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苏焱
父亲第一次突发脑溢血是在去年春天,那次,经医生全力抢救方转危为安。我接父亲出院,回到自从母亲病逝后就显得空荡荡的家。收拾停当,父亲叫我在床边坐下,他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布包说:“听说得过脑溢血的人很容易复发,复发了就很难过那个坎儿。我怕以后出现那种情况,所以提前给你交待一些事。”然后,他打开了那个布包。布包里有存折、房产证之类的东西,父亲一一交到我手里,又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块花手绢。我以为里面包着什么贵重物品,却看到6粒纽扣:一粒黑塑料纽扣,现在已经很少能看到了;还有5粒是中式对襟衣服上的盘云扣,盘得很精致。也许都是很久远的东西了,塑料扣上已有划痕,黑色的盘云扣也泛白起毛了。
父亲满怀深情地看着这几粒扣子说:“我死后火化时,一定要记着把这几粒扣子放在我的手心里。”我疑惑地看着父亲,不知他为何要这么郑重其事地交待这几粒扣子。“这是你母亲衣服上的扣子,是我一生最珍爱的宝物。”父亲摩挲着这几粒扣子,第一次向我讲起了他和母亲的爱情故事——
我一直告诉你,我和你妈妈是大学同学,是在大学里相爱的。其实,这与事实有些出入。我大学里的女友是另外一个女孩。你妈妈是那女孩的好友,她为人热情,凡事总替别人着想,所以我和你妈妈也渐渐成了好朋友。
大学毕业后,你妈妈和我的女友一同留在了北京,而我则去了东北。那时交通非常不方便,我工作的地方在大山里,和女友只能一年见一次面。两年之后,我提出结婚,女友说,还是等你调到北京再说吧。可调入北京是多么困难的事啊!再说,我是搞铁路设计的,去东北就是想修铁路,到北京干什么呢?我希望她能随我去东北,可她在城市长大,又听说东北很苦,根本不愿离开北京。就这样,我们谈崩了。本打算在北京过年的我,马上气冲冲地跑到火车站,准备回东北。你妈妈听说后急忙跑来拦住我,说要再劝劝我的女友。我知道事情不可挽回,执意要走。你妈妈没办法,只好把我拉到附近的小饭店,叫了几样菜,要了兩盘饺子,说:“再怎么也得吃点东西热热乎乎地赶路,也算是提前给你过个年吧。”
正吃着,你妈妈看见我上衣的一粒扣子不见了,马上起身出去买扣子,可并没买到。我安慰她:“一粒扣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她却说:“你要赶那么远的路,没有了扣子,冷风直往脖子里灌,万一感冒了怎么办?”接着,她想也没想,就从自己的外套上扯下一粒扣子,然后向店主借了针线,把那粒扣子缝在我的衣服上。她又担心其他的扣子也不牢固,就把所有的扣子都重新缝了一遍……
孩子,也许你妈妈当时什么都没想,她天生就是一副热心肠。可是,当看着她那么细心地为我缝扣子时,刚被人浇了一盆凉水的我,心里热呼呼的……从这以后,我和你妈妈开始通信,我们的友情也慢慢转化为爱情。又过了一年,你妈妈在我不知晓的情况下,自己联系好单位,放弃了北京户口和安逸的工作,千里迢迢来到了我身边。
我们平静幸福的生活在你出生后不久被打破,我因“右倾”挨了批斗,之后又被押到更偏远的一座大山里去养护铁路。你妈妈含着泪给我收拾行李,她把家里所有的鸡蛋、腊肉都放进我的包里,我临走时她又脱下身上的棉袄让我换上。那是你妈妈最喜欢的一件棉袄,缎子面,黑底红花,丝棉里子,缀着盘云扣,是你姥姥亲手给她做的嫁妆。我不肯穿,你妈妈以为我嫌是女式衣服,就说,“穿在里面,没人看得见;山上冷,穿上丝棉做的袄子能御寒;丝棉又轻,干活时也利索……”我就这样穿着带有你妈妈体温的袄子走上了“改造”之路。
那里的环境异常艰苦,不仅吃不饱、住得差,而且我们再也不能搞热爱的铁路设计了。跟我同来的几个人常常绝望得大哭,有人甚至想到了死,而我却始终没有想过放弃。天寒地冻的夜晚,我抚摸着身上的棉袄,想着远方家里操劳的妻子和天真可爱的儿女,心就暖和起来。我想,这辈子我欠你们娘儿仨的实在太多了,所以再大的委屈我也要忍受,再艰苦的日子我也要熬下去……
那两件衣服后来都烂得不能再穿了,我就拆下了这些纽扣珍藏起来,一共是7粒……
听着父亲的讲述,我的眼睛早已湿润。我接过父亲手中的纽扣握在手心,感到那上面还留存着炙热的温度。我明白父亲讲这段往事另有深意,他对我的婚姻一直怀着深深的担忧。我和丈夫轰轰烈烈地恋爱两年后结了婚,可是婚后却总为一些小事争吵不休,有几次甚至闹到要离婚的地步。每次和丈夫吵架回到娘家,父亲总是叹气:“结了婚就要好好过日子,一个屋檐下生活,有什么天大的冤仇解不开呢?你退让一步,不就过去了吗?”“凭什么非要我退让,他为什么就不能退让呢?”我常为父亲从不帮自己的女儿说话而气愤。
想到这,我突然意识到,父亲刚才提到7粒纽扣,可如今却只有6粒。父亲笑了:“那一粒你妈妈带走了,到了那个世界里,我会凭着那粒扣子找到她。我们早说好的,来世我们还要做夫妻,我要让她生活得比今世更幸福。所以,女儿,你一定要记住,等我走的时候,千万把这几粒纽扣放在我手心里……”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溅湿了手中的纽扣。
一年后,父亲脑血管再次出血,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告别仪式上,我将那粒有道道划痕的塑料纽扣和一粒泛白的盘云扣放在父亲手里,对他说:“爸爸,您放心去找妈妈吧,来世你们一定还做最幸福的夫妻……”
余下的4粒扣子,我把其中两粒交给了从国外匆匆赶回来奔丧的哥嫂,一粒给了丈夫,还有一粒紧紧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当然,与这些扣子一起交给他们的,还有父母的爱情故事。
(摘自《中外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