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会是谁的“门徒”？

黄　祺

你看过电影《门徒》吗?阿芬的女儿是个多么让人心痛的角色;还记得李思怡吗?4年前那个因吸毒母亲被带走而活活饿死在家的小女孩｡在上海,类似有着吸毒家庭背景的孩子超过了1000名｡"禁毒宣传月"里,他们的命运再次引起关注｡

还记得那个震惊四方的小女孩李思怡吗?4年前,吸毒的母亲被带走后,这个独自被反锁在家的3岁女孩,被活活饿死在自己的家中｡

如今,现实社会里还有多少的"李思怡",他们的父母因吸毒而丧失了照顾和教育他们的能力,如果忽视他们,有一天,他们很可能像李思怡那样滑向各种黑暗的深渊｡

流浪的小孩

上海,繁华的街道上灯火通明,远处不时传来鞭炮声,春节温馨的气息还在空气中飘荡｡但,12岁的赵春却感受不到快乐,她决定,离家出走｡确切地说,赵春只是"出走",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住过好几个阿姨的家,而自己的家,早就不存在了｡

等老师找到赵春时,她脏脏地站在街头,自己也说不清打算去哪里,她说曾经有人叫她跟着走,但她很警惕地拒绝了｡老师们想想心里后怕,就在那几个流浪的夜晚,谁能保证赵春不会迷失,走上难以预料的不归路｡

幸好,赵春现在还乖乖地坐在课堂里,穿着干净的T恤衫和裙子,如果不是那样的父母,白净､伶俐的赵春一定是家人宠爱的娇宝贝｡对于曾经流浪的几个昼夜,她只字不提,她恐怕还没法深刻地体会,那几个昼夜,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女生,意味着多少变数和危险｡

赵春是个可怜的孩子,父母都是吸毒的瘾君子,家庭早就因为毒品而破碎｡吸毒的父母没有能力照看她,如果不是学校和老师拉了她一把,她可能现在还在大街上流浪｡在上海,和赵春有着一样遭遇的孩子,超过1000名,他们的父母或者被强制戒毒无法监护他们,要么因为吸毒而放弃对他们的监护和管教｡在这些孩子中,一些人已经走上了违法犯罪的道路｡上海市未成年人劳动教养所里,有25个未成年的孩子,因为父母吸毒后无法监管而违法犯罪,他们中一半的人,竟然和他们的父母一样,沾染了毒瘾｡

这些生活在阴影中的孩子,一不小心,就会滑入罪恶的陷阱｡

如果把察言观色的能力归于"情商",赵春的"情商"应该要高出同龄的孩子,她知道怎样把自己的秘密藏好,不让别人看出自己的悲伤和失落｡"不-晓-得"--每当触碰到心底的秘密,赵春就会拖着娇嫩的声音,仰起脖子,眯起眼睛这样回答,脸上尴尬的笑容,用来掩饰自己的紧张｡

除了流浪那几天以外,赵春还有一个"秘密"｡曾经一段时间里,几名同学的游戏机丢失了,学校经过调查发现,"拿走"游戏机的正是赵春,而她伸手的原因正是她那因为毒品而丧失理智的母亲的唆使｡

赵春已经不记得爸爸妈妈都在家里是什么样的情景了｡很小很小的时候,赵春就只有妈妈,后来,只剩下外婆,再后来,她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人正式告诉她爸爸为什么不回家,赵春是在母亲的抱怨中听出了真相｡吸毒--小小的赵春只能明白这是父亲抛弃家庭的原因,吸毒到底是什么,她还懵懵懂懂｡

妈妈是个软弱而敏感的人,有妈妈在的那几年,赵春没有感觉到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不同,她喜欢唱唱跳跳,童年是明亮的｡可是赵春慢慢发现,妈妈也不常回家了,早上起床,没有妈妈帮她梳辫子,她只好自己给自己扎｡赵春自己梳的辫子越来越好看,花样也越来越多,同学们称赞她的发型好看,赵春心里美美的,她还没有意识到,妈妈正在远离她｡

妈妈不再给赵春梳头的原因也是吸毒,这是赵春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尽管妈妈很疼爱赵春,但这个时候,四处去寻找可以获得毒品的机会变得比照看女儿更加重要｡年老的外婆是唯一还能照顾赵春的人,与外婆相依为命一段时间以后,重病的外婆住进医院,从此,赵春开始了动荡的生活｡

"一个学期里,她断断续续地有20多天没有到学校上课,我去家访,发现根本找不到她的家｡"赵春的老师最先发现了她的异常｡关于没有到校上课,赵春给出的理由是早上醒不过来,错过了上学时间｡后来老师才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赵春寄宿在母亲的几个朋友家中,每家住几天,没有人能保证每天准时叫赵春起床上学｡

老师们对赵春的担心,远远胜过她已经被毒品侵蚀的母亲,学校决定帮助赵春摆脱母亲的侵扰,重新寻找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

"今天杨爸爸来接我｡"说起现在的"父母",赵春没有羞怯或者尴尬,显然,她比其他的孩子更能接受现实的安排｡下午上完课,赵春要参加六一儿童节的节目排练,排练结束后,"杨爸爸"就会像往常一样等在校门口接她回家｡学校老师帮赵春找到一家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妻,赵春叫他们"杨爸爸""杨妈妈",除了"杨妈妈"烧的菜不是太合口味,赵春说她很喜欢现在的家｡

"以后怎么办,我们也不知道,但现在看来,给赵春这样一个安定的环境,是最重要的､也是最现实的解决方法｡"老师说｡

角落里的青春

赵春的经历只是一个缩影｡"杨浦区父母双双吸毒被劳教或被强制戒毒的未成年人共有64名,年龄在12岁以下的有30人｡由祖父母､外祖父母监护的48人,由其他亲属监护的12人,无人监护的4人｡"上海自强社会服务总社杨浦工作站站长沙祖龙每次讲起这个情况,都感到心情沉重｡自强社会服务总社是为吸毒人员提供帮教服务的民间社团组织,沙祖龙在工作中发现,由于祖父母､外祖父母大多年事已高,身体状况不佳,且文化水平､教育方法存在欠缺,对这些孩子的监护能力有限,加上父母吸毒后,家庭破裂､他人歧视等因素,不少孩子出现心理､行为的偏差,性格敏感孤僻､封闭自卑,并有说谎､逃学､偷窃甚至吸毒等行为｡

社工程维第一次见到李冬,是在李冬的家里,那样的环境,让程维感到非常压抑--拥挤又杂乱的屋子里,没有多少生气,两个老人默不作声,空气好像有了重量和颜色,又重又黑,唯一闪动变换着的,是李冬的笔记本电脑屏幕｡

李冬现在的家庭成员是爷爷､奶奶和叔叔,爷爷做过肿瘤手术在家休养,奶奶每日操劳,没有成家的叔叔与他们住在一起｡李冬住的房间是一个过道,每天回家他就坐在自己的床上上网,他最喜欢的事情,是在动漫论坛上"潜水"看帖子｡只有网络,才能给他一个私密的､自由的空间｡

程维曾经给李冬做过一份问卷调查,在"每天时间安排"中,除了上学,李冬会花3-5小时上网,或者出去与同学朋友玩,在"家务､照顾家人"一项,他填"几乎没有"｡李冬最信任的人是一个小学同学,心里的话,李冬只对这个同学说｡

李冬快要初中毕业了,在他13年的记忆中,几乎没有母亲的印象,他与母亲唯一的牵连是抚养费问题｡李冬只知道母亲要么在劳教所,要么在戒毒所,不过,她在哪里与自己无关｡离婚后不久,李冬的父亲也沾染上了毒品,从小学开始,李冬就与爷爷奶奶生活,很少见到父母｡

刚刚认识李冬时,程维对李冬的冷漠感到吃惊,他对人的冷淡和谨慎,完全超出了他的年龄｡"我发现,他是在用冷淡来掩饰自卑｡"接触几次后,程维发现李冬并不是不愿与人交流,只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压抑和缺少关心的环境｡

李冬可以花几个小时把网上论坛里的每一个帖子看一遍,但自己却从来不发言｡"没什么好说的｡"李冬说｡李冬自己去买了一副时尚的眼镜,平光,整天戴着,老师一直以为他是近视眼｡李冬说戴眼镜的原因是模仿一个日本明星,他的眼神在镜框后面胆怯地闪烁,可能只有连目光都躲在角落,才能让他舒服｡

对于未来,李冬没有任何美好的期待｡"我又考不上高中｡"他淡淡地说,就像一个算命先生,为自己预见了人生｡李冬现在能想到最大的期望,是将来能去日本,因为那里是动漫的故乡,而且,"别人说日本的明星经常逛街,说不定能碰上"｡说完这些,李冬立即退缩,尴尬地笑笑,说:"我又去不了｡"

李冬最不愿意谈起的话题就是父母,程维每次提到他的父母,李冬就打着哈欠左顾右盼,不回答任何问题｡

"吸毒人员家庭的孩子,都非常敏感和警惕,父母的行为被周围的人唾弃,他们的孩子当然也受到巨大的压力｡"上海市普陀区禁毒社工游有明经常与吸毒人员接触,他发现,这些家庭的孩子多数受到父母吸毒的影响｡与那些因为普通离异或者其他不幸而失去父母照顾的孩子不同,因为父母的行为,这些孩子得到的常常不是同情,而是忽略和歧视,而且,他们的家庭情况往往非常复杂,亲属也会为了躲避吸毒者的纠缠而不愿帮助抚养他们的孩子｡

监护困境

李冬还算幸运,社工程维把李冬的姨妈带到李冬家,虽然已多年不联系,但看到李冬现在的状况,姨妈非常替李冬担心｡如果有一天爷爷奶奶不能再照顾李冬,姨妈表示愿意照看他的生活｡

而另一个叫管军的孩子则没有李冬"幸运",外婆不肯收留吸毒的母亲,母亲变卖了住房,带着管军流离失所｡一个夏天的晚上,管军睡在了学校门口,老师发现了管军的困难,安排他在看门大爷的床架子上搭块板子睡觉｡有时住在邻居家,有时住在母亲的朋友家,管军度过了3年动荡的日子,进入中专｡

在老师和同学看来,管军文静､内向,成绩不错,话不多,没人能想到,他居然会与几个高年级的同学一起去抢劫小同学｡因为当时未满16周岁,法院到学校了解到管军的表现,考虑到他的将来,法院为他办理了考察手续,如管军能度过一年的考察期,将不会被留下案底记录｡

未成年人劳动教养所副所长施景明认为,未成年人因父母吸毒而走上违法犯罪道路,主要源自如下原因:一是家庭的约束力比较弱,吸毒父母管理子女的责任意识相对于正常家庭而言要更弱;二是青少年的模仿心理,自己的父母吸毒贩毒,年少的他们感觉不到这是违法犯罪;三是逆反的心理｡不少未成年人原本对父母吸毒的害处有所认识,父母也对他们有过这方面的教育,但是有的青少年产生逆反心理,有意识地去违法犯罪｡上海社会科学院青少年研究所副所长孙抱宏认为,社会对吸毒人员子女同情心的缺乏和认识上的误区,造成了较差的社会生态环境,也是造成其走上违法犯罪道路的重要原因之一｡

电影《门徒》里,阿芬的孩子是个让人心痛的角色,3岁的小女孩不谙世事,常常跟着吸毒的母亲挨饿｡一个酸楚的情节是,阿芬吸毒后瘫软在沙发上,小姑娘走到妈妈身边,把注射毒品的针管从妈妈手臂上拔下来,狠狠地扔进垃圾筒｡阿芬的丈夫有时还会把几包毒品放进自己女儿的书包,带着女儿在街头贩毒｡现实中赵春､李冬的未来和电影里的小姑娘一样让人担心｡

作为教育工作者,上海市特级校长金建中更能体会家庭管教对孩子的影响有多么重要｡在他们学校里,也有吸毒人员家庭的孩子,当这些孩子缺失监护时,吸毒人员的亲属往往表示同情,并愿意提供一定的物质帮助,但不愿承担临时监护责任｡

"我也能理解这些亲属的想法,他们觉得孩子可怜,但又害怕孩子父母的纠缠｡"金建中说｡问题是,一旦失去家庭的监护,在复杂的社会环境里,未成年的孩子很容易消沉和堕落,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而且,吸毒人员家庭的孩子,有的还会受到吸毒人员的教唆｡所以,金建中认为,为这些失去管教的孩子尽快找到能够监护的人,是非常紧迫的事情｡

金建中曾经为学校里一名失去家庭管教的学生寻找到一家寄养家庭,现在,这名学生在寄养家庭里生活很稳定,学生的生活费用一部分来自母亲的工资,一部分来自街道和学校的募捐｡但这毕竟是临时的解决方法,金建中也不知道,学生生活费的来源是否能持续下去,更加为难的是,如果这个孩子的父母有一天来要孩子回家,孩子是不是还能有一个健康的生活环境｡

吸毒人员家庭的孩子不仅得不到应有的照顾和管教,而且生活处于不同程度的贫困状态｡上海自强社会服务总社虹口工作站站长刘明佑在工作中遇到过一个女孩,这个漂亮的女孩很有舞蹈天赋,老师希望她将来能够考取舞蹈学院｡但自从父母吸毒以后,父母不再管她,女孩跟着奶奶生活｡奶奶收入微薄,交不起舞蹈班的学费,小姑娘只好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小女孩的奶奶本来可以在学校给小女孩申请免费午餐,但小女孩不同意这样做,因为她怕同学知道她的父母吸毒｡刘明佑说,他看到这种情况很伤心,希望相关部门能够为这些家庭的孩子提供帮助,让他们既能得到适当的资助,又不会在社会上暴露自己的家庭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