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砂
从我住进病房的那一刻起,对面床上的那对夫妻便一直小声地争吵着,女人想走,男人要留。听护士讲,女人患的是胶质细胞瘤,脑瘤的一种,致癌率极高。女人像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许多时候,说不了三言两语,女人便开始抹泪,并且时常讲一些“万一治不好钱就白花了”、“不能拖累你们爷儿仨”之类的话。从他们断断续续的争吵中,一个农村家庭的影子渐渐在我面前清晰起来:女人46岁,有两个孩子,女儿去年刚考上大学,儿子念高一,十二亩地、六头猪和一头牛是他们全部的家当。男人话不多,却句句掷地有声,当家做主的神情不容置疑,这样的一对夫妻,很容易让我联想起自己在农村的哥嫂。
医院的走廊里有一部插磁卡的电话,就安在病房门外三四米远的地方,由于手机的普及,已经鲜有人用了。楼下的小卖铺卖电话卡,几乎每个傍晚,男人都要到走廊上给家里打电话。男人的声音很大,虽然每次他都刻意地关上病房的门,可病房里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每天,男人都会事无巨细地问儿子牛和猪是否喂饱了,院门插了没有,嘱咐儿子别学得太晚影响了第二天上课,最后,千篇一律地以一句“你妈的病没什么大碍,过几天我们就回去了”作为结尾。
女人住进来的第四天,医院安排了开颅手术。那天早晨,女人的病床前多了一男一女,看样子是那女人的哥哥和妹妹。女人握着妹妹的手,眼睛却一刻也不离开男人的脸。护士给女人剃光了头发,清洗干净。随后有人推来了手术车,女人爬上去。紧接着,负责麻醉的医生走了进来,要给女人实施先期麻醉。
看着医生手里长长的针管,女人突然抓住了男人的胳膊:“他爸,我要是下不了手术台,用铺盖把我埋在房后的林子里就行。咱不办事儿,不花那个冤枉钱,你这回一定要听我的啊!”女人的声音颤抖着,泪汩汩地从脸上淌了下来。“嗯,你就甭操那心了。”男人说。
“放松点儿,没事儿的。”麻醉师对女人说。
晶亮的液体一点点注入了女人的静脉,随着女人的眼皮渐渐垂下,男人脸上的肌肉一条条地僵硬起来。护士推走了女人,男人和两个亲戚跟了出去。
只过了一会儿,男人便被妻子的哥哥扯了回来。他把男人按在床上,男人坐下,又站了起来,又坐下,一只手不停地捻着床头的被角。“大哥,你说,淑珍这手术应该没事吧?”男人定定地看着兄长,脸上的神情看上去像个无助的孩子。“医生说了没事就应该没事儿的,放心吧!”兄长安慰着男人。“我也觉着没什么事儿,可咱就怕个‘万一啊!你说我这家里,还真离不开淑珍!”男人哽咽了,他使劲仰起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兄长轻轻地拍了拍男人的肩,屋里一阵沉默,楼道里路人走路的高跟鞋声显得格外清晰。
几十分钟后,男人又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被亲戚扯了回来。如此反复了五六次,终于,女人在大家的簇拥下被推了回来。女人头上缠着雪白的纱布,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微微地闭着,像是睡着了。
手忙脚乱地安排好了女人,男人又出去了,回来时手里拎了一包东西。一向都是三个馒头几片榨菜便打发了一顿饭的男人,这次破天荒地买回了一兜包子。男人不停地劝两个亲戚多吃点儿,自己却只吃了两个,便端起了水杯。
那个傍晚,不知是忘了还是其他原因,男人没给家里打电话。
晚上,病房里的灯一直亮着。半夜,我起来去厕所,看到男人坐在妻子的床头,像尊雕塑般一动不动地盯着女人的脸。
第二天上午,女人醒了,虽不能说话,却微笑着望着男人。男人高兴地搓着手,跑到楼下买了很多糖,送到医生办公室,又送到护士台,还给了我和邻床的山西老太太每人一把。
女人看上去精神还不错,摘掉氧气罩的第一天,便又開始闹着回家。男人无奈,只得像哄孩子似的不停地给女人讲各种看来的、听来的新鲜事儿,打发时间。
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每天傍晚,男人又开始站到楼道的磁卡电话旁,喋喋不休地嘱咐起了儿子。还是那么大的嗓门儿,还是那些琐碎的杂事儿,千篇一律的内容我都快能背出来了。
一天晚上,我从水房出来,男人正站在电话旁大声唠叨着:“牛一天喂两回就行,冬天又不干活儿,饿着点没事儿;猪你可得给我喂好了啊,养足了膘儿,年根儿能卖个好价钱。你妈恢复得挺好,医生说再巩固几天就能出院了……”男人自顾自地说着,旁边的我看得目瞪口呆。那一刻,我惊奇地发现,电话机上根本就没插磁卡!撂了电话,男人下意识地抬头,看到我脸上错愕的表情。我指了指电话,男人这才意识到,自己忘记往电话上面插磁卡了。“嘘——”男人的食指放在唇边,示意我别出声。“赵大哥,这会儿不担心你家的猪和牛了?”我一脸疑惑地看着男人,小声问了一句。“牛和猪早托人卖掉凑成手术费了!”男人低低地回答,随即冲我做了个鬼脸儿,用手指了指病房的门。
我恍然大悟,原来,男人的电话并不是打给家中儿子的,而是“打”给病床上的妻子的!
那一刻,我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为他,为她,为他们的爱情。
原来,尘世间还有如此让人动容的真情。没有玫瑰的浪漫和海誓山盟的矫情,他们的爱,已化作细腻而隽永的恩情,在朝朝暮暮的相依相伴中,沉淀出了人世间最美的爱情旋律,平凡,质朴,入骨入髓。
(摘自《人生与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