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姬
“你是天才吗?”
“当然不是……还远远不够。”
这是75岁的翁贝托·埃科(Umberto Eco)3月9日在上海的回答。
作为“全球最具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之一”、“当代最伟大的符号学家”、“著名哲学家、史学家和文学评论家”以及“影响世界的畅销小说家”,埃科的光环实在耀眼。因此,当他今年3月初第二次踏上中国的土地时,对于自己所受的关注有些“受宠若惊”,而国人也领略到了这位意大利老人的睿智、幽默和孩子气。
“大器晚成”的作家
中国读者知道埃科,大多从他1980年发表的小说《玫瑰的名字》(Il nomedella rosa)开始。小说以14世纪天主教圣芳济各教派推行的改革为背景,讲述了意大利北部的一座修道院发生的一起连环谋杀案。
《玫瑰的名字》是埃科发表的第一部小说,1978年动笔,1980年出版。那时他已48岁,即将“知天命”,而且已是学术界的大师级人物。“为何突然创作小说?”“我有25种答案,说出你的编号吧……”老人在上海的回答引发现场一阵笑声,后来他严肃地说:“事实上,唯一的答案是‘我喜欢。”
的确,埃科是一个率性而为的人。他依照父亲朱里奥(Giulio Eco)的意愿进入都灵大学,却没有念法律,而是主修中世纪哲学和文学,24岁就以一篇有关13世纪意大利神学家和哲学家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的论文获得哲学博士学位。
之所以对中世纪情有独钟,和埃科的生长环境有关。他1932年1月5日生于意大利西北部的皮埃蒙特省。这里靠近法国和瑞士边界,地形多山,因此这一地区的人性格独立,比较接近冷静的法国人而不是南部热情的意大利人。而埃科出生的小城亚历山德里亚(Alessandria)就是中世纪的产物。“这些因素构成我世界观的基础。”埃科经常说,出生地的文化熏陶奠定了他日后写作中的独特气质。
什么“独特气质”?简单地说,就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小说”——情节复杂得令人眩晕。读者需要对欧洲中世纪的历史文化,特别是基督教的发展史有一定了解,否则很难理解埃科小说的内容,甚至完全迷失,不知所云。而作为晚辈的丹·布朗,在描写和历史、宗教有关的小说时,埃科认为他“太认真了”,恰如他1988年发表的第二部小说《傅科摆》(Il pendolo diFoucauh)中的疯狂角色之一:米兰的三个小杂志编辑,对圣殿骑士的传说非常感兴趣,于是开始玩一个以文字与学术研究为基础的“游戏”,后来却发现自己被卷入这个游戏之中无法脱身……
事实上,像埃科这样以“玩世不恭”的态度来描写历史小说,需要非常扎实的西方人文知识积淀。当大多数读者被《达·芬奇密码》这样的作品中蕴涵的历史、宗教知识所折服时,埃科的作品却“静水深流”,以嘲讽、解构的现代眼光来诠释那个年代的“疯狂”。字面上体现的“人文知识”似乎不及丹·布朗的作品,但小说本身更值得回味。
在中国,让埃科有些吃惊的,不仅是人们喜欢拿他和丹·布朗相提并论,还有去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同样的问题至少在中国问了6次。”埃科在上海有些抱怨道,“很奇怪,在欧洲从未有人这么问我。我从未看过帕慕克的作品。如果真要牵强地比较,我俩都写了不少历史小说,而这种题材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风靡全球,仅此而已。”
《波多里诺》
巧合的是,当埃科来华期间,他2000年写的第四部小说《波多里诺》(Baudolino)简化字中文版也同期上市。这部小说虽然有不少篇幅和君士坦丁堡有关,但和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或者《白色城堡》完全不同,全书讲述了一个“骗子”创造历史的中世纪传奇。
小说第一章,埃科就显示了作为符号学家的本事:他以现实中并不存在的语言写作!那是主人公波多里诺14岁时在偷来的羊皮纸上写下的第一篇文字。当时,他所处的意大利北部还没有自己的文字,当地人说着法斯凯特方言,波多里诺也不会写拉丁文。于是,他按照方言发音记下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埃科说,即便是他“创造”的文字,意大利读者也可以当作方言一般阅读。但这却难倒了译者。中文版译者杨梦哲把这一章所有文字(共10页)都不注明标点;而日文译者则用表示外来词的片假名来翻译这一章(日文中以平假名居多)。虽然读者读起来比较别扭,但都可以看懂内容。
对于《波多里诺》这本书,埃科希望中国的读者注意其中两个方面:一是主人公波多里诺是一个骗子,但他说的谎言影响了历史,甚至创造了历史。例如,小说开始所写的1155年,刚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红胡子”腓特烈一世攻打靠近意大利法斯凯特森林的泰尔东纳。把想象和现实混为一谈的农村男孩波多里诺对外表示,自己看到了圣徒显灵告知“泰尔东纳必败”的信息,从而使泰尔东纳放弃了抵抗,腓特烈一世轻易获胜。
从此,波多里诺成为这位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义子,不断以“谎言”来辅佐腓特烈一世,编造了圣杯传说,顺利解决了教皇与皇帝之间的权力冲突,甚至引发了第三次十字军东征……对此,埃科的解释是:“历史正是由许多谎言构成。因为现实比虚构更有趣。历史上的许多素材超乎所有作家的想象。”主人公波多里诺在一开始就宣称“我是个骗子”,他如同电影《阿甘正传》中的阿甘一样在经历事件时创造历史,但阿甘用的是真诚,而波多里诺则满口“谎言”。有趣的是,他的谎言总是一出口就变成真……
另一方面,这部小说提到了埃科出生地亚历山德里亚的历史。当时,为了反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腓特烈一世,意大利北部于1164年形成威洛纳联盟,其成员后来迅速增加,于1167年形成伦巴第联盟,受到罗马教皇亚历山大三世的热烈支持。1168年,为了建立联盟的一个堡垒且向教皇致敬,“亚历山德里亚”这座小城在各方的努力下创建而成。
对于自己的小说,埃科希望他不会被中国读者“误读”,因为他和丹·布朗和帕慕克没有可比性。据悉,上海译文出版社已取得埃科6部作品中译本授权,包括他所有的小说《玫瑰的名字》、《傅科摆》、《昨日之岛》(L'isola del giorno prima)、《波多里诺》、《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Lamisteriosaflamma dellareginaLoana)和最新随笔集《密涅瓦火柴盒》(La bustina di Minerva)。目前,《波多里诺》之外的5部作品都已邀请国内意大利文专家依据意大利原文本在翻译中,预计今年下半年至明年上半年会陆续出版,与广大读者见面。
媒体高手
采访埃科是一件惬意却充满挑战性的事。说惬意,是因为老人的回答十分有趣;说充满挑战,是因为他自己就是媒体出身,所以深谙记者的“圈套”。
自1954年大学毕业后,埃科就成为意大利国有电视网(RAI)在米兰的文化节目编辑,让他能够通过媒体审视现代文化。1959年,他在出版《中世纪美学发展》(Sviluppo dell'estetico medievale)一书后就放弃了这份工作,随即出任米兰Bornpiani出版社非小说类作品的高级编辑,直到1975年离职。1959年,埃科也开始为Il Verri杂志每个月写专栏《小记事》(Diario minimo)。专栏中的很多文章最后收集到他的著作《误读》(Misreadings)中。
当埃科在中国被问到对他影响最大的作家时,这位老人笑着说:“通常情况下,我努力不予回答,这个问题就像‘谁是你最喜欢的当代作家?如果说只有一个具有最大影响,那么我太愚蠢了。在20岁时,的确有对我影响很深的作家,乔伊斯是我的文学偶像。当代作家中,我比较喜欢卡尔维诺,虽然他是我的朋友。随着年龄渐长,感觉很多事情都在重复。我也读当代小说,但如果他们写得比我差,我会被激怒,如果他们写得比我好,我也会被激怒。”
至于75岁的埃科是否还在构思第六部小说,他说:“我还没有打算。我不是那种按计划写小说的人,只有想写的时候才写,现在好像没这个欲望。这就像是做爱一样,头疼的时候你肯定不想做,时候不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