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子
我的家在农村。家里有兄弟姐妹四个,我是老二。我爹在农村算是脑瓜比较灵活的,按国家宣传的说法,就是思想解放的比较早。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就出去做小买卖了。我上初中的时候,就跟我妈到了大城市,在那里定居。我爹虽然算是有能耐的,但因为毕竟是农村人,文化水平不高,在以后经商当中就没有什么太大的起色了。特别是有了我的弟弟和妹妹以后,就只能保持我们的温饱,经济显得比较紧张。
我上到高二就上不下去了。这倒不是我们家不想供我上学,而是我不愿意再念书了。我这个人自小就要强,在学校里经常同那些欺负我的同学打架,原因嘛,就是因为他们挤兑我,说我穿得土,说我说话侉。我这个人还有自知之明,不愿意惹事,可是架不住这些人几次三番的挑衅,把我逼急了,我就开打。我毕竟是农村的娃儿,身体强壮,而且还练过武术,对付这些少爷坯子绰绰有余。每次都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叫爹哭妈的。看他们那个狼狈样,我爽极啦!哈哈。班里还有几个农村来的孩子,受这些人欺负了,我也出头帮他们。我成了他们的头儿。
不过,他们到底是人多,个人跟我斗吃亏了,就联合起来围攻我。我挨了几次打,就把几个农村来的娃儿纠合在一起,抱成团儿跟他们打。我们人虽少,但特别团结。在我的调教下,这帮农村娃儿也经常参加我组织的武术培训。
后来的事情就不用说了。我因为打架被开除,在家待了一些日子以后,受不了家里的父母的絮叨,就跑到北京来了。我来这儿是找生活出路,更主要的是寻梦……
人说北影厂大门是寻梦的必由之路,我就慕名而去了。我在那里混了几天,情况就摸得差不多了,也认识了几个已经混过好几年的人。
每天早晨都有许多男男女女,什么年龄的都有,在北影厂大门前聚集。现在拍片儿的剧组挺多的,总有招临时群众演员的人来,但也不是经常有活儿干,更多的时间是待着没事。这些演员的报酬并不高,一般在五十至二百块钱之间。像我这初来乍到的,什么都不懂的,只能拿五十块钱。
这里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有城市的,也有农村的,有些人还带着家乡话的口音呢。我们在一起的时候,经常聊的就是影视圈里的奇闻轶事,都对《天下无贼》里傻根扮演者王宝强,充满着羡慕,甚至嫉妒。听说他最近又演了一部电视剧,是描写当兵的事,还是主角呢!都说这家伙是屎壳郎变唧鸟儿——一步登天了。我们什么时候能碰上像冯小刚那样的导演,也能同刘德华那样的大腕儿级明星同台竞技,那岂不就发了。到那时候,就用不着在北影厂大门口挨晒受冻了。
到这里来招人的,并不完全是剧组的工作人员,而有些是专门为剧组招临时演员的所谓中介公司。剧组找这些人是为了减少麻烦,比较省事,而这些人就靠招临时演员赚取中介费。这些人黑着呢,提成一般都在20%~30%左右。像我这样的,挣五十块钱,至少得上交二十元。在片场管一顿盒饭,其他就得自理。为了省钱,我在远郊区租了一间房。每天早晨四五点钟就起床了,赶公交头班车到北影厂。如果一天没活儿干,下午到两三点钟就收工了;要是有活儿做的话,回来没个准点,剧组班车也就送到北影厂,然后自己再回家。有时因为太晚没有公交车了,只好找个公园、楼道或者涵洞里忍一宿,第二天继续去等活儿。夏天还好说,冬天可就难受了。在这时候,我望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回忆过去,想到现在,对未来非常茫然。经常是一觉醒来,泪水挂满脸上。但是,我有个信念,有个梦,激励着我坚持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像成龙、李连杰……
到这里时间长的人,跟招临时演员的中介公司比较熟悉。公司来的人对他们也比较照顾,有活儿尽量叫他们去。我跟这些人套近乎,有时候需要的群众演员多,他们就带我去。我们这些人是真正的群众,经常参与的是战争场面,拿着古代的刀矛剑戟,或者现代的步枪刺刀,口里“嗷嗷”嚎叫,朝着导演指定的方向狂跑。有的时候装扮死尸,在身上或者脸上抹了许多红色的颜料或洒上一些泥土,仰着或者趴在地上,把胳膊和大腿处理一下,给人残缺不全的视觉……在等待摄影机掠过我们这些“死尸”时,我脑袋里经常产生幻觉,仿佛自己真的灵魂出窍,直到有人踹我一脚,恼怒地说:“快起来,你他妈跑这儿睡觉来啦!”
有人告诉我说,北影厂里有几家专门为剧组推荐演员的公司。他们有自己的影视演员基地,集中食宿,平时不拍片儿的時候,还有电影学院老师授课,讲表演技巧,有不少的人是从那里混出去的。据说王宝强就是在里边混熟了,被剧组挑选走的。我听着有些心动,就到北影厂大院里,到这些家公司咨询。所有的公司都说得天花乱坠,条件十分诱人,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必须交2000~4000块钱的押金,才能办理入住手续。我从家里带来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根本凑不齐这么多钱。我犹豫了好长时间,才决定报名参加的,因为这种漂泊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我硬着头皮给家里打电话,说了个谎,希望父母能够寄些钱来。过了半个多月,父亲把钱打在我账户上。
我以为到了这里边就高枕无忧了,事实上我把自己送进龙潭虎穴。
一辆大轿子车载着我们往郊区开,说是带我们去公司的影视演员基地。汽车越走越显得荒僻,开出两个多钟头后,还离开公路进入村子。我们都听见鸡鸣狗叫了。我们来的这些人都感到奇怪:怎么影视基地建在农村里了呢?
汽车在颠簸的路上开了二十多分钟,终于在一座农家院门口停下来了。我们鱼贯下车,在领队的招呼中进了院子。院子挺大,前后有三排平房。院里已经有几十人了,看见我们进来,就都站在屋门目无表情看着大家。这里的环境可没有我们想象那么好,所谓宿舍睡的是大通铺,臭鞋烂袜子、烟头、痰迹和各种食品包装纸扔得到处都是,进门就股子怪味儿熏得脑门痛。这时候,我的心冰凉冰凉,脑子一片空白……
这儿可不像公司宣传的那样,来的人整天没事做。大家在一起,除了闲聊天,就是喝酒打牌。偶然有活儿了,也得由这院子里的管理员分配。大家管管理者叫经理,大多数都是这里的“老泡儿”了。这些经理是公司委派的,全是外地人。管理我们这个院子的是个东北人,个子高大,相貌凶悍。他手底下有几个老乡,平时作威作福,张嘴不骂人不说话,三句话不投机就瞪眼,说茬了就动手。待了没两天我就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演员基地呢?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呀!
公司所说的食宿全都需要花钱,有钱的交现金,没有的从演出费里扣除。这样恶劣的环境每月要交五百块钱,伙食更是差劲,每天的主食不是馒头就是米饭。馒头颜色从来没白过,好像用碱太多,发黄甚至呈棕色;米饭蒸得半生不熟。副食就更别提了,差不多都是市场上最便宜的菜,估计还是处理的,炒得烂呼呼的,除了咸没别的味儿。不管是不是逢年过节,看不见一点儿肉。
这里的管理制度相当严格,不许随便外出,要想买些日用品、烟酒或副食品什么的,院里有小卖部,应有尽有。不过都是些过期的东西,用的东西特糙,一看就是残次品;吃到嘴里的东西也不是味儿,有的人吃了拉肚子,都怀疑是不是食品变质了。小卖部是经理开的,从这儿不知道赚了大家多少黑心钱!
我发现在这里的老人都很老实,虽然对现状不满意发牢骚,或者骂经理这些人,也是在背地里,不敢公开。我们新来的人当中,有几个火气大的忍无可忍,跟经理吵起来,之后就动手了。这些人差不多都是身强力壮的,或者练过武术的,但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也怕人多。他们都被这些东北人打得皮开肉绽,有个伤得挺重,还送到县城医院抢救。他们为了逃避罪责和花医疗费,把那个受伤的人扔到急救室就偷偷的溜了,根本不管那人的死活。
这里也算是社会的一个缩影:为了多上镜,一些人拍经理马屁,同他手下套近乎;还有就是反抗他们的,除了公开造反被“镇压”的,就是乘他们不注意偷偷逃走了的;大多数是既不反抗、也不拍马屁、苟且偷生的,大概是因为看守严密,胆子小的缘故吧。我就是其中的一员,“安分守己”的混日子。这是我因为谁也不熟悉,感觉势单力薄,跟他们斗肯定是鸡蛋往石头上碰。
大概我的谨小慎微使东北帮觉得比较听话,为了拉拢一些人,他们委派了我几次活儿。每回都是大卡车接送,路途都不近,最远的还去了一处影视城。到了片场,很多的时间是化完妆之后等着,有时要等一天,到晚上才开拍。有时候大场面要拍许多次,停下来以后累个“贼死”。我发现,干我们这一行的没有胖子,可能都是因为工作条件艰苦,生活没规律的缘故吧。
拍了几部片子后,我认识的人也多了,但仍然拿最低工资五十块钱,扣除食宿费就所剩无几了。有一部电视剧需要许多大场面,我跟着拍了几天,一个副导演指挥我们这些群众演员。我经常在他身边晃悠,想接近他套近乎。这家伙挺不好接触,对我们这些人总是板着冷面孔,说话也特横,好像主子对待奴才似的。我表现得特别积极,经常主动为大家用保温桶打水,给剧务帮忙搭拍摄架子,分发临时演员使用的道具,然后收回送到基地库房,帮助发盒饭和回收饭后垃圾、装包运到指定地点……我的刻意表现赢得副导演青睐。我原来跟他说话,他不爱搭理我,现在跟他说话,他眼睛看这别处,耳朵却能听我说了。
他们说,当戏子就得脸皮厚。我也圆脸一拉变马脸,大着胆子跟他提出:能不能让我演在镜头上露一脸的“龙套”,比如说什么武士甲、家丁乙,或者战士丙、匪兵丁之类角色呢?他摘下墨镜仔细打量打量我,问你会什么?我说,我练过武术。他未置可否地说,你练几下我看看。我一点儿没含糊,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一趟拳。我特别卖力气,几个和我熟悉的朋友在一边喝彩叫好,其他的人也跟着起哄。副导演觉得还行,说以后有了这样的角色,我想着你点儿。
拍片儿时断时续,有活儿的日子少,没事的时候多,而且东北帮不按顺序分配出演,而是根据自己的好恶派活儿。我连着一个多月没干活儿,就入不敷出了,好在经理挺“仗义”,可以赊欠,等演出费到了再结账,不过得要2分利息。
我再次上片场的时候,恰巧又碰上那个副导演。他这次是干场记。我继续同他套近乎,主动上烟和沏茶倒水。在需要一个武打场面时,他向副导演力荐我。副导演叫我比划比划,我又练一通。他点头了,说赶快到武打设计那里去,让他调教你们怎么打。我和几个真正的“龙套”聚在一起,在武打设计的指导下,熟悉自己的套路就开拍了。我们不是主角,用不着很高的武功,只是做个摆设,在镜头前摆个对打的花架子,一晃而过……由于这个场记的照顾,我多跟了几天这个剧组。这样一来,我的工资也提高到一百五十块钱了。
有了这样的经历,我就经常同剧组里的人套近乎,不管他们爱理不理。干这行本来就是脸皮厚的事,所谓自尊嘛,能出名得利就自然有了。再上剧组之后,我巴结上一个副导演,分给我一个龙套的角色。这是在土坡上打斗,由于土坡有个小坑,我后退看不见,对手也没提醒,向后闪躲时踩空了,一下摔到坡下,把腰扭了,当时就起不来了。大家把我扶到车上,送到医院。在医院拍了张片子,医生说脊椎有些错位,需要做牵引,但现在不能治疗,待两天后病情稳定后才能做。我只好住院等着。
副导演来医院看过我一回。他脸色非常难看,不但没有安慰我,反而训斥我拍片时“走私”,注意力不集中,不认真观察场地,造成受伤。他还怒气不息的埋怨自己说:我为什么选你呢?为什么现成的人不用,偏偏相信你这样的人呢?唉!看他那个样子,我既不安,又很生气,说这是我的原因吗?你们那么多人在场,我被逼到坑边时,为什么不提醒我一下呢?副导演见我敢跟他顶嘴,指着我的鼻子大发雷霆。我也气急了,不顾伤痛,坐起来跟他对吵,引得医生和护士跑来制止我们喧哗。副导演转身要走,走到屋门口,突然又回身说:你以为你是谁呀?告诉你,这里没有好莱坞!
我是因为腰特别疼,心里窝火才跟副导演吵起来的,等冷静下来以后,觉得这样同副导演暴吵,如果要是传出去,不等于砸了自己的饭碗吗?不过事已至此,潑水难收了,只好听天由命了。医院做完牵引,告诉我还要在里边观察几天,等病情稳定了再出院。
三天以后,医院通知我没有医药费了,我必须出院。我非常惊讶,急忙给我认识的几个哥儿们打电话。他们说,他们早就回村儿里基地了,听说那个剧组也撤了。我一听就急了:剧组要是找不着,我的住院治疗费怎么办呐?哥儿们说,这可没办法。我们都出不去。你是不是联系一下剧组的人啊!我没有剧组人的电话,再说找到他们的人也没用。剧组来自四面八方,拍完片子就树倒猢狲散,找谁也管不了这样的事情。医院催促我想办法,说如果交不出钱来,就赶快腾出床位来,有不少病人还等着呢!
我咬着牙、忍着痛走出病房,吃了两片止痛药,倒了不知道多少次车,才回到村儿里的基地。
我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自己也时不时地进行康复训练,渐渐的腰不那么痛了。又过了些天,我能活动就能比较自由了。这时候发生了件大事,邻村也建立个临时演员基地,经常把我们的活儿戗走。本来拍片的事就是狼多肉少,他们再抢我们的行市,我们就更没活儿干了。东北帮的头儿策划着如何夺回市场,把对方赶走。不久,公司来信通知他们,说有一个剧组去我们这里招人。经理立刻派人到公路去迎接,没想到对方不知道从哪儿得知这个消息,也派人去堵截。前方来信告诉经理,经理立刻组织人去支援。我因为伤病没去。结果是双方发生火拼,我们人多占了便宜。剧组看到这种情况,怕惹火烧身,赶快就撤走了。
以后双方摩擦不断,引得当地警察的关注。他们来过几次,对东北帮告诫和教育一番就走了。经理准备采取一次大规模行动,彻底把对方赶走。我的伤好了,也被选为所谓“护卫队”。那是一天夜里,经理叫我们拿着棍棒之类的武器,偷偷摸到对方驻地,把他们放在院外的两辆卡车和一辆小轿车的轱辘卸掉搬走,还把汽车部件拆得七零八落,扔到村外的荒野当中。我没敢往前凑,而是躲在一边的黑影里隐藏着,等完事才溜出来。对方很快就报复,在夜黑风高的晚上,也派人跳进我们住的院子里,放火烧了东北帮的两辆汽车……
那场大火真可怕,跟电影里的镜头一样:火烧得哔哔啵啵的烤人,突然一声巨响,汽车发生爆炸。万幸的是汽车离住房比较远,爆炸之前,大家发现得早,都跑到远处躲避,没有伤着人。警察知道后,又来到我们驻地调查。经理明明知道是谁干的,却说不清楚。我知道,这家伙肯定没憋好主意,早晚要出事。
果然不出我所料,过了一段日子,等事情风平浪静了。经理就开始筹措报复行动。他组织大家拿着武器,其中东北帮的人还拿着几把宰牲畜的短刀。我特别害怕,不想去。经理威胁大家说,谁不去我就让他没好日子过,去了的回头每人发二百块钱,还请大家大撮一顿。
我们悄没声息地溜进那个村子。到了他们的驻地,有人跳进院子里,打开大门,我们大吼一声,踢倒屋门,砸碎窗户,照着床上的人就乱打和乱砍。一霎时传出鬼哭狼嚎的惨叫……
我们陆陆续续地跑回基地,个个气喘吁吁,好多人挂了彩,有的还挺重,但经理只让草草地包扎一下,不让去医院。
事情闹大了,分局刑警队来人调查。事先经理有交代,大家统一口径,都说不知道,然后互相作证不在现场。受伤的人被转移到别的出租房藏起来了,警察当然找不着了。听说对方损失惨重,重伤的十几个,有两个还没脱离危险期。警察对我们意味深长地说,他们一定查清案子,找出凶手严惩……
我觉得这儿不能在呆了。我虽然没动手,只在后边虚张声势,但知情不报也算从犯。理想没实现,却做了一场噩梦,要是再抓去坐牢,那多亏啊!我决定逃跑。
由于这些天风声特紧,警察在村里住下调查,东北帮怕出事,就加强了看管和防卫。在夜里,我偷偷溜出屋子,手里拿着白天藏好的一块砖头,以备东北帮看见了反抗。院子里有几个巡逻的,见没什么情况,就回屋里歇着去了。我已经计划好逃跑路线,在一个角落里放了一根木桩,作为垫脚用。我四顾无人,乘着夜色的掩护越墙而过,然后扔下砖头,撒腿就跑……
后来听说,像我这样做影视片的打工仔,在北京大约有二十多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