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格
读初二时,我的顽皮和捣蛋已经让所有的老师头痛和恐惧,在班主任一次歇斯底里的陈述后,爸爸妈妈联合通过罚我面壁跪上三个钟头的决议。我愉快地接受并按时按量地完成了这一看起来比较艰巨的任务。
老师和父母对我彻底绝望了,他们得出了一致的结论,在不久的将来,我即将成为少管所里的一名光头罗汉。他们放弃了对我的挽救,无奈而痛心地看着我沉沦。
我如鱼得水。
初二下学期,班主任到省教育学院进修,来了位新老师。她叫林青,我自然不会叫她林老师,而是口心合一地叫她小女子。小女子二十来岁,脸色苍白,弱不禁风。这使我对她充满了轻蔑。
基于这样的感情,我给小女子的见面礼平庸而缺乏创意,我在讲桌上的黑板擦下压了一只被我弄昏迷的癞蛤蟆。但我想,这已足够让小女子魂飞魄散一阵子了。
小女子走上讲台,警惕地盯着鼓起来的板擦,抬起眼笑道:“我敢打赌,板擦的下面有类似癞蛤蟆之类的东西。”教室里哄堂大笑,所有的眼睛齐刷刷地向我行注目礼。我得意地笑着,当然也有一丝作案未遂的遗憾。小女子又说:“我敢打赌,这个东西是一位姓庞的同学放下的'定时炸弹'。”又是一阵哄堂大笑。我没劲透了,挑衅地望着小女子。
小女子迎着我的目光,笑吟吟地说:“敢跟我打个赌吗?我保证你不会赢。”
我来了兴趣,有我不会赢的赌?
“好啊,赌什么?”小女子甩一甩满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我赌这头长发,如果你赢了,我把头发全部揪光。”
天啊,还有比这更刺激的赌博吗?小女子尼姑般地光着脑袋该是多么滑稽搞笑。我脱口而出道:“我的赌注是什么?”小女子还是笑吟吟地说:“你的赌注是,期末考试的时候,每门功课都能及格。”
天啊,小女子抵住了我的软肋!这比要我的命容易不了多少。要知道,在这以前的所有考试,我大都是以零分收场的。不过,有一次我的英语考了50分。那是因为那个傻冒老师的标准化答案有一半全选择C项。而我抓到试卷后,在一分钟之内,毫不犹豫地一律全部以“C”了事。
小女子挑衅地望着我说:“不敢?”
不敢?我在心里较了较劲,顶了上去:“赌就赌,你要是输了,你能保证让我把你的头发一根根地拔掉吗?”小女子坚决地说:“有这么多同学做证,我敢食言吗?不过,”小女子话里有话地说:“你别指望抄袭同座的考卷,期末考试时,你将是光棍一条,独坐一个座位,抄不到任何同学的答案。我敢保证,你打了一个你永远不会赢的赌。是的,你永远不会赢!”
小女子的话刺激着我,我怎么就不会赢?我就是要赢!不就是考个及格分吗?
小女子的那堂课,我听了。听课真的好难受!没有了花样百出的鬼脸,没有了独出心裁的笑料,屁股要定在凳子上,眼睛要轮在小女子那没有血色的薄嘴唇上,耳朵里全灌着那天书般的玩意儿。
我几乎想取消这场痛苦的赌博,但一想到把小女子的头发一根根地拔下,想到她尼姑一般的模样,想到小女子言之凿凿的“你永远不会赢”,我的斗志又高涨起来,放稳屁股,轮大眼睛,支楞起耳朵,半生不熟地咀嚼着那些对我来说太过陌生的知识。
熬过了第一关,下面的煎熬就显得轻松了许多。那天,我史无前例地听了所有老师的课。
终于,这一天熬过去了。
一天过去了,又一个一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和自己较着劲,进行着那场小女子不停唠叨的“你永远不会赢”的赌博。
眼巴巴的,期末考试进入倒计时,我好久没有时间和精力在班级里制造麻烦了,我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突然间对学习产生了兴趣。我加班加点地温习着功课,我甚至还厚着脸皮,摸着那本皱巴巴的书,请教我的同座怎么样推倒勾股定理。
我的目标很直接,我要考及格,我要一根根揪下小女子那乌黑的头发,我要让那个令我难受的小女子难堪!我想,即便是《逃学威龙》中的周星驰也没有这样治理过他的老师。感谢小女子,你让我有了直接超越祖师爷的机会。
期末考试的“丧钟”终于敲响,我坐在课桌上严阵以待。小女子说得没错,我真的是光棍一人赤膊上阵。但我的心里还真有八分把握,不就是勾股定理吗?不就是“what's you name”吗?本大人全懂。
三天的考试结束,成绩也随即出来了。当小女子拿着成绩册走到讲台上时,我早就胜券在握——在这之前,我已经打听到我所有功课都考过了及格分。本大人赢了,小女子输了。小女子,你就等着在大家面前出丑吧!
显然,所有的同学都记得我和小女子之间的那场赌博,他们好奇而充满期待地等着看这场赌博最后的结局。当小女子笑吟吟地站在讲台上望着大家时,班级里鸦雀无声。
小女子笑吟吟地说:“我知道,同学们现在关心我和庞大同学之间的赌博胜过关心自己期末考试的成绩。我还知道,大家都以为我输了,担心我下不了台。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我没有输。在这场赌博中,庞大注定是永远不会赢的。”
大家面面相觑,交头接耳。我高声叫道:“你耍赖!我所有的功课都及格了,是我自己做出来的。你明明输了!你不能耍赖,你必须兑现诺言!”说着说着,我站起身来,拉出一副随时发起冲锋的架势。
小女子还是笑吟吟的,望着我柔声说:“可是庞大,现在关键的问题是,我没有头发。”
没有头发?!大家望着林老师那满头乌黑秀丽的长发,疑惑不解。
“是的,我没有头发,虽然我曾经拥有一头美丽的秀发,但现在我没有了。”说罢,小女子的手伸向自己的头发,稍一用力,那瀑布似的黑发被摘了下来——没错,小女子的头上没有一根头发!没了头发的她更显得消瘦苍白,弱不禁风。
教室里鸦雀无声,我们都望着她。
“我原来的头发比这套假发还要漂亮。一年前,我被确诊为肾小球坏死,大剂量的化疗夺走了我的头发,”林老师指着手中的头发看着我说:“说到底,它不是我的头发。所以,庞大……”
有微风吹进,林老师手中的长发“瑟瑟”地抖动着,柔柔地飘拂着,像挠着我们心田中最为柔软的地方。
我狂躁逆反的心灵第一次被某种东西深深地震撼和感动,刹那间,我对林老师的怨恨烟消云散。我突然明白了林老师和我打赌的真正用意,她在巧妙地引导我走向正路。我仿佛长大了10岁,一下子变得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眼泪热乎乎地顺着我的脸颊滑落下来。
我走上讲台,接过林老师手中的长发,轻轻地将它戴在林老师的头上,颤声说:“林老师,您说的对,这场赌博我永远不会赢!”
林老师笑吟吟地说:“好孩子,你赢了。你赢得了善良和感动,赢得了改变自己的毅力和习惯。好孩子,你已经看到,你可以把书读好,你已经走上了一条路。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你会赢得更多。”
放假的时候,林老师离开学校回到了医院。她的病情有了反复,我们不愿意,却不得不送走了林老师。
那以后,仿佛有谁在后面推着我,我不停地向前走着,走在林老师为我指点出的那条人生之路上。
史顺利摘自《中国教育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