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禁止的和被允许的

2007-05-30 21:32宁未央
南风窗 2007年14期
关键词:太阳雨马来华人

宁未央

亚洲电影新浪潮的下一站,“20年前是台湾,今日是马来西亚了”。

你是否曾看过一部马来西亚电影?按国籍来论,马来西亚最具有世界知名度的导演是蔡明亮,影迷众多,尤其得到评论家的青睐,但有谁会把已有大师之谓的蔡明亮当作马来西亚导演呢?他年轻时求学台湾,所有电影都在台湾拍摄,演员、制作班底包括投资,都和马来西亚没有丝毫关系,他的作品一部也不曾在母国放映。

不是不想,是不被准许。蔡氏电影以灰暗的主题、大胆的性爱闻名,必不被奉伊斯兰为国教的马来西亚政府接纳。2007年春节,在马来西亚旅行,当地的华人报纸正报道这样一条新闻:“享誉国际的我国导演蔡明亮,因为响应政府的人才回流呼吁,去年首次回到大马拍摄电影《黑眼圈》,但是这部作品遭到大马电检局封杀,‘罪名是该片反映吉隆坡丑陋面,与官方推展2007马来西亚旅游年目标背道而驰。”

《黑眼圈》被禁的同时,另一部马来西亚电影《木星的初恋》(Mukhsin)正准备在影院上映,到处可见宣传海报——一个小男孩与一个小女孩坐在如茵的绿草地前笑靥如花,电影也像海报一样清新可爱:10岁的马来小女孩Orked非常特别,她上华文学校,不喜欢女孩子的游戏,偏爱和男孩子们踢足球。她的妈妈说英语,邻居们讽刺说“忘记自己是个马来人”。父母两人恩爱非常,对她的教育也十分开明。 就是在这样的童年里,Orked遇到了男孩Mukhsin,发生了一段称不上初恋的若有还无的感情。

电影里,能看到沾花惹草的印度丈夫和他可怜巴巴的马来妻子,有跟随马来习俗的华人后裔——峇峇娘惹,开分期付款家具店的华人……种族与文化的多元,正是马来西亚给人的第一印象:马来人、华人和印度人组成人口的大多数,他们信仰不同的宗教、吃不同的食物、讲不同的语言、穿不同的服装、甚至从事不同的职业,如果说美国这样的移民国家是大熔炉,那么马来西亚更像马赛克。

《木星的初恋》多少是导演雅丝敏·阿末(Yasmin Ahmad)的个人写真,她本人便成长在一个开明的马来人家庭。其时,影片刚刚在柏林电影节上获奖,那段时间马来西亚电影捷报频传,华裔女导演陈翠梅以一部《莫失莫忘》(Love Conquers All)先后在釜山电影节、鹿特丹电影节和香港国际电影节上获奖。

雅丝敏·阿末和陈翠梅都是马来西亚的独立电影导演,正像很多文化与政治不够开放的国家,在电影工业上,往往是独立导演具有鲜明作者意识的作品先获得国际瞩目。马来西亚独立电影的发轫之作应上溯至2000年阿米尔·穆罕默德(AmirMuhammad)的作品《嘴对嘴》(LiDs to Lips),这部黑色幽默剧以食物作为性爱象征,嘲讽官方意识形态和主流文化。

其后,马来西亚独立电影几乎每年在国际电影节中都有斩获。香港电影节历来是上年度优秀亚洲电影的总体检阅,算上蔡明亮,2007年香港电影节共有7位马来西亚导演的8部电影作品参展或参赛,难怪香港影评人会感慨,“20年前是台湾,今日是-马来西亚了”,将马来西亚视为亚洲电影新浪潮的下一站。

族群意识与华人心态

独立电影不受官方意识形态束缚,往往也不肯屈从于商业压力,所以常能直面问题,触及人生与社会的伤口。从2006~2007年度出产的影片看,像《木星的初恋》这样影调温暖,展现族群和睦的电影仅此一部。即便这样的电影也不是不会引起争议,这是导演雅斯敏拍摄的第三部以Orked为女主角的电影,另一部获得商业成功的《sepet》讲的是16岁的Orked和华人男孩Jason的恋爱故事,同样呈现了多种族的文化交融,却因为影片“讨好华人”引来一些马来群体的指责。与族群融合相比,族群隔阂更显而易见。

与《黑眼圈》被禁映的消息同时刊载在华人报刊上的,是董教总呼吁马来西亚教育部保障华人小学权利的新闻。董教总是马来西亚的华文教育领导组织,多年来一直处境艰难。与华文教育被打压相应的,在电影工业中,政府规定只有马来语对白超过70%的电影才被称作马来西亚电影,因此华语片《莫失莫忘》就被视为外国电影无法享受优惠政策。

导演陈翠梅曾说:“我拍的电影就不被归类为马来西亚电影,所以跟其它外国片一样,要交税。每当我们跟国外那些电影节的人提起,他们都觉得很不可思议。电影在戏院放映,不可能赚到钱,马来片的话,交给政府的娱乐税可以拿回,但我的片子就不能。扣除其它杂费,一张戏票能拿回的钱不多,我们很难在本地票房赚到钱。”这样的环境政策多少制约了华语片的发展。

我曾问另一位独立导演李添兴,为什么在他关于都市爱情的实验电影《念你如昔》和《当我们同在一起》中完全是华人的世界,与我们看到的马来西亚并不同,他回答说,马来西亚一直没有华人电影,一旦有机会拍片,便会先把镜头对准自己。

这种状况在《太阳雨》中体现得更为鲜明。《太阳雨》是华人导演何宇恒的作品,他与其他5位亚洲导演一起人选刘德华创设的“亚洲新星导”计划,分别得到300万港元的资助拍摄高清数字电影。出自同一计划的影片包括大陆的《疯狂的石头》,台湾的《人鱼朵朵》,新加坡的《爱情故事》等,6部作品中,以《太阳雨》最具有艺术性和社会性:

乡村少年阿冬在结束中考之后到吉隆坡找哥哥,他得到的第一个教训是被人设下圈套勒索,第二个教训是在返家的时候丢了哥哥给的钱(或许是被偷的)——成年仪式在猝不及防的状况下开始了,哥哥在非法台球室做球手,与人斗殴身亡,对于从小没有父亲的阿冬来说,这是又一次失怙。母亲和九叔的暖昧关系是他不能容忍的,九叔不过是从母亲那里拿钱。他负气出走舅舅家,那似乎是马泰边境的海边小镇,舅舅从事的可能是非法走私,他教阿冬开枪,告诉他“人应该首先保护自己”。在这里,他邂逅小翠和小慧姐妹,朦胧的初恋刚刚露出端倪,他便要踏上归途了。马来文的成绩单已经寄达,无比漫长的暑假终于要结束。

影片的影调非常优美,侯孝贤式的长镜头之后是太阳雨后的远山、近树、一只白色的飞鸟与一道渐渐消失的彩虹。电影以阿冬的身世作为辅线——成长从来都是向外面对残酷的成人社会与向内追寻自我身份的双重过程。

除了偶然出现在镜头里的印度打手和马来医生,《太阳雨》中展现的是一个相当封闭的华人社会,在乡村尤为如此,只有讲着普通话、闽南话和广东话的不同族群的华人,只能从蛛丝马迹中辨别这个华人团体与另外族群的稀薄联系。同样,《莫失莫忘》中从乡村到城镇打工的女孩阿冰遇人不淑,所交往的男朋友John是“姑爷仔”,不过是要引诱她卖淫挣钱,这是一个明摆着的陷阱,然而宿命般叫人无法逃脱。

吴明金的《大象与海》讲述的也是发

生在海边小镇的故事,突如其来的死亡降临,不明的瘟疫夺走了少年的兄长,老汉的妻子,少年开始独自游荡,买彩票,将女孩卖与卖淫团体;老汉得到一笔救济金,他被拐骗第一次嫖娼,之后好像乐此不疲……最终少年带回了女孩,老汉重新开始出海,这一次由死亡引发的出轨像中邪,或是一次梦游,影片最后出现热带雨林的大象,更让全片笼罩着阴郁与梦幻气氛。

3部影片都围绕封闭的华人社群,不约而同选择了乡村或底层社会,不完整的家庭(或者像阿冰一样远离亲友),突然的死亡与主角被罪犯诱骗,人在社会中是无依靠的,孤独的,面对的是不可避免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这是独立影人的偏好还是他们成长的体验原本如此?

政治禁忌与文化保守

族群问题只是分析马来西亚新电影的角度之一,与几位华人导演清一色的华语片不同,作为马来西亚独立电影的先锋,阿米尔·穆罕默德的领域更为宽泛,他近年拍摄了两部纪录片。分别是《最后一名共产党员》(The Last Communist)和《村里的人,你们好吗?》(Village People Radio Show),前者关于马来西亚共产党书记陈平,后者关于居住在泰国南部的马来裔马共成员。

在马来西亚,马共一直属于禁忌话题,二战期间,以华人为主要成员的马共曾配合英军抗击日本侵略,战后因为反抗英国的再度殖民为官方不容转入地下。1960年,马共成员3000多人转移至泰国南部,渐渐分崩离析,1989年马来西亚政府与陈平在泰国南部的合艾签署协议,结束游击战争,然而陈平一直未被批准回国。

《最后一名共产党员》用音乐剧的方法,采访了和陈平有关的很多人;《村里的人,你们好吗?》则直接深入泰南村庄,采访作为马共少数成员的马来裔老党员,中间穿插泰语广播剧。两部纪录片在拍摄手法上都不拘泥传统,虽然是用DV拍摄,但影像非常讲究。

出乎意料,《最后一名共产党员》一刀未剪通过审查,原计划于2006年5月18日在马来西亚上映,然而就在上映前10天,发行公司接到国安部命令,以“保障公众的利益”为名禁止该片上映。事发突然,但并非没有预兆,马来西亚主流报章《每日新闻》自5月3日起曾连续刊登抨击阿米尔和影片的文章,质疑他为何不选择拍摄其他马来历史人物,而偏偏选择陈平。

《村里的人,你们好吗?》则根本未通过审查,国内事务部影片管制组驳回了发行公司的上诉申请,在可遇见的将来,这部影片将不会在马来西亚影院上映。阿米尔说马来西亚15所大学只有一所开设历史课程,可见对于历史的忽视。

审查与禁映,对于马来西亚电影人的遭遇,其实许多同行皆有深刻体会。虽然文首《黑眼圈》被禁映的理由显得有些荒唐,但“损害国家形象”这样的辞汇是多么耳熟能详。

《黑眼圈》究竟是怎样一部电影,尽管删去了诸多性爱镜头,仍被电检局和旅游局的官员视为虎狼?在这部几乎没有对白的电影里,小康——蔡明亮永远的男主角,以流浪汉的身份出现在吉隆坡街头,围观一群江湖艺人卜算彩票号码的把戏,因为身无分文被群殴。一群外籍劳工从垃圾堆里捡出一张床垫,扛回住所,其中的拉旺把昏迷的小康一同带回他们聚居的阁楼,在他的照料下,小康渐渐恢复。阿琪是隔壁广式茶餐厅的打工妹,小康遇到她,追求她,送她一盏地摊上买的俗气的丝线灯。

拉旺发现了小康的恋情,他嫉妒极了,差点扼死沉睡的小康,没错,他之前的一举一动已经像小康的亲密爱人了。这个夜晚吉隆坡让人无法呼吸,烟霾充斥空气中的每个角落,就在这样的夜里,在废弃的建筑工地,在充斥着污水的池塘,一张床垫慢慢飘来,上面睡着小康,一边是阿琪,另一边是拉旺,他们睡得很沉,那盏一明一灭的玩具灯也飘过来,如绽放的莲花。

电影的展开是压抑中有幽默,结局却是温暖中透着悲情。蔡明亮是华语导演中从垃圾堆里发现美学的第_人,那张床垫像是诺亚的方舟,载着三个孤独的灵魂,仿佛是飘向极乐世界的,这魔幻的一刻不过是刹那的救赎,蔡明亮自己说,他的电影是关于人的困境,为什么我们要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

马来西亚电检局列举的罪状指出,蔡明亮把吉隆坡塑造成处处垃圾与犯罪,外籍劳工被虐待,充斥烟霾的城市。的确,这是事实,但距离马来西亚旅游年需要塑造的色彩缤纷的形象相距太远了。蔡明亮之前的电影,那些关于台湾的电影,也同样如是啊,一个对生命悲观的人怎么能拍摄旅游宣传片呢?

一切才刚刚开始

与《黑眼圈》相比,马来西亚新电影人的作品仍旧稚嫩。其实,这群独立影人只有十多个,他们大多出生于1970年代,都集中在吉隆坡,此前多从事广告行业,拍摄独立电影的资历最多不过7年。特别的状况是这一小撮电影人彼此关系密切,在电影事业上相互合作。几乎任何一部电影都有两个以上的电影人参与,雅斯敏在《太阳雨》中扮演一个角色,吴明金曾为阿米尔掌镜,何宇恒出演陈翠梅的短片……

2006年末,陈翠梅、李添兴、阿米尔和刘成达4位导演成立了大荒电影公司,至今制作6部电影(包括《莫失莫忘》,《村里的人,你们好吗?》,《当我们同在一起》,《念你如昔》),而且利用马来西亚电影协会每4个月举行的“大马短片试映会”,发掘新人,向国际电影节推荐。

这波新浪潮是否能成大器,目前还很难判断,即便是目前较为成熟的《木星的初恋》《太阳雨》和《大象与海》仍旧有生涩味道,除了马来西亚的标签之外,原创性仍旧不足,他们目前拥有的是初生牛犊的锐气,倘若有一天,这世界对国籍标签失去兴趣——正如中国第五代导演曾经经历过的,那么马来西亚影人是否能对电影这一艺术本身作出贡献?

投资与发行的困难是全世界独立电影人的共同问题,除此之外,马来西亚影人还需面对政治与文化的制约。但从另一个角度说,所有的制约都能提供另外的创作资源,拍摄本土电影,关注周边社会永远是电影的魅力之一。未来的世界将感谢这些年轻人为当代留影,他们终于将镜头对准自己,他们看见,他们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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