迟到三年，早走一个月

万里秋风

从林出国以后，我就成了标准的留守女友。我们俩一起上大学，一起考研，一起报名留学。结果是他幸运地被录取了，完成了三级跳，跳到地球的另一边读书去了。我却在第三跳时摔了个跟头，只能留在国内念书了。

我上学比别人早一年，长得小巧玲珑，看起来就像是个还在念大一的小女孩，一点儿都不像是研究生。林在出国前，最喜欢搂着我的腰在校园的树林里漫步，一口一个“小丫头”地叫我，我就回敬他“傻大个”。林出国后，起初每周都会打电话给我，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月一次。我们都不是出身大富之家，没有那么多的闲钱，对他的变化，我默许了。

研究生的课程挺轻松，在校园里有时闷得发慌，就给死党们打电话。她们大多已经工作了，有的甚至结婚了。她们警告我，留守女友不好当，美国那边花花绿绿的，你就不怕他变心?我自信地说，林不会，他不知道有多爱我。走之前他怕我不等他，都打算取消留学了，是我劝他去的。和我最铁的小梅经常给我泼冷水，那是走之前，男人啊，你可别太信任了，风筝线长了，早晚会断的。

虽然对林有着绝对的信心，思念之苦却是实实在在的。每个月刚过了10天我就开始扳着手指头盼月末了，因为那时，林会来电话的。而每次拿起电话时，又不知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儿想哭，他每次都要哄我半天。而每次放下电话，心里更是空落落的，难受得要命。就像小时候过完年后的感觉，看着满地的鞭炮碎片和已经有些迸裂的福字，想到要再等很多天才能再有一次这样的欢乐日子，让人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堵得心口难受。

朋友聚会，本来不想去，但又实在是闲得无聊，于是随便套上一件运动服就跑去了。像每次聚会一样，在一堆老面孔中总有几个新面孔。拿她们的话说，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但我觉得不一样，因为我的朋友基本没变过，但我朋友的朋友每次都有所更新。

酒过三巡，大家渐渐热闹起来，朋友的朋友们似乎也真成了朋友了，开始推杯换盏起来。秋风就是其中之一，其实从开始互相介绍时他就比别人要放得开，似乎这一桌子都是他的老朋友一样。他言语风趣，学识渊博，经常逗得一桌子人哄堂大笑，很快成了活跃聚会气氛的主角。

看到我一直没喝酒，他站了起来，对着我举起杯子说：“作为你的好朋友……”我打断他：“我好像不是你的好朋友。我在半小时前还不认识你呢。”他微笑着接着说：“你的好朋友小梅的男朋友……”大家一愣，一起看向小梅和她身边的男孩。如果他是小梅的男朋友，那么那个男孩是干什么的呢?小梅似乎习惯了他的胡说八道，只是一笑。他又接着说：“男朋友的好朋友，我，秋风，敬美丽的姜红小姐一杯。”这个大喘气!全桌人都笑了，我本来打算不喝的，现在倒为难了。小梅轻声说：“秋风，红红不会喝酒的，她喝了会过敏。”秋风一愣，接着把自己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拿起我面前的酒杯，也一口喝光了。大家开始起哄：“秋风，你还真会心疼人啊!”“姜红，你看秋风对你多好，肯定别有用心。”

秋风笑嘻嘻地听着大家的调侃，也不脸红，只是看着我。我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对时，感觉他的目光闪了一下。我转过头去和小梅说话了，却总感到有目光在看着我。当我们从饭店里出来时，已经是午夜了。大家都是成双成对的，数来数去单身的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秋风。小梅于是命令秋风送我回去，秋风一面说着求之不得，一面做着求之不得的表情。我被這表情吓了一跳，但还是同意了。

路上秋风继续表达他的兴奋，说多谢我给了他一个当“护花使者”的机会，这表示我至少不算讨厌他。我等他说够了，告诉他，我其实是为了省点儿打车钱，你没看我坚持让你坐前面吗，因为那是付钱的位置。

以后的聚会里，我和秋风总能遇到。朋友的朋友们不断更新，唯独他总在，渐渐也成了我的真正朋友圈子里的一员了。他依然是每次聚会的主角，依然能让大家欢笑，但我却在有意识地躲避着他。因为小梅告诉我，他对小梅的男朋友说过，他喜欢上我了。

我对自己的身份十分清楚。平心而论，他没什么配不上我的：今年研究生毕业，在一家外企供职，收入不菲，人长得高大帅气。听小梅说，他有很多“预备役女朋友”，但他认为都是红颜知己，因为他从没想过要和她们结婚。事实上，他很会把握尺度，没有哪个女孩有足够的资历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是他的女朋友。

我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他喜欢我哪点。小梅说这可能就是缘。我说他只是想玩罢了，就像对那些“预备役”一样。小梅摇头说可能不是，秋风并不是那么轻易说喜欢谁的人，事实上他对感情很挑剔，但也很认真，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红颜知己，而不是一堆女朋友。我说随便吧，反正你知道我的情况。如果你方便，就告诉他，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没有意义。我喜欢的只能是林。小梅沉默良久，说，好吧，我会说，但肯定没用，他那个人，你不亲口回绝是没用的。

我的眼前闪过他的微笑和他的眼睛，我忽然觉得，当面告诉他我不喜欢他是件很不愉快、很不轻松的事。

因为我的消极回避和他的顽强坚持，这件事变成了一场持久战。差不多朋友圈里都知道秋风在追我，而差不多所有的人也都在对秋风表示同情。因为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所以知道我的性格和我对林的爱，知道他没什么希望，所以都同情他。既是我朋友而又对此持不同看法的，大概只有秋风一个人。他依然用各种方法坚持着，比如约我看电影或吃饭之类的。但除了4个人以上的聚会外，我从不单独接受这种邀请。但我又始终没有当着他的面坚决地回绝他，总是找个什么借口。我对自己解释说，这样可以顾全大家的面子。但实际上，我怀疑是在这漫长而寂寞的留守日子里，我对这份带着诗意的误会有一种病态的留恋。

然而时间拖了半年后，我终于决定不能继续下去了。我告诉小梅我决定当面拒绝他，免得耽误了他。小梅看了我很久，你是不是开始喜欢上他了，她问。我说你胡说。她叹了口气：“我太了解你了，红红，其实你已经开始喜欢他了，对吧!你怕这样下去会更喜欢他，会对不起林。”我说我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拒绝他，因为这种话是要有配合才能说的，比如他说他爱我，我才能顺理成章地拒绝，否则人家根本什么都没说，你先说了未免显得有些自作多情。

于是我终于接受了他的一次晚餐邀请。他很兴奋，在碰杯的时候，说希望我能做他的女朋友，然后是未婚妻、新娘。我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尽管我对这机会的到来并不十分高兴，但我还是字斟句酌地把自己整理了好几个晚上的说辞摆了出来，大意是“我已经名花有主、伊人有夫了”，“我对林的爱是海枯石烂、天荒地老的，你追我的结果只能是一场春梦，既然我们在梦里相识，就让我们今天在梦里分别吧。”我说得很坚决，决心不让任何一点儿委婉的语气把这次诀别搞砸。因为正如小梅所说，我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开始喜欢他了，再过半年我不见得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拒绝他。

秋风吃完了最后一块牛排，然后结账。我看得出

来，他的心里不好受。他打车送我，我上车后，他说，我能不能也坐后面。我犹豫了一下，好吧。他坐进来。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眼睛看着前面，他很规矩。我本以为他会像我知道的一些比较风流的男人一样，提些诸如让我最后拉一下手或吻别之类的要求。但他没有，一直沉默着。车到门口，他看着我下车。我要進门时，他忽然说：“姜红，以后不要让别的男人和你坐在出租车后面，除了你丈夫，好吗?”

我点点头，他挥挥手，出租车调头走了。他一个人坐在车子的后座上，身影很孤单。我一直到车看不见了，才上楼回屋。今天是月末，晚上12点林将有电话打来。这段日子因为秋风，我多少有点儿心神不定，连林这几次电话里说什么都没印象了。但仔细一想，似乎这几个月的电话都很短，本来也没说什么。

12点了，电话铃没有响；1点了，也没有响；2点了，还是没响。我估计林有什么急事出去了。林又一次没有按时打电话回来，细细想来，他也有两三个月没有打电话给我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10点，我被电话吵醒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林利用晚上时间打过来的，但我错了，电话是小梅打来的。你知道吗?她说，秋风要订婚了，在九头鸟，让我通知你。我有点儿反应不过来，新娘是谁?我问。一个追了秋风4年的女孩，尽管他一直没有答应她，但她还是苦苦等了4年，这下终于修成正果了，你去不去?

我掀起被子，去，当然得去，朋友嘛。我感觉鼻子有点儿酸溜溜的，带着说出来的话也酸溜溜的。

订婚仪式很排场，秋风依然是一脸招牌式的微笑，未婚妻则是一脸甜得化不开的笑，像阳光一样刺眼。她一定是知道秋风和我这段故事的，因为敬酒时，对我特别客气，客气得有些过分。

我喝酒了，我惊奇地发现，喝了酒的我并没有出现过敏。也许，我对酒根本就不过敏，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因为从小时候过敏了一次后，我就再也没有喝过酒。其实，很多事都是一样，只有你经常去感受，才能知道有没有变化，想当然是不行的。

这番道理不是我喝酒时想到的，而是我回到家听到电话录音后才整理出来的。已经很久没有打电话给我的林在电话录音里说，他很内疚，对不起我。但他还是觉得应该告诉我，一年的时间，让曾经的深情已经变得暗淡无光了，甜蜜的感觉也被拉长的电话线冲淡了。他发誓他当初是爱我的，但他不想回国了，他也已经有了移民的机会……

于是，我端起一杯红酒，想到了关于我喝酒过敏的那番道理。在这之后，我似乎喝醉了，因为我忽然想到一件充满了讽刺的事：秋风的爱如果早来3年，或者晚走一个月，结局都不会悲剧得这么彻底。然而，他的爱偏偏就晚来了3年，又偏偏早走了1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