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人床条约

2007-09-10 07:22
当代 2007年2期

李 铁

李 铁 男,1962年生,曾在某发电厂工作多年,现在辽宁锦州市文联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了大量中短篇小说,有中篇小说被列入2003年和2005年中国小说排行榜、中国最新作品排行榜。获得过第11届《小说月报》百花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和《青年文学》创作奖、辽宁优秀青年作家奖等。

吴敬初和于雪莉在结婚十五年后终于离婚了。在这十五年间,两个人摩擦不断,离婚二字时常会在两个人的嘴里交替冒出来。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没有真离婚,离婚可能只是向对方宣布不满的一个口号,喊一喊也就过去了。终于离婚的时候,两个人并没有吵架,在相当平和的气氛中,说把事情办了就办了。

那是一个秋日的上午,阳光不错,是个少见的无风天气,他们是打车去办的手续。于雪莉不是一个很在乎钱的女人,但却是一个很节俭的女人,要是在平日,她是不会打车去办一件即使是很重要的事情的,但这一天她很大方,车是她主动打的,吴敬初当然不反对。吴敬初是个敢于为重要事情付出的男人,无论从哪个方面讲,这一天对他来说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他不想隆重但也不想马虎。

红色出租车在拐一个弯道时颠簸了几下,这使得于雪莉的身体一再撞到吴敬初的身体上,吴敬初准确地捕捉到了几丝柔软的感觉。吴敬初是个很注重瞬间感觉的人,对于一些转瞬即逝的感觉他采取的是回味、放大、再回味的办法,比如偶遇一个漂亮女人深沉的一瞥,他就会用这个办法把这个瞬间无限延长。当然能够令他采取这个办法的瞬间并不是很多,尤其在于雪莉的身上,长期的不协调已经令他丧失了在于雪莉身上得到这种感觉的能力。此时的几丝柔软令他感慨颇多,他扭头看了一眼即将不是妻子的女人,苦笑着摇了摇头。

吴敬初问,你后悔吗?

于雪莉说,你希望我后悔吗?

吴敬初说,说心里话我不希望,这毕竟是咱们俩得来不易的一个决定。

于雪莉说,我想也是。

这个决定是他们在三天前做出的,准确地说,是三天前他们俩晚上躺在床上做出的。三天前的早上,他们一起去参加了一个葬礼,死者老胡是吴敬初单位里的一个退休老同志,他的七十多岁的老伴在葬礼结束后依然哭得不成样子,有人劝她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别太伤心了。老太太抹了把泪水说,我哭的不单单是老胡,还有我自己,你们都知道,我和老胡过一辈子,也打了一辈子,老胡临咽气的时候对我说,他对不起我,我们也许真的不该是两口子,现在一想也真的有道理,这辈子老胡不幸福我也不幸福,可我们醒悟得太晚了,我们都太对不起自己了。老胡老伴的话对吴敬初的触动很深,晚上睡觉时谈及此事,他想不到于雪莉竟然也有如此感触。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再一次把离婚两字吐出了口。

这一次,这两个字显然已经不是口号,而是作为一个提案被摆放在面前。吴敬初感到非常奇怪,一向情绪化的于雪莉怎么会在这个晚上如此理智,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提案,或者说她就是提出这个提案的人更为恰当。她说我不想做那个老太婆,趁我还有一点点残存的资本,我们都重新选择一次吧。吴敬初当然不会不同意,离婚其实是他十五年来一直想做而做不成的事情。

你真的同意?吴敬初侧身卧着,尽管没有开灯,借着窗外投进来的月光,于雪莉的表情他还是看得很清楚,于雪莉仰卧着,一双眼睛亮得有些出奇,说话时异常平静的音调令他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只要你同意,我就同意。于雪莉说。

吴敬初清楚地记得,十五年前,于雪莉也是这样回答他的。当时他们是经于雪莉的一位同事介绍而相识的,第一次见面,他们没有选择通常的那种介绍人在场的三方会谈形式,而是由介绍人给约会,由他们俩在某一个指定地点单独见面。那天吴敬初是乘公交车去的,由于中途堵车,他晚到了十分钟。指定的那根电线杆下面没有女孩子的影子,吴敬初一边抿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四处张望,这个时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再矜持的女孩子也应该赶到了,那么她到哪里去了呢?是见对方迟到赌气走了,还是有意躲到一边,偷偷地先观察他一番呢?一想自己可能正处在对方的观察之中,他就难免紧张起来,落在身上的阳光也成了带刺的东西,令他很难承受。

时间不长,吴敬初注意到有一个女孩匆匆穿过马路,奔他这边走来。尽管是头一次见,他还是瞬间就把她确定为既定目标。这是一个不好看但也不难看的女孩子,身材适中,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和不高不矮的鼻子,鹅蛋型的脸庞,按理说这些硬指标应该使她成为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孩子,但事实显然并不这样。吴敬初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不好形容的东西,也许正是这种东西令他的判断有些模糊。

你是吴敬初?于雪莉开口就问。

吴敬初点了点头,他没有反问于雪莉,他觉得那样做有点多余,就说,我们散散步吧。

两个人沿着那条马路按右侧通行的方向走下去。于雪莉说,要是刚才我也这样问一句就好了。吴敬初不解地看着她,于雪莉的侧脸要比正脸好看一些,眼睛鼻子嘴这条线十分明快,也正是这条线,令吴敬初做出了最初的判断,他断定于雪莉很可能是个很刁蛮的女孩。

于雪莉接着说,不然,我也不会闹出个笑话来。

听于雪莉细讲了一遍吴敬初才明白,原来于雪莉刚来的时候,电线杆下正好也站着一个小伙子,她问人家是等她吗,对方居然说是,于是两个人就沿着这条路走了下去,聊了一阵,于雪莉才觉得不对劲,怎么对方和介绍人说得不一样呀?一细问才弄明白,原来那个小伙子也是在等一个没见过面的姑娘。婚后两个人吵嘴的时候,吴敬初就说,当初你跟那个人走下去就好了,我们现在也就不会吵架了。于雪莉说没错,那也许是上天有意的安排,也许我跟他才是天生的一对。

他们俩的恋爱进展得很快,第三次见面就有了实质性的突破。在市郊的那条小河边,吴敬初握住了于雪莉的手,当时两个人就并肩坐在有些泛黄的草地上,那也是个秋天,空气很爽,但吴敬初却出了一身透汗。那一年吴敬初三十岁,那之前他虽然也谈过几个女孩子,但准确地说,那都算不上恋爱,很短暂就分手了,也根本没碰过人家的身体。此时仅仅一握手,他就几乎受不了,一股热流在身体里乱窜,令他全身颤抖起来。于雪莉就势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吴敬初眼皮斜一斜,就能看见她那张潮乎乎的脸,视线稍稍下移,就能从她的领口滑进去,看见那对乳房的上缘。吴敬初觉得口干得厉害,他突然把自己的身体往后撤了一点,于雪莉就倒到了他的怀里,他低下头,嘴唇很容易地扑在了于雪莉的嘴唇上。

通过了接吻这一关,于雪莉防线大开,吴敬初的手很顺利地伸进了她的衣服里。吴敬初的手一接触于雪莉的皮肤,他的全身就抖得不停,倒是于雪莉要比他从容一些,她闭上眼睛,一副微醺的模样。吴敬初觉得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一想人到三十才有这种感觉他就觉得赔得慌,几乎悔不当初随便找一个就尽情享受了。间歇期,吴敬初说,我们结婚,你同意吗?于雪莉说,只要你同意,我就同意。正是从这开始,他们的关系进入快车道,恋爱了三个月,然后就结婚了。整个恋爱期间,两个人几乎都是在享受性乐趣,其他的东西则被淡化得不成形状,这辆跑车一路绿灯冲进婚姻。

婚后,新鲜感很快过去了,特别是有了孩子以后,被淡化得不成形状的东西渐渐浮出水面,成了有棱有角的随手可触的东西。比如性格,吴敬初偏静,于雪莉则偏动,吴敬初想安静一些的时候,偏偏就是于雪莉想大说特说的时候。吴敬初淡化生活中的琐事,而于雪莉则喜欢在这些琐事上做足文章,一顿不满意的晚餐可以让她不停嘴地抱怨几个小时。而吴敬初想放大感觉的时候,于雪莉却要淡化和忽略了,床上的于雪莉大大咧咧,和她的碎嘴形成了很鲜明的反差。对于这种不和谐,吴敬初的看法是一分为二的,他不认为正确都属于自己,不和谐是双方的事情,就像对待一双不合适的鞋一样,你无法追究是脚的责任还是鞋的责任。好在他们都醒悟了,对于这双不合适的鞋,他们共同选择了放弃。

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吴敬初伸了个懒腰,于雪莉则迅速地走到了他的前面,几十步外的一扇极普通的门里,将是他们婚姻的终点。吴敬初渴望闯线又不想率先闯线,他抬头望望天空,阳光真的不错,几丝云彩的斜影在远处的楼顶摇曳着,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美丽。

晚上,吴敬初和于雪莉依然睡在一张双人床上。

他们虽然在上午已经办妥了离婚手续,但是要真正分开,还需要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那就是把事情跟女儿吴唯唯讲清楚。吴唯唯已经开始读高二了,应该到了能够理解这件事的年龄。究竟是谁先跟她讲呢?两个人研究了一番,最后这个任务落到了吴敬初的肩上。

明天一早我就跟她讲。吴敬初说。

要策略一些,注意不要伤害她。于雪莉说。

不伤害是不可能的。吴敬初叹了口气说,这是件没有办法的事情。

你这人理解力怎么这么差呀?于雪莉提高声音说,我的意思是,要把孩子受伤害的程度降到最低。

我尽力吧。吴敬初说。

吴敬初翻了个身,席梦思床垫发出了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声。这张床是结婚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去买的,七百六十元,这在当时已经是一个不低的价格了。最初相中这张床的是于雪莉,她说她非常喜欢这张床的颜色,这种海蓝色的床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大海,而躺在这张床上也一定会像躺在一艘船上,那种飘飘悠悠的感觉一定美极了。但看到床的价格后,于雪莉又摇起头来,说这价钱可不是我们应该买的。吴敬初拿出男人的气魄,用很果绝的口气说,谁说不是我们应该买的,买,我们不买谁该买?

十五年了,除了床垫换过一次外,床身依然完好。在吴敬初看来,所有家具中,床是最重要的,人生的一半都会在床上度过。人不光是在床上睡觉休息,最重要的是还要在上面造爱。吴敬初不喜欢做爱这个词,而喜欢造爱这个词,做是程序化的,造则是创造性的,每一次“造”都会与另一次有所不同。但令他遗憾的是,于雪莉对此种事的理解力十分有限,她对于一种方式总是过于偏好,并且拒绝创新。和于雪莉同床,吴敬初觉得只是在做,而从来没有过造。

明天这张床就不属于你了。于雪莉说。

吴敬初感到有一股热气从后脖颈处席卷而来,吹得他有些发痒。于雪莉说得没错,因为孩子归于雪莉,房子自然也就归了于雪莉,吴敬初对此毫无异议。他准备先搬到单位的独身宿舍,然后再考虑买新的房子。

明天我也不属于你了。于雪莉又说。

于雪莉这句话说得相当柔情,几乎不是于雪莉的风格了。吴敬初动了动身子,他的后背碰到了于雪莉的前胸,这说明于雪莉已经挨他相当近了。他想得出,在这最后一晚,于雪莉也许很想做一次,也许不是出于性欲,而只是一种仪式,可吴敬初却觉得有些别扭,毕竟已经办了手续,何苦呢!

于雪莉的柔情也保持得相当短暂,她翻过身去,唠叨了一通家务事后就睡着了。

第二天吃罢早餐,吴敬初叫过就要走出去的吴唯唯,准备把预备好了的一套话讲给她听。

吴敬初说,唯唯,有件事情我必须要跟你讲。

吴唯唯说,爸,我也有一件事情必须要跟你讲,你不说我差点给忘了,今天下午学校要开家长会,老师要求每一位学生家长都得参加。是你去还是妈去呀?

吴敬初瞥了一眼于雪莉,于雪莉是医生,工作要比在文化部门的吴敬初忙一些,以往每一次家长会都是吴敬初去的,这一次显然也不能例外。吴敬初说,我去吧。

吴唯唯把家长会的通知书塞给吴敬初后就背着书包出去了。于雪莉尖着声音说,你怎么不和她讲呀?

她那么急,怎么讲?吴敬初叹了口气说,看来只能在家长会后跟她讲了。

吴敬初找到吴唯唯的座位坐了下来,每次开家长会都是这样的,学校不是按着家长在单位的级别来安排座位,而是家长坐到自己孩子的座位上。吴敬初觉得这样安排别有一番味道,是对家长自己的一次有趣的还原,仿佛通过了一条无形的时间隧道,回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和他坐同桌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她一落座就和前排的一个家长不停地说着什么,吴敬初没有细听,他的注意力显然不会在她的身上停留,他甚至对这次家长会本身也没有多大的兴趣,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的事情上,那就是怎样跟唯唯讲离婚这件事。

家长会开始了,首先是校长通过高音喇叭给到校的家长们讲话,校长的声音瓮声瓮气,像是从遥远的空谷传过来,或者说像火车上的广播,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班主任老师讲话的时候吴敬初的精神才为之一振,班主任老师就活生生地站在教室里,这很容易拉近彼此的距离。唯唯的班主任姓刘,她有着很顺眼的五官,和耐人寻味的微笑,她讲了些什么吴敬初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象。散会的时候,刘老师被一群热情的家长围住,吴敬初不想凑这个热闹,他从人缝中挤过去,艰难地向外走。走到走廊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开始他以为听错了,继续往前走,但喊声越来越清晰,他只好回过头去,原来喊他的人竟然是刘老师,这令他十分惊讶。

吴唯唯的家长,我有事找你。刘老师急匆匆走过来,说话的声音有些喘,显然是从其他家长的包围中突围出来的。

吴敬初的眼睛亮了一下。

走廊太乱,我们到外边谈吧。刘老师说。

就在操场上,让人看着很顺眼的刘老师和吴敬初谈了吴唯唯的问题,这是一个令吴敬初没有想到的问题,经刘老师这么一提,他才不得不认识到问题的存在与严重,这个问题就是吴唯唯的学习问题。

刘老师说,吴唯唯现在的学习状况很像是一辆爬陡坡的小推车,你推它一把它就上去了,你拉她一把,或者放任不管,它就会一下子滑下来。

吴敬初说,这孩子和她妈一样,性子太急躁。

刘老师说,性情只是一个方面,重要的是环境,尤其是家庭环境,家长应该在家里为她营造一个有利于学习的环境。

吴敬初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就不住地点头。

刘老师说,离高考只有一年半多的时间了,对一个人来说,这也许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时间段。

吴敬初突然涌起一种很羞愧的感觉,在孩子最需要家庭关怀的时候,他居然和于雪莉离婚了,他的脑门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刘老师说,我很喜欢唯唯,她很漂亮,也很有思想,如果她考不上一个理想的大学,我们都会感到遗憾的。

吴敬初说,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刘老师说,多关心她,尤其家长要在孩子面前少吵架。

吴敬初想说你怎么知道我们老吵架的,但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了下去,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此时的自己一点底气也没有。

往家走的路上,吴敬初的脑袋明显增加了分量,刘老师提出了一个令他无法逃避的问题。在这个问题面前,他必须重新审视一些东西,比如离婚。

晚上,于雪莉回来而吴唯唯还没回来的时候,吴敬初把刘老师和他的谈话和盘端了出来,这令于雪莉也感到十分头疼,她皱着眉头说,本想今晚就什么都解决了,谁想又冒出这么一个问题来。

你说,究竟是狠下心来继续和唯唯讲明情况,还是……吴敬初说。

还是什么?于雪莉问。

我也不知道还是什么。吴敬初说。

这个任务是你主动要下来的,怎么干什么你都不行呀?于雪莉说。

可能是我当初考虑得太简单了,的确忽视了一个不该忽视的问题。吴敬初说。

离婚,你是不是后悔了?于雪莉说。

笑话,我怎么能后悔?吴敬初提高声音说,就是你后悔我也不能后悔呀?

我更不会后悔。于雪莉说。

不后悔,那你为什么这么讲话?于雪莉又问。

还不是因为唯唯。吴敬初说。

于雪莉的脸色愈加不好看起来,她一屁股坐到床上,好半天没说一句话。

做晚饭的时候,于雪莉没有像以往那样一边干活一边发牢骚,她依然保持沉默。吴敬初则坐在沙发上,两眼盯着没有开机的电视发呆。

吴唯唯是天黑透了才回来的,高中生都是这样,自习课要上得很晚。吃完饭后,吴唯唯刚进自己的房间,于雪莉就跟了过去。

于雪莉说,唯唯,你说爸爸妈妈总是吵架,咱这是不是一个极不稳定的家庭?

吴唯唯说,我不这么看,我看那些表面不吵不闹的家庭才是更危险的。

于雪莉问,为什么?

吴唯唯说,这就像一个四处漏气的管道,它是不会爆裂的。而那些严丝合缝的管道日子久了,就很可能会气压太高,说不定会在某一个时刻爆裂的。

吴唯唯的话令于雪莉感到十分意外,她想不到女儿会举出这样的例子来,而且居然还有理论。正考虑着如何接下文,吴唯唯又说,别看你们老吵架,我可总觉得咱们家像一艘航空母舰,十几级台风都别想吹翻它。

于雪莉语塞了,预备好的一些话很难说出口。直到此时,她才感觉到自己其实并不比吴敬初果断多少。吴唯唯的话击中了她心中某个柔软的部位,她真切地体会到了一种疼痛感。吴唯唯并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孩子,她甚至有些古怪,她像有一个无形的盾牌护身,使于雪莉不敢轻易地将自己的矛扎过去。她离开唯唯的房间,有些沮丧地去卫生间冲了个澡,然后用浴巾裹住湿漉漉的身体,再一次走近了那张双人床。

吴敬初说,看来,今晚我们还得睡在一起。

于雪莉上了床,用身子拱了拱已经躺下的吴敬初,没好气地说,还不是因为你,揽下任务又完不成!

吴敬初说,你不也试过了,这的确不是一件好完成的任务嘛!

于雪莉说,我们就应该一个做白脸一个做红脸,你当父亲的就应该做白脸,铁下心来跟她讲实话。

吴敬初说,那我就再试一次去。

吴唯唯房间的门是用磨花玻璃做的,隔着玻璃往里看,模模糊糊的。但一朵火苗似的台灯光十分耀眼,把坐在桌前伏案学习的唯唯的轮廓极完整地映现了出来。吴敬初迟疑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吴唯唯在她的那张小桌边扭过头来,灯光把她脸上的惊讶映得十分夸张。吴敬初知道唯唯其实并不是一个自制力很强的孩子,虽然她稀奇古怪的想法很多,但在学习上,她的依赖性却十分明显,更多的时候,她是把吴敬初或者于雪莉的监督作为一种动力的,如果不管她,她对学习的兴趣就会很自然地转到其他的方面,比如听歌,比如上网。吴唯唯此时夸张了的惊讶表情令吴敬初意识到了什么,他马上把目光投向桌面,在乱成一堆的课本、作业本和一大堆笔之间,他敏捷地捕捉到了一样刺眼的东西,那是一张与学习毫无关系的明星画册。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看这种东西。吴敬初说。

我休息的时候看还不行吗?吴唯唯说。

现在是休息的时候吗?吴敬初说。

现在我是在做作业。吴唯唯不耐烦地说,但即使是做作业,也该有间歇几分钟的时候吧?

吴敬初很清楚,这绝不是间歇几分钟的事,从唯唯慵懒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她已经“间歇”好一阵了。也就是说,缺少必要的监督,唯唯的自习效率是很可疑的。这几天吴敬初和于雪莉一直忙离婚的事情,对唯唯的监督就不免疏忽了一些。看来,加强监督力度是件不得不做的事情了。

吴敬初精神为之一振,困倦都消散了。他折身到客厅为自己沏了杯茶,然后捧着这杯茶又回到了唯唯的房间。唯唯坐在桌前,他则坐在唯唯的身后,那盏台灯的光芒很宽容地罩住了他们爷儿俩。

爸,你又来监视我了?唯唯说。

不是监视,是陪读。吴敬初尽量放软了腔调说,你在这熬夜学习,我和你妈去看电视或睡大觉,这太不公平了,所以,我才来陪你。

这还差不多。吴唯唯露出笑容,她好像找到了一种平衡,很安静地埋下头开始了学习。

至少过去了十多分钟,吴敬初才忽然想起自己的使命,他还没有跟唯唯讲离婚的事呀!可是,又怎么讲呢?讲了,这种学习氛围就会遭到破坏,这对唯唯的学习心态无疑将是一种致命的打击。可是……吴敬初突然觉得摆在面前的问题,其实真的是件异常棘手的问题。

吴敬初一直陪到吴唯唯学习结束才退出她的房间,当他回到双人床上的时候,于雪莉已经睡着了。吴敬初蹑手蹑脚地躺下,掀开双人被的一角滑了进去。他尽量不让自己碰到于雪莉的身体,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他们已经不是夫妻了。

这一夜,吴敬初失眠了,眼前的问题重如泰山,不容他不好好地思量。思量的结果令他自己都有些惊讶,或者说连他自己都缺少必要的心理准备,但是,他还是固执地认定,这个结果也许是解决问题的最好的办法了。

直到窗外现出曙色,于雪莉才醒过来,此时吴敬初正两眼放光地盯着她。她吓了一跳,以为吴敬初要做什么,就本能地往外推了他一把,说,都离了,你还想做呀?

吴敬初说,你误会了,我是在想解决问题的办法。

于雪莉说,想好了吗?

吴敬初说,想好了,这是我思想斗争一夜得到的结果,我的办法就是,我们都忍一忍,一直忍到唯唯高考结束为止。

于雪莉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吴敬初说,很简单,我们虽然离婚了,但在唯唯面前,我们还和从前一样。等唯唯考上大学后我们再公开分手。

对于吴敬初这个建议,于雪莉显然有些意外,她的眼睛也和吴敬初一样亮了起来。她用手臂做支撑,把脑袋抬得高得不能再高,用俯视的角度看着吴敬初。过了好一阵,她才说,这样的话,我们就像那些革命电影里的地下党一样,做起假夫妻来了。

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做一段假夫妻也是值得的。吴敬初说。

我想知道,我们还睡一个床吗?于雪莉问。

当然还睡一个床,如果分床的话,我们的把戏岂不被唯唯看穿了。吴敬初说。

那么,还过性生活吗?于雪莉问。

法律上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当然就不应该过性生活了。吴敬初说。

你能忍得住?于雪莉说。

忍得住忍不住都得忍。吴敬初说,一切为了孩子。

于雪莉对吴敬初的回答似乎很满意,而且基本也打动了她。她觉得这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建议,她也觉得这是一个勉为其难但却是两全其美的建议。

接下来,两个人在清晨的光亮里,趴在床上商量了做假夫妻的具体事宜。吴敬初首先提出,既然是假夫妻,彼此就不能够像真夫妻那样要求对方了,唯唯在跟前的时候,两个人要和真夫妻一样做,唯唯不在跟前的时候,他们就可以还原为自己的真实身份。于雪莉对此表示赞同,说心里话,她也是真心想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但以牺牲女儿的利益为代价她还是于心不忍,而做假夫妻正好起到了一种折衷的作用,她当然能够接受。至于吴敬初提出的上述要求也正好符合她的心理,在真与假之间不断地转换,对自己不但是一种安慰,还是一种全新的刺激。

两个人还一起拟定了一个条约,共五条。1,双方都有责任像真夫妻那样对待这个家,尤其在孩子面前要合理控制自己的情绪,谁也不许露蛛丝马迹。2,家庭开支由双方均摊。3,家务劳动按以往的习惯由双方共同承担,在监督孩子学习上,双方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4,性关系要保持纯洁,这样做既遵守了婚姻法,又尊重了自己和对方,否则离婚就没有意义了。5,彼此允许对方寻找新的感情,但这种寻找必须在暂不破坏这个家庭的前提下进行,否则视为违约。

于雪莉说,还用签个合同吗?

吴敬初说,那都是形式主义的东西,我们还是用良心签约吧,有离婚证作证也就足够了。

于雪莉说,给这个条约起个名字吧,便于以后提起。

吴敬初用手敲了敲蓝色的床头,说,既然是在这张双人床上约定的,就叫它双人床条约吧。

两个人对视了一下,都没有再吭声。

履行条约的第一天,吴敬初就感觉不同凡响。

三口人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吴敬初顺嘴抱怨了一句,他说这盘蒜薹炒得太咸了,简直像咸菜似的。他说过这话之后本能地看了一眼于雪莉,要在以往,于雪莉肯定会立即反击,操着她不亚于花腔女高音的嗓门斥责吴敬初,说你没下厨还挑剔什么,你要是下厨,我绝不会嫌你炒的菜是咸还是淡。但此时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吴敬初发现于雪莉的眉毛挑了一挑,但一看唯唯,她的眉毛马上又垂下来,做出一副很温和的样子对吴唯唯说,这盘菜的确是咸了,唯唯,你少吃它,多吃这盘炒青椒吧。于雪莉的这种表现多少带有了一些表演的成分,吴敬初知道,于雪莉一定是怕唯唯看出什么破绽,才忍住性子这么做的。

于雪莉的担心其实也是吴敬初的担心,要把假夫妻演成真夫妻一样是需要许多努力的,在意识上,在行动上,都要有别于真实的情境。演砸了,双人床条约就失败了,唯唯的学习也无疑将受到不可估量的影响。于雪莉刚才做出的忍让对吴敬初也是一种提醒,他觉得自己也应该迅速进入新的角色,不能再像真夫妻一样要求对方了。

于是,吴敬初说,其实这蒜薹也挺好吃的,咸中得味嘛!

于雪莉白了他一眼,表情很特别。

吴唯唯说,你们有谦有让的,这可是稀罕事呀!

吴敬初说,这有什么可稀罕的,我们早该是这个样子。

吴唯唯说,这就更稀罕了,爸爸你的境界怎么提高得这么快呀?

吴敬初怕演过了显得虚假,就赶紧岔开话题说,唯唯,以后我和你妈晚上轮流陪着你学习,你熬夜,我们也陪你熬,你可别辜负了我们呀?

吴唯唯说,那我可要多遭罪了。

吃完饭,于雪莉去刷碗,吴敬初则开始收拾餐厅的卫生。革命工作,分工不同,两个人都很自觉地干自己的一摊活,谁也没多讲什么。这在以往几乎是不可能的,于雪莉干活时牢骚总是特别多,好像干活需要伴奏一样,她的牢骚话就是伴奏曲,如果吴敬初一接茬儿,一场吵架就会如约降临。吴敬初并不是个不愿干家务的男人,但一听于雪莉抱怨,他就会破罐子破摔,索性什么也不干了。吴敬初想,看来还是不是夫妻的好,不是夫妻了,你就没理由再抱怨对方了,自己份内的活只能自己干。

接下来是陪吴唯唯学习,这一晚轮到于雪莉上阵。看着从玻璃门透出的那一片温和的灯光,吴敬初的心渐渐安静下来。他没有开电视机,虽然不在同一个房间,但他还是怕看电视影响唯唯的情绪。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呆坐了一阵,然后去了一趟卫生间,再然后,就回卧室铺床去了。

他的确需要郑重地铺一次床。为了履行双人床条约,他必须改变一下床上的基本结构,那条硕大的双人被被他撤掉了,换上的是两条崭新的太空棉做的单人被。这两条被子是单位搞活动的时候发给职工的,有两年了,一直没用。吴敬初觉得现在是用它们的时候了。既然不是夫妻了,并且约定不再保持性关系,两个人再盖双人被就显得很不恰当,也不人道。吴敬初围着床看了一会儿,就熄灯上了床,钻进一条被子里。

这被子太轻太软了,吴敬初抚摸着它,觉得它像某个可爱的女人似的,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洁净与高贵。黑暗中,它居然还隐隐散发出一种光亮,能令人联想星空、河水之类让人舒畅的情景。当然,这种联想只是流星一样闪一闪就过去了,他想得更多的还是和于雪莉的事情。他怎么也没想过,他终于盼来的离婚会以这样一种形式来临,并且延续。

不知过了多久,唯唯房间的灯熄了,接着于雪莉走出来,上了床。异样的触感令她轻呼了一声,她在身体与被面的摩擦声中说了一句话,她说你还真有心眼,把双人被换成单人被了。

双人床,单人被,感觉如何?吴敬初说。

比双人被强多了。于雪莉说。

他们的夫妻秀仍在继续,这种表演在家里,在唯唯面前是一种感觉,在外面,在别人面前则又是一种感觉。由于双人床条约出笼得早,他们都还没有把离婚的消息宣告出去,就是双方的家里和单位也没有人知道。要瞒住唯唯,就得瞒住所有人,这样隐瞒才有可能真正成功。而婚姻法的改革则为他们成功的隐瞒提供了必要的基础。

过新年的时候,吴敬初给父母买了些礼品,是于雪莉陪着他一起送去的。以往给父母买东西,他总是尽量避开于雪莉,于雪莉用钱太仔细,花钱多了她总会和他吵架的。但这一次他没有瞒她,她也没有和他吵架,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说你下手还挺狠呢,然后就同他一起去了。吴敬初想这都是假夫妻的好处,要是真夫妻,再大度的人也是有私心的。

于雪莉的母亲过生日,于雪莉的哥哥要在一家饭店搞一桌酒席,他们三口人是必须要到场的。于雪莉为母亲定做了一个大蛋糕,钱是她自己付的,吴敬初要付,被她拒绝了,她说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我没理由也没必要再花你的钱,只是人场你还要捧。吴敬初说我当然会捧,就是我们真分开了,老太太的寿宴我还是愿意参加的。

那天晚上,吴敬初是挽着于雪莉的手臂走进晚宴包房的,唯唯则跟在他们身后。以往他们两个是很少挽手走的,吴敬初是个有些怕羞的男人,而于雪莉也不是个温情的女子,偶尔于雪莉有点心情了,可刚做出预备动作,她的意图就会被吴敬初迅速地扼杀。但在这个特殊的晚上,为了强化他们的夫妻关系,在走进饭店的一刹那,吴敬初居然主动向于雪莉伸出手去,于雪莉迟疑一下,还是很配合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圆桌边坐了十几个人,于雪莉的父亲已经过世,她七十多岁的母亲被子女们簇拥着坐在上座,圆桌的中央摆着于雪莉定做的那只大蛋糕。整个晚宴于雪莉和唯唯都是活跃分子,唯唯为姥姥唱了祝寿的歌,于雪莉则不停地和她的姐妹们没完没了地说话。吴敬初本来是个话不多的人,为了掩饰,或者说为了表演,他一直努力地没话找话说。轮到他敬酒的时候,他更是极尽美言,敬完酒时,他被自己那些夸张的语句弄得脸都红了。

于雪莉的妹妹说,这一段没见,姐夫好像变成另一个人了。

吴敬初说,变成什么样的人了?

于雪莉的妹妹说,变成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了。

吴敬初尴尬地笑了笑,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演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

吴敬初和于雪莉虽然不是因为出现第三者才离婚的,但对于吴敬初来说,意识里的第三者还是有的。只不过这第三者常常会变,有的时候是A、有的时候是B和C。

真正意义上的第三者是在离婚以后才出现的,她叫杨晴,是一家婚纱影楼的化妆师。杨晴属于那种青春、干净、富有朝气的女孩子,人长得虽然不是太漂亮,但看着令人很舒服。吴敬初最喜欢看她穿运动鞋走来走去的样子,那样子很容易令他兴奋,仿佛那样子的杨晴就是时间隧道,通过她吴敬初就能够成功地回到二十多岁时的时光中去。

吴敬初是摄影爱好者,他和这家婚纱影楼的老板老魏都是市摄影家协会的会员,偶有来往。有一次,吴敬初到影楼去找老魏帮忙洗相片,老魏不在,接待他的就是杨晴。杨晴把他安排到一张粉色的造型十分俏皮的椅子上落座,给他倒了一杯茶,让他坐在这儿一边品茶一边等老魏回来。吴敬初本来是不想等的,他满可以把底片留下,交给杨晴转交,但当他看见杨晴的微笑时,主意就改变了。他坐下来,十分耐心地看着营业厅里的一切。此时是下午,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前挂着的一排婚纱照进来,以光斑的形式布满了营业厅,使这里的工作人员、等待拍照的新郎新娘身上都光彩迷离。吴敬初的目光是很节约的,所有焦点几乎都集中在杨晴身上,杨晴接待完他就忙着给一个新娘化妆了,她和那个通身闪光的新娘面对面坐着,她们俩的身上其实都反射出一种光芒来。但在吴敬初看来,杨晴身上的光芒显然是压倒那个新娘的。由于角度关系,很长一段时间他看到的只是杨晴的侧面,她的长发、额头、睫毛、鼻梁、嘴唇、下巴,无一不令他心动。他突然就有了一种预感,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和这个女孩产生一些情节的。

吴敬初本能地想克制一下自己的情绪,但这个念头一闪就过去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了不必克制自己的理由,毕竟已经离婚了,自己至少是有权去寻找或者发现一个第三者的。

阳光愈加强烈起来,离玻璃太近的杨晴不得不扭过身,这样一来,她的脸正好对着吴敬初。吴敬初看了一会就心跳加快了,他觉得杨晴真是个不错的女孩,他把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看作了不可多得的东西。看的过程也是美化的过程,等老魏回来时他已经把杨晴美化得几近神圣了。

在老魏的工作间里,吴敬初试探着问起了杨晴的情况。老魏的眼神立刻有些异样,他笑道,怎么,对人家女孩子有点意思?吴敬初连忙解释说,我只是随便问问,纯属好奇,我都什么岁数了,怎么敢打人家女孩的主意。

笑闹了几句,老魏还是把杨晴的基本情况告诉了吴敬初。杨晴二十八岁,在这家影楼打工已经有五年了,还没有结婚,并且刚刚从一场失恋的泥沼中爬出来。杨晴的情况令吴敬初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但表面上他还是极力不动声色,毕竟谁都不知道他已经离婚,他的过分热忱只能被人误认为是好色。

事情是在两天以后有了发展,那天也是午后,杨晴踏着一地阳光走进了吴敬初的办公室。吴敬初和另外一个男同事同处一个办公室,杨晴的到来令那个男同事的表情显得十分暧昧。吴敬初没有理会他,起身热情地让杨晴坐,杨晴没坐,她把一沓洗好的照片递给他,用很好听的声音说,是老板让我送来的,你忙吧,我走了。

吴敬初没有理由再挽留人家,他只好送杨晴出去。一般客人来,吴敬初只送到走廊,但他却坚定地坚持着送杨晴下楼。出了楼口,就在杨晴告辞的一刹那,吴敬初突然说了一句自己都吃惊非小的话,吴敬初说,今晚,我能请你吃晚饭吗?

杨晴愣了一下,像是不相信似的反问一句,请我吃饭?

吴敬初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不太好吧。杨晴迟疑了一下说,我不太习惯和已婚男人约会。

吴敬初说,我是离婚的。

吴敬初发现杨晴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她的嘴唇动了一下,没说出话来。

吴敬初说,我真的没有恶意,我只是想……

杨晴说,想什么?

吴敬初竟一时答不出来。

倒是杨晴释然而笑,说,拒绝一个真诚的人是不礼貌的,如果你是真诚的,我就答应了。

晚餐地点选在一家西式餐厅。吴敬初虽然极不爱吃西餐,但他却偏爱西餐厅的环境和氛围,他觉得单独请女孩子吃饭还是西餐厅比较讲究,那种大鱼大肉吆三喝四的中餐厅实在不雅。

他们各要了自己喜欢的饮品,以及牛排套餐。吴敬初还执意为杨晴点了冰激灵和水果沙拉。杨晴笑道,我可没那么大的胃口。吴敬初说,女孩子都喜欢吃冰激灵,我想你也不会例外的。

吴敬初说的没错,杨晴的确对冰激灵很感兴趣。看她吃冰激灵的样子,吴敬初的心里就有一种涌动的感觉,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和女孩子单独在一起吃饭了,一个有妇之夫,单独约请女孩子,本身就是一件暧昧的事情,他这个本分的男人是很难那么做的,要不是离婚给他提供了机遇,这种情况恐怕永远都不会发生。现在发生了,因此而产生的连锁反应也接踵而来,比如女孩子的气息像渐起的雾气,一点点地席卷了他。像他这种四十多岁的男人,是很容易被这种雾气困住的,吴敬初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他知道他有些紧张,也有些激动。

他们交谈得很顺畅。杨晴是个很坦率的女孩,她把自己的情感史长话短说,她的确如老魏所说,刚刚从一场失恋中恢复过来。她和那个小伙子相恋了四年,当谈婚论嫁的时候,因为一个极通俗的原因,小伙子和她分手了。

杨晴说,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相识的,但那个女孩子的确厉害,她一出现,他的注意力就转移了。爱情其实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四年的感情竟然敌不过一个突然闯入者。

吴敬初说,也许,他并不真爱你。

杨晴说,可他说过不下百次,他说他爱我到死。

吴敬初说,这件事一定对你打击很大吧?

开始是,现在不是了,时间是最好的药方。杨晴说,现在想来,真觉得自己当初很傻,要死要活的干什么?失恋其实是一种解脱,说不定会有更优秀的男人发现我呢!

吴敬初说,你说的没错,现在就有人发现你了。

杨晴说,是吗?

吴敬初点了点头,说,我只有一个疑虑,一个离婚的男人能不能进入你的考虑范围呢?

杨晴说,只要他优秀,他当然可以进入我的考虑范围。

这天夜里,吴敬初失眠了,他的状态影响了另一个被窝里的于雪莉。于雪莉终于停止了微鼾,在从窗帘渗进来的微弱月光中打量着吴敬初,问,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不干你的事。吴敬初说。

你总是不停地翻身,已经影响了我睡觉,怎么能说不干我的事?于雪莉说。

那你想怎么着?吴敬初说。

最好的办法,把心事说出来,一件事由两个人分担,保你轻松一半。于雪莉说。

你已经没有义务替我分担什么了。吴敬初说。

也许正因为没有义务,我才能替你分担什么。于雪莉说。

吴敬初的眼珠在黑暗中转了转,他觉得于雪莉这句话的确有一定道理,比如他心里正想着的这件事,要是没有离婚的话,是万万不能讲的,但现在情形不同了,他已经可以和她讲这件事了,而且,还不会违反他们的双人床条约。

于是,吴敬初真的就把这件事跟于雪莉讲了,于雪莉并没有发火,只是用感叹的语气说,挺神速的呀!看着她能如此平静地接受这件事,吴敬初就又多了一种感慨,看来他们的感情已经越过婚姻的另一边去了,离婚的确不是无缘无故的选择。

可是,即使我和她有了关系,在两年内也是结不了婚的。吴敬初说。

如果真的相爱,还能在乎两年的时间吗?于雪莉说。

吴敬初没有做出回答,而是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他说,一个比我小那么多的女孩子,她能真的爱我吗?

于雪莉说,这你不该问我,你该问她。

可我们毕竟是……吴敬初想说我们毕竟是夫妻,但他马上意识到这种叫法的不准确,就赶紧搂住闸,说,我们毕竟是夫妻过,彼此征求一下意见也是应该的。

于雪莉说,这个意见我还是不拿的好。

沉默了一阵,吴敬初感到身边女人的气息渐浓起来,他偷眼一看,果然见于雪莉挨他很近,他身体就有了一些反应。憋了一会儿,觉得很难受,就说,我想那个了,你想不?

于雪莉说,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的问题,现在还这么做,既是违约,又对不起你已经看上的那个女孩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吴敬初咂了咂嘴,也觉得是这个理,就毅然地翻过身去。

吴敬初和杨晴的关系发展得十分顺利,在一起吃了几次饭,逛了几次街,然后就上了床。

那天两个人在一起吃晚饭,走出饭店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按惯例,这种时候男的应该送女的回家的,吴敬初当然也不会例外,杨晴象征性地推辞了一下,然后两个人便踏着月亮和路灯混合起来的光亮,向杨晴家走。

到杨晴家楼门口的时候吴敬初不动了,杨晴也不动了,她说,我家在四楼,楼梯里很黑。吴敬初只好知趣地说,那我送你上去。

这是一座老楼,楼洞里没有安装程控灯,两个人彼此看不见对方,就只能拉着手互相感知对方。每上一层,两个人拉着的手便紧一紧,上到四层的时候,两个人的手已经紧得不能再紧。杨晴找钥匙开门,吴敬初小声说,我该走了,让你父母看见不好。杨晴说,今晚我父母都不在家,他们探亲去了。吴敬初愣了一下,对这种情况他显然估计不足,紧张得竟出汗了。

吴敬初随杨晴进了门,豁然亮起的灯光把这套陌生的房子送到了他的眼前。房间装修得简单而雅致,墙上挂了好几幅抽象派的油画,最醒目的一幅是一位中年妇女的肖像,披肩长发,五官端正,微笑有点像蒙娜丽莎。杨晴见吴敬初盯着这张画看,就介绍说,这是我母亲的肖像,是我爸爸请一位画家画的。吴敬初说,你爸爸好像很爱你的妈妈。杨晴笑道,我爸爸嘛,当然爱我的妈妈了。

你家一定是个幸福的家庭。吴敬初说。

杨晴歪着头打量了一下吴敬初,她觉得吴敬初这话说得有些蹊跷,或者说说得很别扭。但吴敬初的确是有感而发,他由此而想到了自己的家,他也爱过于雪莉,但是爱又的确是可以改变的,繁琐的家庭生活会像一个极有耐性的老妇,默默地坐在那儿把爱字磨平。他和于雪莉为什么走到离婚这一步,的确是铁杵磨成针的结果。

吴敬初说,不是所有的丈夫都爱妻子的。

杨晴说,比如你和以前的夫人。

吴敬初说,还是别提她了。

杨晴说,历史是不应该被忘记的,我还是想问,你们是为什么分开的?

吴敬初说,鸡毛蒜皮的小事。

杨晴说,鸡毛蒜皮的小事真的能使一对恩爱的夫妻分手?

吴敬初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杨晴说,看来,婚姻的确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吴敬初说,你不敢结婚了吧?

杨晴说,不,我很向往结婚。

接着,他们挨着在长沙发上坐下来,又接着,他们接吻了。再接着,他们走进了杨晴的卧室,走向了那张姑娘气十足的单人床。

单人床虽然显得有些窄小,但对于做爱已经足够了。他们做得很顺利,杨晴显然已不是处女,吴敬初更是熟门熟路。杨晴的确是个很耐看也很耐用的女人,她很会做,有着很强的创新意识。于雪莉在这方面是个守旧的人,这不是说她对这件事缺乏应有的热情,而是她太偏好太固执了,比如体位,她就只对一种姿势感兴趣,对其它则一律采取抵制态度。结过婚的人都爱比较,吴敬初想如果用床来形容女人,于雪莉就是一张双人床,他躺在这张床上必须顾及到身边还躺着另一个人,这顾及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束缚,是很难令人畅快的。而杨晴则是一张单人床,躺在这张床上更多的是放纵自己,无须顾及别人。吴敬初在这张单人床上的确有了一种很爽的感觉。

第一次完事后,吴敬初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此时已经是九点多钟了。杨晴轻声说,今晚你别走了。吴敬初本能地说了一句那可不行。杨晴问为什么,他想说于雪莉不允许,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马上意识到这种回答是很可笑的,他已经和于雪莉离婚了。他不由得提醒自己认清自己的身份,他所做的一切都并不过分。

吴敬初说,不为什么,就是怕对你影响不好。

杨晴说,我们孤男寡女真心相爱,有什么影响不好?

吴敬初答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杨晴搂紧了他,吴敬初知道她要干什么,由于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做这件事了,他对此也十分敏感,很快就又有了冲动。这一次做得比上一次时间要长,完事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钟了。杨晴说我们睡吧,吴敬初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一想家里的于雪莉他就心不安稳。虽然他知道于雪莉已经没有权力管他了,但是还有双人床条约呀,如果他经常夜不归宿,就很难不在唯唯面前露出马脚的,那样岂不就是违约吗?

吴敬初后来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坚定地要回去睡。杨晴很不高兴,她躺在床上盯着吴敬初胡乱地穿着衣服,用很低沉的声调说,我看你好像没有离婚。

不、不。吴敬初连忙解释说,我的确是离婚了,只是我妈她太传统,没有特殊情况,她是不允许我在外面过夜的。

回到家的时候,于雪莉和唯唯都睡下了。吴敬初轻手轻脚地进屋,也没有点灯,也没有洗漱,脱了衣服就摸上了床。

于雪莉突然坐了起来,她的动作太快了,把刚刚躺下的吴敬初吓了一跳。

你是不是和那个女孩做过了?于雪莉问。

没有呀!吴敬初本想如实回答,但出口时还是否认了,他本能地撒了谎。

你做不做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们又不是真夫妻了!于雪莉说罢,又重重地躺了下去。这一夜吴敬初始终没有睡牢,于雪莉也不停地翻身,显然也没有睡牢。

同一个事物,换一个角度看,得到的结果也许会完全不一样。比如婚姻,在假夫妻的角度看婚姻,婚姻也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在吴敬初看来,他和于雪莉的假夫妻生活要比以前的真夫妻生活和谐多了,他们不会为一件小事而没完没了地争吵,也不会无故地干涉对方所做的事情。因为不是真夫妻了,彼此竟然变得礼让了,客气了,连一些都不愿意干的活也开始抢着干起来。经济上因为分工明确,也少了许多纠纷。就连彼此的“越轨”,也都采取了理解、宽容的态度。有的时候,吴敬初就不无道理地想,他们的爱情淡了,亲情却浓了,这种状态是不是就是一种很理想的婚姻状态呢?

如果这真是一种理想的婚姻状态,那岂不是对传统婚姻的一种革命性颠覆吗?吴敬初不敢深想,他怕自己钻进牛角尖出不来。

精神状态好了,人的气色也就好。有那么一阵子,同事老拿吴敬初开玩笑,说他越活越年轻,是不是有了婚外恋?

吴敬初说,你们都了解我,我是那种人吗?

一个同事说,这不是了解不了解的事,现在社会这么开放,谁也保证不了谁会有什么新的情况。

另一个同事说,现在有情况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没必要隐瞒嘛。你别不承认,有一天我看见你和一个女的从一家饭店里出来,那个女的很年轻,可不是嫂子呀!

吴敬初说,我不是胡搞的人。

同事说,你别解释了,越描越黑。

吴敬初也就没再解释。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于雪莉的身上。有一天下班回来,于雪莉不无自豪地对吴敬初说,你看我是不是越来越漂亮了?

吴敬初歪着头打量了于雪莉一番,从气色、穿戴上看,她的确比以前有了较明显的变化,头发虽然依然是短发式,但显然经过了精心的处理,也就是熨烫过,每根头发都好像粗了一圈,这样一来,就有了根根剔透的效果,使她的脸庞也就显得可人一些。她的衣服从里到外也是经过精心挑选的,由于彼此经济独立,她买什么衣服也不需要告诉谁一声,所以穿到身上后,对吴敬初就有了一种意外的视觉效果。吴敬初觉得于雪莉确实比以前更注意自己的形象了。

吴敬初说,你的确比以前漂亮了。

于雪莉说,怪不得医院里的人说我可能是有婚外恋了。

吴敬初说,没准你还真恋上了呢!

于雪莉说,恋也不是婚外恋,这你比谁都清楚。

吴敬初说,当然了,你有这个权利。

于雪莉说,不过,为了唯唯,我还是会忍一段的。

吴敬初说,唯唯近来学习怎么样?

于雪莉说,我正要提醒你呢,别一恋爱,就把唯唯给忘了,这可是违约的。

吴敬初说,我知道,我们做假夫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唯唯嘛!

这天晚上是吴敬初陪读的,吃完晚饭后吴敬初拿了本杂志走进了吴唯唯的房间,刚一坐下,又觉得不妥,就又把杂志拿了出去。他知道陪读也是需要端正态度的。对于这种陪读,他曾和同事们讨论过,大多数人反对这种陪读,他们认为应该培养孩子自觉学习的习惯。吴敬初也觉得他们说的不无道理,但具体到唯唯身上,他就觉得自己的做法并无不对之处。评价一件事的好坏是要看结果的,从结果上看,这个办法对唯唯还是有用的,有父母在身后坐着,即使一句话也不说,也能刺激她的神经紧张起来,迅速进入学习状态。

唯唯伏案片刻,突然回过头来对吴敬初说,爸,我怎么发现你和妈妈很少吵架了?

是吗?吴敬初说。

我看是的。吴唯唯说。

少吵一些架是应该的。吴敬初说。

我还觉得,你们好像越来越恩爱了。吴唯唯说。

吴敬初忍不住笑了,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从你们说话的语气上看出来的。吴唯唯做了个鬼脸说,都说恋爱的人之间说话的语气会变轻,我看你们俩说话时的声音就越来越轻了。

吴敬初说,捣蛋鬼,你还真会看。说罢故意绷起脸来,又说,别把精力用在这些事情上,时间不早了,还是赶快学习吧。

唯唯扭回头去又学了起来,吴敬初听得到笔尖划在纸上发出的那种沙沙的声音,这声音多少令他有些安慰,并使他能够从容地想一些喜欢想的事情。比如杨晴,比如他和于雪莉的关系,也比如唯唯刚才讲的这些话。人世间的事情真是蹊跷,明明已经离婚,在旁观者眼里,竟被读出是愈加恩爱了,这说明什么?是他和于雪莉的演技高超吗?显然不是这样的,那又是什么?吴敬初也回答不出来。

吴敬初发觉杨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太喜欢钱了。自从两个人有了肌肤之亲后,她的这个弱点便像浮出水面的石头,越来越明显地出现在吴敬初的眼前。女人喜欢钱也算不上什么错,但吴敬初还是有些反感,只是这点反感与两情相悦相比,毕竟还是弱小的。

事情是从一只手机开始的,有一天下午,两个人在一家旅馆开了间房幽会。杨晴脱掉衣服后吴敬初的眼睛一亮,今天杨晴穿了极性感的三点式内衣,裤衩还是那种网状透明的。杨晴说,知道吗?这内衣我是专门为你穿的。吴敬初冲动地把她放倒,杨晴又说,我可是新买的,你是不是应该替我掏钱呀?

当然,这钱我出好了。吴敬初说。

这点小钱我还是自己出吧。杨晴说,如果你真的爱我,就给我换一只手机吧,现在女孩子都用新款的大屏幕手机,只我还是老样式的。

吴敬初微蹙了一下眉头,熊熊欲火立即就小了一些,但瞬间还是复原了。吴敬初故作大方地说,不就是手机嘛,我给你买就是了。杨晴就高兴得不得了,用双手钩住他的脖子使劲地亲他。

第二天,吴敬初就给杨晴买了一只新款的手机。既然相爱了,为她花一些钱也算很正常的事情。但一想到是杨晴主动跟他要的,他的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在随后的交往中,杨晴经常主动要吴敬初为她买一些东西,虽然都不是太昂贵的东西,但她的贪小便宜的弱点却渐渐地暴露了出来。这使得吴敬初总忍不住拿她和于雪莉比较,于雪莉虽然在用钱上很节俭,但她却不是一个喜欢贪别人便宜的人,尤其在和吴敬初恋爱期间,她从没主动和吴敬初要过什么。这样一比,于雪莉的优点反而渐渐多了起来。吴敬初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刚看上杨晴的时候,总爱用杨晴的长处比于雪莉的短处,现在却用杨晴的短处来比于雪莉的长处了。

杨晴对吴敬初说,我们结婚吧。

杨晴是在一次吴敬初送她回家的路上说这句话的,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有点像风吹树叶的声音。吴敬初一愣,他十分惊讶,说心里话,此时他的确还没有考虑到结婚。他扭过头凝视着那张可人的面庞,心里十分紧张,他知道他已经到了必须要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吴敬初说,还是过些日子再说吧。

杨晴说,你不会对我不是认真的吧?

吴敬初说,不会的,从看上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是认真的。

杨晴说,那我们就结婚吧。

吴敬初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呀!

杨晴说,我们可以先登记,然后再准备结婚用的房子和东西。

登记就意味着要结婚,可吴敬初此时能结婚吗?他倒不是因为杨晴有一些小缺点就不想和她结婚了,也不是只想恋爱不想结婚,他并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问题的关键是他目前的处境不容他结婚,他不想也不能违背双人床条约呀!

你说话呀?杨晴不快地说,莫非你真不想和我结婚?

绝不是的。吴敬初连忙解释说,我怕准备不足,亏待了你。

杨晴把头靠在他的身上,他们走得很慢。不断从身边经过的车辆、行人如云烟似的,在他们此时的眼睛里虽然存在,却不成形状。

到杨晴家楼口的时候,杨晴又提出了一个令吴敬初心跳加快的要求,她说我们是不是应该互见一下双方的老人了。吴敬初迟疑了一下,说了声应该,就推说天太晚,逃跑似的匆匆离开了。

回自己家的路很远,吴敬初竟然忘了坐公交车,熟悉的站点被他甩在身后,他全然不顾,只顾埋头走路。杨晴的话像被按了重复键的播放器,不断地在他耳边重播,他知道不是杨晴不对,人家大姑娘和你相处这么长时间了,提出结婚是很正常的事情,千错万错全在他的身上,他怎么会沉浸于恋爱而忽视结婚这个问题呢……

后来吴敬初走得太累了,才停住脚步,点了一支烟猛吸起来。烟雾中熟悉的公交车从身边呼啸而过,他看了一眼,却像什么也没看见。

第二天,吴敬初没有赴杨晴的约会。吴敬初的表现令杨晴意识到了什么,她把电话打过来,愤怒地指责吴敬初,问他为什么回避不该回避的问题。

我不是在回避。吴敬初说,我只是不想太快就结婚。

为什么?杨晴问。

你别问了,我的确有难言之隐。吴敬初说。

你总不会是没有离婚吧?杨晴说。

不、不是的。吴敬初说。

不管是不是,我想立即去见你的父母。杨晴说。

我会带你见的。吴敬初说。

女人的心思男人是能够猜得到的,吴敬初知道杨晴的疑问以及委屈都属于正常的心理,不正常的是他自己。要解决这个问题,他必须要拿出勇气,要么终止与杨晴的关系,要么就和于雪莉坦白自己的难处。

这天晚上,就在床上,吴敬初把自己和杨晴的事跟于雪莉说了。他像和一个一般朋友说这件事似的,想征求一下于雪莉的意见。于雪莉说你少拿这种事来烦我,我又不是你妈,我能给你拿什么意见。吴敬初说,对不起,我跟你说这种事也许太残忍了。于雪莉在黑暗中沉默了片刻,然后很微弱地哼了一声,这才说,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不该用这种态度对你,对我说这件事也并不残忍,我们毕竟是假夫妻,你再恋爱结婚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要提醒你,别违背双人床条约就行了。

过了一会儿,于雪莉又说,你真的爱她吗?是真的想和她结婚吗?

这回是吴敬初沉默了,爱一个人是要连她的缺点都爱的,他真的能够爱杨晴的缺点吗?吴敬初感觉十分疲惫,他突然改变话题,说了一句令他自己都很吃惊的话。他问于雪莉,是不是也有男朋友了。

于雪莉回答得很从容,她说是有了。吴敬初就感觉空气空前地紧张起来,他连忙问,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于雪莉说,和你们差不多吧。

吴敬初说,也到谈婚论嫁了?

于雪莉说,是的,一提结婚,我才突然觉得他并不是我要找的人,所以,我就和他吹了。

吴敬初说,真的吹了?

于雪莉说,真的吹了。

吴敬初长舒了一口气,不管于雪莉说的是真是假,这些话对他的触动作用都是这之前他无法想象的。

两天以后的一个上午,吴敬初在办公室接到了杨晴打来的一个电话。杨晴劈头就说,我怀孕了。杨晴的声音好像很平淡,但在吴敬初听来却像是一声爆炸,一下子把他给炸傻了。电话那边静了几秒钟,杨晴才又说,我很害怕。吴敬初机械地说,你别怕。杨晴说我为什么不害怕,你要是不和我结婚,这孩子我怎么处理?吴敬初说你先别急,办法会有的。杨晴说我不管你有什么办法,今晚我必须去见一见你的家人。

撂下电话后,吴敬初再也坐不下去了,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溜出了办公室。他本想去找杨晴,他也的确有话和她说,但走来走去,却走到了医院门口。他知道这种时候,于雪莉也许能够帮得上他的忙。

吴敬初把于雪莉在一大堆白大褂中分捡出来。于雪莉一边跟他往外走一边埋怨他,说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说,偏偏要上单位找她。吴敬初一言不发,一直等找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才开口说,杨晴她非要到我家里去。

吴敬初发现于雪莉的表情很特别。

吴敬初又说,她说她怀孕了。

于雪莉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冷静,她说,怀孕不怀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究竟爱不爱她,真的想不想和她结婚。

吴敬初说,我真的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那就是我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于雪莉说,这么说,你并不想违约?

吴敬初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于雪莉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这样吧,她要想来就让她来咱们家吧。

吴敬初说,这样合适吗?

于雪莉说,这样很合适。

晚上下班回家,吴敬初一开门,发现于雪莉已经坐在屋子里了。吴敬初问,你怎么回来这么早?于雪莉说,我下午去找杨晴了。吴敬初惊了脸说,你怎么能去见她,你用什么身份见她呀?

于雪莉说,我是以你姐姐的身份去见她的。

吴敬初苦着脸,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于雪莉说,我想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她不去。我看得出来,她其实并没有怀孕。

吴敬初说,这怎么可能,你的眼睛又不是B超。

于雪莉说,我的眼睛虽不是B超,但我是医生,又是女人,这一点很重要,女人是很难蒙蔽女人的。

于雪莉的这种做法令吴敬初感到十分意外,他不知是该说她好,还是该埋怨她。

过了一阵,吴敬初喃喃地说,我们现在这种关系,已经很不像夫妻了。

于雪莉说,我们本来就不是夫妻了。

吴敬初说,还是你说得对,你现在倒真很像我的姐姐。

这个周末天气阴沉,很像吴敬初此时的心情。吃过早饭后,吴唯唯去学校补课了,于雪莉不紧不慢地做着家务,吴敬初梳梳头发,他想出去见一见杨晴,这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对杨晴的确有些过分,他也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疏远人家呢?

就在他梳好头发穿好衣服,准备出去的时候,门铃响了,透过“猫眼”,他看见了杨晴一张变了形的脸。吴敬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眼儿,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杨晴自己家的地址,她是怎么找上门来的?

吴敬初扭头看了一眼于雪莉,于雪莉也用一种很特别的眼光看着他,他压低声音问,是你把地址告诉杨晴的?

于雪莉挑了挑眉毛,没有吭声。门铃依然顽强地响着,吴敬初只好开了门。

杨晴,你怎么来了?吴敬初说。

杨晴没有回答吴敬初的问话,她迅速环顾了一下房间,然后目光全部集中到于雪莉的身上。那种极度疑惑的目光令一旁的吴敬初出了一身冷汗。

杨晴。吴敬初用手拉一拉她的衣袖。

别碰我。杨晴飞快地挡开吴敬初的手,她用了那么大的声音,把吴敬初吓了一跳。

你不是说你是他的姐姐吗?杨晴一字一句地说,其实你就是他的老婆。

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他的老婆。于雪莉说。

你……吴敬初看了看于雪莉,又看看杨晴,一时没说出话来。

骗子!杨晴骂道。

吴敬初无言以对,他心虚得很,他看见泪水从杨晴的眼眶里汹涌而出,一瞬间,一种极度的犯罪感令他几乎无地自容。

你没有怀孕,你也是骗子。于雪莉说。

你们都是骗子!杨晴母兽一般怒吼了一声,转身摔门而去。

那几天一直下雨,吴敬初的心情也和天气一样,压抑而阴晦。在单位时,他老是一个人发呆,搞得同事们都和他开玩笑,说他害了相思病。晚上睡觉也成了问题,总是在半夜里莫名地惊醒,然后折腾到天亮。当然,失眠是很利于思考问题的,他一边听着窗外沙沙的雨声,一边想着自己与杨晴与于雪莉的关系。他知道自己对不起杨晴,他怎么能够这样对待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对杨晴的感情是多么的值得怀疑。

还在想那个女孩子?于雪莉翻了个身,咕哝了一句。

也许是吧。吴敬初说。

是不是我坏了你的好事?于雪莉说。

我在想,如果我真的爱她,是没有人能够坏得了我的好事的。吴敬初说。

也许是双人床条约在起作用吧。吴敬初又说。

这个作用起得好,我们谁都没理由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唯唯的痛苦之上。于雪莉说。

起床后,吴敬初有意观察了一下唯唯的表现。唯唯依然故我,该说就说该笑就笑,他们发生的任何事情她都毫无察觉,吴敬初不禁长出了一口气。

唯唯第一个走出家门上学去了。第二个出门的是于雪莉,她背上挎包就要出门的一刹那,突然回过头来对吴敬初说,看你心情不佳我的心情也就不佳,我是不是做得过火了?你让我好有压力呀!

于雪莉说这话时表情阴柔,这种阴柔在以往的于雪莉身上是难以见到的。吴敬初的心动了一下,他想不到离婚以后,于雪莉居然有了这种变化。

日子像在斜坡上下滑,不知不觉间一年多就过去了。对于吴敬初而言,这一年多的感受是相当复杂的,也是很难表达的。如果非得用一句话来表达,他想说的是,真婚姻永远像假婚姻一样该多好。

吴敬初的确是有感而发,因为有了表演的成分,他们之间少了吵闹,家里变得安静多了,而这种安静正是他想要的。他是那种别人敬他一尺他就得敬人一丈的人,在这种他想要的氛围中,他也在极力严格要求自己,该自己干的活绝不偷懒,该自己做的事绝不含糊。有一次,于雪莉正在做饭,他居然主动进了厨房,抢下她手里的米盆,说,你月经期怕凉,沾凉水的活我干吧。

于雪莉的感动也是明显的,她的眼睛很特别地亮了起来。最初,吴敬初还以为她会嘲笑自己,但事实上她并没有那样,她像一个小姑娘似的害羞地低下头,用力护住手里的盆,吴敬初竟然没有把它抢下来。

吵架还是偶尔会发生的,但唯唯成了一个极有威严的监督者,只要她一出现,两个人的声音立即就会降低八度。他们都认为,吵架是一种违约行为。

一个周末的晚上,吴敬初提议说,夏天了,明天我们三口人一起去海边游泳吧。

于雪莉说,唯唯学习那么紧,哪有时间去呀!

吴敬初说,正是因为学习太紧张了,我们才该出去玩一趟,劳逸结合,这对唯唯是有好处的。

吴唯唯在一旁叫好,于雪莉只好同意了。

第二天天气很遂人愿,天空中几乎看不到什么云彩。海滨浴场也人如潮水,海边的水里像用锅煮饺子,到处都是一颗颗的人头。吴敬初喜欢静,他把于雪莉和唯唯带到很偏僻的一个地方,那里的沙滩虽然差一些,但海水是一样的,依然适合游泳。于雪莉换了泳装后一头就扎进水里,她上学的时候曾是学校游泳队的队员,水性极好,吴敬初非常喜欢看她用自由泳的姿势游泳,他觉得那种姿态非常潇洒。吴敬初本人不会游泳,他和唯唯只能在浅水处玩。于雪莉入水后情绪就高涨,只顾自己畅游,不一会儿就游出几百米,把吴敬初爷儿俩远远地甩在后面。

大约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于雪莉才开始往回游,这其间,吴敬初一直远远地望着她。事情是在于雪莉游到距他只有几十米的时候发生的,吴敬初突然觉得眼睛里的景物不规则地旋转起来,他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于雪莉正斜着身子渐渐下沉,她的头不停地向上伸着,一只手在向他招手。糟糕,她不行了。吴敬初几乎什么都没有想,他喊一声救人,就扑下身拼命地向于雪莉游去。

吴敬初的确不会游泳,水一过脖,他就无能为力了。虽然不停地向前划,可结果却在不住地下沉。要不是唯唯喊来其他的救助者,别说救于雪莉,就连他也会被淹死的。

于雪莉是因为腿部猝然抽筋才发生意外的。事后,她问吴敬初,说你也不会游泳,你去救我不是自寻死路吗?吴敬初说,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救你。

这天晚上,于雪莉主动钻进了吴敬初的被窝。吴敬初想躲开,但于雪莉很用力地抱住了他。吴敬初说,我们这样可是违约。于雪莉说,善意的违约是可以原谅的,你说是不是?吴敬初迟疑片刻,还是说了是。

高考复习阶段来临了,吴敬初和于雪莉的后勤工作也加快了节奏。于雪莉说,唯唯太累了,营养必须要跟上。吴敬初就主动担当起买菜的任务,每天下班后总是先去菜市场,让鸡鸭鱼肉在他的手上轮番登场。

本来吴敬初和于雪莉的关系已趋缓和,甚至偶尔有了性生活,但是此时为了唯唯的复习,他们都开始克制起来,自觉地遵守起床上条约。用吴敬初的话说,替唯唯着想是目前最大的任务。这个任务使一些本来浮出水面的东西又沉下水去。这段时间也就成了双人床条约期限内,两个人最没有私心杂念的日子。

两个人依然分工明确,每一时刻都有着紧凑而具体的安排。比如谁做饭谁收拾房间,谁陪读谁准备洗澡水等等,几乎没别的时间去想别的事情。但是,没想到的事情还是出现了,细心的吴敬初突然在唯唯身上发现了问题,一向很开朗的唯唯变得不爱多讲话了,有时候吃着饭或者写着作业,就无端地会落几滴眼泪。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只是把眼泪憋住,脸上呈现一副怪相来。

吴敬初悄悄地对于雪莉说,你没发现唯唯有些反常吗?

于雪莉说,高考压力太大,她当然不能和往常一样的。

吴敬初说,我怕她心理上出现问题,那样的话,麻烦就大了。

这天晚上,轮到吴敬初陪读,还没等唯唯开始学习,吴敬初就说,唯唯,我们谈谈好不好?

唯唯看了看他,眼神有些散淡。

这段时间,你是不是觉得心情不太好?吴敬初说。

是吧。吴唯唯说。

是不是老觉得累?吴敬初说。

有一点。吴唯唯说。

是不是无缘无故就会伤心?吴敬初说。

吴唯唯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一脸的迷茫。

这些症状说明你的心理出现了问题。吴敬初说,要身体健康,更要心理健康,只有这样高考才能考出好成绩。

爸你瞎说什么,谁心理不健康了?吴唯唯说。

你无缘无故地伤心,就是心理疾病的表现。吴敬初说。

你怎么知道我是无缘无故伤心?吴唯唯说。

那你为什么伤心呀?吴敬初说。

我……唯唯语塞,她突然用手掩面哭了起来。

吴唯唯的哭声把于雪莉从厨房里吸引过来,她抖着手上的水珠冲着吴敬初嚷道,孩子够累够烦的了,你就别给她添乱了好不好?吴敬初也不知道下一步该说什么,就用鼻子哼了一声,悻悻地坐到椅子上。

第二天,吴敬初给刘老师打了个电话,询问了唯唯近日来在学校的情况。刘老师说,吴唯唯这一年来的学习成绩有所提高,精神状态也不错,这和家庭环境是有密切关系的,谢谢你配合我的工作。吴敬初见状就不好再多问什么了,他想也许是自己太多虑了吧。

高考终于结束了,吴唯唯的成绩相当不错。发榜那天晚上,吴敬初、于雪莉和唯唯都哭了。等唯唯回了自己房间,吴敬初长出一口气,对于雪莉说,我们终于盼来这一天了。

于雪莉说,你是不是有一种解脱感呀?

吴敬初说,当然了,双人床条约终于期满了。

于雪莉说,从今开始,我们连假夫妻都不是了。

吴敬初突然意识到什么,他发现于雪莉的脸上有一种难以掩饰的惆怅,受传染似的,吴敬初的心头也涌起了一种酸楚感。

过了一会儿,吴敬初说,雪莉,这一年多来你好像变了。

于雪莉说,我怎么变了?

吴敬初说,你好像变成另一个女人了。

于雪莉说,什么样的女人?

吴敬初说,一个我并不讨厌也并不反感的女人。

话出口,吴敬初自己也觉得意外,但说过这话后,他就有了一种很痛快的感觉。这句话的确是他的心里话,是换了一个角度看婚姻而得来的真实感受。

吴敬初在一家星级饭店安排了一场庆功酒席。时下就是这种风气,孩子升学和结婚一样都是要办酒席的,吴敬初当然不能免俗。

一切都是吴敬初操办的,因为这些年他给同事、朋友、亲戚随了大量的份子,所以他也给每一个有过联系的人发去了请柬。酒宴那天来了很多人,大家簇拥着公主一样的吴唯唯,把气氛营造得相当到位。

吴敬初致欢迎辞。吴敬初讲罢,大家起哄般要唯唯也讲几句。唯唯望了一眼吴敬初,眼睛里似有泪水盈动。吴敬初说,大家叫你讲几句你就讲几句吧,就讲自己高考的感受呗!唯唯慢慢地站起来,绕过一张又一张坐满宾客的桌子来到前台。她接过话筒,未讲话泪水已经挂了一脸。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的眼泪不是为自己流的,而是为我的父母流的。为了我能专心学习,他们牺牲了太多的东西,像演员那样在我的面前,也在大家的面前演了近两年的戏。

吴敬初和于雪莉的眼睛都瞪圆了,唯唯接下来的话石破天惊,把所有在场的人都搞愣住了。

唯唯说,我在这里向大家报告一个消息,我的父母其实已经在两年前就离婚了,他们为了我能专心学习,一直瞒着我,过着假夫妻的生活。我也是在高考复习阶段偶尔偷听到他们的对话才知晓的……

整个大厅安静得几乎窒息,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吴敬初和于雪莉的身上。

唯唯继续说,两年前,我的父母总是不停地吵架,他们的不和谐我是最清楚的,但离婚后,依然在一起生活的他们竟然不吵架了,竟然像客人一样地对待对方,他们好像完全变成了一对很和谐的夫妻。我知道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让我能相信他们没有离婚,可是,我真的想让他们永远都停留在这种状态中。但事实上,他们已经不是夫妻了。他们也许就在我踏上大学校园的第一天就真正分手了。我知道我可能没有能力阻止他们这样做,所以我才要在这里提议,要我们的亲朋好友都站到我这一边,劝他们复婚吧!

大厅里继续安静了一阵,之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吴敬初怎么也没想到酒席上会发生这种事,他红着脸看着于雪莉,于雪莉也红着脸看着他,两个人都像喝了很多的酒,目光中有迷茫也有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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