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澜
在我制作高端人物访谈节目过程中,我发现,那些经得起反复回味的片段往往与所谓的成功结果无关。它们不是获得诺贝尔奖的激动瞬间,不是艺术杰作被天价拍卖的屏息时刻,而是与过程相关的一个个困境,是期待与现实的落差,当事人的彷徨无助。以及在苦捱中体味的细微温情,这些才是人性的相通之处,是大浪淘沙后留下的烁烁真金。
当我问到他何时找回心灵的安宁时,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告诉我:“在最困难的时候,我决定告诉妻子真相。真相给人自由。在那一晚之后,我就知道自己可以面对大陪审团了……我从我的母亲那里学到了在逆境中生存的勇气。她常说,人生中不顺利是常态,顺利才是暂时的。”这世界上口才比克林顿好的实在不多,但我相信他的话语还是真诚的,起码比大多数政治人物能够做到的更真诚。同样,我能够体会成龙的真诚。他在我就“小龙女”事件旧事重提的时候说:“我真的一直防着我太太,因为我怕她把我的财产卷走,我一直只给她够用的零花錢而已……那一天,我给她打电话,没好气地告诉她我发生的事情,我希望她生气,希望她骂我,然后我就可以说,算了,离婚吧。但她没有,反而让我别管她,先去把别人照顾好。我傻了,真的傻了!后来,我就改了遗嘱,把财产的一半交给她,另一半捐给基金会。”我一边采访一边想:“可怜的女人,她本来就应该得到你的财产的那一半。”但我没忍心打断成龙的叙述,他的感动和他自我感觉的“慷慨”都是真实的。
当然,婚外情所引发的危机并不是人所遇到的最大困境。还有种困境叫“无望”。香港影帝黄秋生演过多年的烂片。烂到什么程度?烂到他演了半天,其实导演是在拍一缸金鱼:烂到导涫计他表演驱车狂奔,而摄像机就架在汽车面前;烂到给他的角色只有杀人犯、变态警察或者厉鬼。他拿不起艺术家的架子,因为有妻子儿女要养活。他只有委屈自己直到大病一场,但心里相信:人生即使如一坨屎,也要让上面开出一朵花来!不管片子有多烂,他要演出不烂的角色,终于修成正果。
还有一种困境叫自我怀疑。哲学家周国平是位智者,就连他也逃不脱这重困境,甚至因为敏锐善感,他的痛苦比旁人还要来得更深切些。当他的好友郭世英在“文革”中因为对真理的探求而悲惨离世,他必须怀疑自己选择的哲学之路还怎么走下去。当他一个人被下放到偏远的小城,寂寞难当,他有理由怀疑自己是否会终老于此;当他高考返城,在婚姻之外邂逅爱情,他长期在责任和情感的选择中辗转难眠:当他心爱的女儿妞妞在婴儿期就被诊断得了绝症,他和妻子就不得不为保全女儿的眼睛还是生命而痛苦选择,在自责和相互责备中饱受折磨。这生命的难以承受之重,旁人又怎么体会?哲学,又如何能帮得上忙呢!
其实,个人的困境往往也属于时代。心灵的空缺,强烈的不安全感,生活的颠簸和感情的摇摆可能属于每一个人。我们的困境如此真实,而我们的欲望又如此强烈,所以整个社会都在一种焦躁中拼命狂奔,心事重重,生怕被这个已经丢三落四的时代甩在身后。
一种单纯而宁静的心绪显得陌生了。这也许是我们真的应该开始谈的话题。但这,又似乎不是一个谈话节目可以承担的。制片人拿着选题单子来跟我商量:做些创业致富的人物吧,观众还是对怎么赚钱感兴趣。
“哦……”这是我的困境。
准确地说,是困境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