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怎么说呢,西风是寒冷的,这一年冬天的西风尤其寒冷。
小围天还没亮就起来帮母亲把奶送了,顶着西风去五中那边送完奶又去送报,脸给吹得通红。小围也只有这几天能帮母亲做些事,过完年,就又要回校。以前在家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想到母亲是这样艰苦,从小到大,小围从没见母亲那双手闲过,要是有个父亲就好了。小时候小围总是追问母亲,父亲在什么地方?母亲总是说父亲在南方。小围总是问,父亲怎么还不回来?母亲总是说父亲忙,等不忙就会回来。到了上高中那年,小围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早在自己六岁那年就已经死了。
小围这几天不让母亲做任何活儿。外边太冷了,只要他放假在家待一天,他就要让母亲在家里好好儿歇一天。“别动!我命令您不许乱说乱动!”小围的话让母亲十分开心。母亲笑着对小围说,医院的那些玻璃都还没擦呢,你不让我动?我不动,你去,你敢站那么高的地方擦玻璃?人家医院还等着呢,马上就要过年了。
送完报,才八点多,小围把手套放在炉子边烤着,然后一边看报一边吃他的早饭,稀粥、馒头,还有半块儿昨晚吃剩下的酱豆腐。
“妈,您找个伴儿吧。”小围又对母亲说,眼睛在报纸上。
这话小围在上高中那年就说过,那时候总有人不停地给母亲介绍对象,但都被母亲拒绝了。母亲说等你上了大学再说吧。小围嚼着馒头,眼睛还在报纸上,说家里也该有个人和您在一起,省得您冷清。小围的母亲看着小围说,你是不是在学校里有女朋友了才这么劝你妈?小围说,您说什么?您说大一学生?大一学生是有那个贼心没那个贼胆。小围的母亲就笑着说,既这么着,就等你起了贼心妈再找也不迟。
“到时候您也该老了,再说我也不放心,您找吧,为了我。”小围说,把报纸“哗啦哗啦”翻过来。
出乎小围意料,这回是小围的母亲说:
“信不信,妈还真给你找了一个?”
小围不看报了,看他母亲:“我不信!”
“妈给你领回来看看怎么样?”小围的母亲有些兴奋。
“这也太快了吧?”小围说妈您是不是早谈上了。
“那就再慢点儿,再过几年,这个就让他算了。”母亲笑着说。
“不行不行。”小围说,这个人比我爸怎么样?
“个头和模样都差不多。”小围母亲说。
小围忽然高兴了起来:“有照片没有?”
母亲好像已经下定了决心:“看什么照片,我把他带回来让你看。”
“我最好能和他喝点儿啤酒。”小围说首先得让我过关才行,妈您得炒几个菜。
小围的母亲看着小围,忽然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这个人和你爸差不多,个头和模样都差不多,个头,模样,都挺好。
“妈您是不是真有了?”小围说。
“妈这就给你把他带回来?”小围母亲说。
“今天?”
“对。”
“就今天?”
“就今天!”小围有些不相信,“还真有这事?而且您说来他就会来?”
小围的母亲笑了:“那我就叫他来。”
“他是不是来过咱们家了?”小围有些急了,又说不上为什么急,是惊奇。
小围的母亲说这个人今天要从外边回来,说好了的,想让你看一下。
从外边?从什么地方?这个人是做什么的?小围看着母亲。
“我这就去带他回来让你看看。”小围的母亲又说。
“好啊。”小围说,这对他很新鲜。
“你真同意了?”小围的母亲说。
“我是放心。”小围说。
“你放心什么?”小围的母亲笑了。
“我不在家的时候。”小围说希望母亲有个伴儿,一个人多不安全。
“请他来家吃饭好不好?”小围的母亲像是在征求小围的意见。
“好啊,这么说更像是真的了!”小围说。
“你同意了?”小围母亲说。
“当然同意!”小围看着母亲。
看样子是真的,小围的母亲说这顿饭可不能马虎的。小围的母亲说做就做,她把过年要吃的菜准备了几样,都是现成的,主菜是一个火锅儿,菜一样一样都码在了里边,泡好的粉条儿和白菜海带都放在另一个大海碗里,不用说,是只等着那个男的来了点火加汤。这一切都看到小围的眼里。这事看样子是真的了,但又有点儿不像真的,因为这事来得也太快。饭菜安顿停当,然后,小围的母亲说就要去见那个人了。小围能看出母亲很激动,母亲对着镜子的样子无论谁都能看出她很激动,但小围不理解母亲怎么说有就有了,这个人在什么地方?他和母亲什么时候认识的?小围不知道,小围也没多问。小围看着母亲,许多事他都不知道,许多的事他也不可能知道。比如关于爸爸的记忆,他现在是一点点都没有,六岁之前的事他怎么能记得起来?那一年,小围的母亲和父亲带着他去西门外公园玩儿,那是春天,杏花和桃花正开得烂漫,许多人在公园的草地上野餐,在草地上铺一块塑料布,上边是啤酒白酒和各种的凉菜,当然还有水果。那天小围总是兴奋地在假山旁跑来跑去,不知怎么就跑到已经喝醉了的那一帮人的跟前去。那是一帮青皮后生,都喝多了,不知道为什么就吵了起来,而且吵得很激烈,是为了赌酒,一个年轻人,把啤酒瓶子举起来刚要喝,这时小围恰好从假山后边跑了过去,把这个人的胳膊肘给碰了一下。这个年轻人可能是把牙给硌了,他用手指把牙按按,还真出了那么一点点血,这就让他暴怒了。但他不该跟一个六岁的孩子动拳头,他在小围头上猛击了两下,后来的事便是小围的父亲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这一切都来得是那么让人猝不及防,那帮子年轻人都围了上来,小围的母亲眼看着那个年轻人把水果刀拿起来冲小围的父亲就是那么一下子,身手矫健的小围父亲也不知怎么就把那刀夺到了自己的手里。小围的母亲许多年来一直不敢回想那一幕,她看到了血,在春天的阳光里闪闪烁烁,也不知是从谁的身上流出来的,但倒下来的人不是小围的父亲而是那个年轻人。“杀人啦——”当时天很热,围了那么多人,有人在大声地喊。
小围发现母亲的眼睛忽然红了。“我出去了。”母亲说。
“用不用我给您做保镖?”小围想和母亲开开玩笑。
“妈回头给你买点糖炒栗子。”小围的母亲说。
“妈您是不是早就和这个人约好了。”小围忍不住了。
“对。”小围的母亲说了一个字,这种事,一个字就可以了。
“到底怎么回事?”小围猫下腰,把窗玻璃上的霜擦擦,从窗子里看母亲走出院子。
“母亲怎么说有就有了?”小围坐在了那里,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看着对面的镜子笑了一下,样子很怪,他希望母亲有个伴儿,但母亲忽然说她有了,他倒又觉着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
2
还有两天就要过年了,街上到处弥漫着过年的气氛,虽然西风刮得很猛烈,但阳光却像是格外地明亮。小围的母亲急匆匆地,她忽然急得不能再急,虽然是和那个人说好的,但她还是急。她坐了那种最脏最旧的小面包车,这种车省钱。她是在西门外坐的车,车是朝南开,一直开,也就是说一直在晃晃荡荡。等晃荡到一个叫白流水的地方,小围的母亲下了车。那里有一个劳改煤矿,在这个煤矿工作的大多都是犯了罪的人。前几天的雪给这里的山镶了一道锯齿形的边,亮得真是有几分晃眼,亮得让人感到有了某种节日的气氛,起码在小围的母亲眼里是这样。小围的母亲和那个人已经说好了,说好了就在这里等他把他接回家。劳改农场办公大楼的东边是接待室,里边很暖和,墙上贴的宣传画颜色也很喜气。宣传画上画着两个人,一个年迈的母亲和一个年轻的儿子,旁边写着:“亲人等着你!”这时有人在她旁边说话了,小声问:你是不是也来接孩子?这是个中年女人,衣着很阔气,脖子上是毛茸茸的皮围脖。小围的母亲忙说是是是。来这里接人的人一般都不多待,里边出来一个人便马上有人拥上去,然后就出去了。这个中年女人这时已经发出了一声尖叫,已经看到她的人了。这时又有人在旁边问小围的母亲:你也是来看人的?这一回小围的母亲马上说我是来往回领人的。这个人又问:判了几年?小围的母亲忽然痛苦了起来,但还是说了,声音很小:
“在里边表现得好,减了刑,改成15年了。”
“你也送了不少吧?”这个人又说。
小围母亲的心紧了一下。
“什么罪?”这个人还在问。
小围的母亲没说话。
“我已经出了这个数儿了。”这个人把一个巴掌伸了出来。
小围的母亲看了一眼这个人的巴掌,她不明白。
“你真不明白?”这个人也太爱说话了。
“不明白。”小围的母亲说。
“这个数儿,你不明白?”这个人的巴掌一直伸着,干巴巴的。
“不明白。”小围的母亲又说。
“你猜猜。”这个人说。
“五千。”小围的母亲小声说。
这个人笑了:“你再猜。”
“五万?”小围的母亲又说。
这个人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儿,说你得再加上一个零。
这时候接待室里的人已经不多了,还有几个人是在等待着见人,提着花花绿绿的烟酒。
“这个数儿,才买了一个死缓。”这个人又在空中用手指画了许多个圈儿。
小围的母亲站了起来,她觉得有些奇怪,时间已经过了,人呢?人在什么地方?这时候她看到熟人了,是这里的管理员,姓郑。
“小郑,喂,小郑。”她追了上去。
“早走了啊。”郑管理员说五号一大早就走了,数他走得早。
“走了?”小围的母亲有些吃惊。
“你看看五号会不会在外边的小饭店?他也许在那边等你。”姓郑的管理员忽然笑笑,改口说你看看老周会不会在饭店,现在可不能再叫他五号了。
小围的母亲急惶惶地马上去了小饭店,她熟悉那家小饭店,已经有不少人在里边了,里边热气腾腾的,面条儿米饭炒菜什么都有,味道是综合的,热烈的,煽动人食欲的。她希望在这里能看到老周,但她失望了。这时又黑又脏的棉布帘子又让人从外边撩开了,她差点儿叫了出来,但不是。到后来,她还是撩开了棉布帘子走了出去,在院子里,她差点儿又叫出来,但还不是。小围的母亲有点儿急了,但她再急也没有办法。说好的呀!说好的呀!她在心里说。她现在没了主意,她甚至都想到男厕所那边看看里边有没有人,她知道老周的胃很不好,有时候会胃出血,在厕所里一蹲就是老半天。她还真去了男厕那边,她对一个从厕所里出来的年轻男人说:里边,有没有一个人,麻烦你看看有没有一个人在里边蹲着。这个刚从厕所里出来的年轻男人还真又转回身进去看了看,然后出来告诉她里边没有人。小围的母亲没了法子,没了法子她只好回家,回家的车上人更多,她把车上的人一个一个地注意过来,最后还是失望了。后来她急促地把车窗上的霜擦了擦,擦出一个可以让她看到外边的圆洞,但路上哪有人?风能看到吗?怎么能看不到,道边的枯草和黑糊糊的小松树一起一伏一起一伏,风真是大。老周能去什么地方呢?小围的母亲没一点点头绪。直到下车,她又把从车上下来的人一个一个都注意了一遍。人人都围得很厚,只露一点点脸,突出的是各种型号大小不一的鼻子,都冒着团团的白汽。
小围的母亲很失望,心里又很乱,但她还是想不出老周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她只好又回了家,回家之前她没忘了给小围买糖炒栗子;糖炒栗子刚出锅,隔着报纸还有些烫手。“没接上。”她对儿子说,年底下人们事太多,他可能办事去了。她说“他”。
“没接上就没接上吧。”小围忽然高兴了起来,他对母亲说他刚才从同学家里借了一台黑白电视,晚上可以看晚会了。“中午没来就没来,晚上差不多吧?”小围看着母亲的脸,说晚上吃火锅更好,更有气氛。小围的母亲一直不说话,她六神不定,她忽然又围了围巾,又出去了。出了院子,出了街口,迎着猛烈的西风,她想老周会不会自己找到这里来,因为她对他说过自己现在住什么地方,门牌号数也告诉过他。小围母亲心里那说不清的欲望因为他没有出现而变得更加强烈了。这时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后边小声问她,站在这里干什么?小围的母亲随口应了一声。回过头,竟然是儿子小围,她的脸,突然一下子红了。
“我看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小围小声说。
“不是!”小围母亲忽然变得十分固执。
“他来过咱们家?”小围说。
“来过。”母亲说。
“哇——”小围说他居然还来过。
“十多年前就来过。”母亲又说,你小时候他就来过。
“想不到妈您还挺复杂。”小围说,那时候我爸是不是还活着?
“活着,当然活着。”小围的母亲说。
“活着!”小围母亲又说。
3
这个年和以往的年都一样,小围母亲说的那个人也就是老周,一直没有出现。无论谁出现或不出现,年总是要过的。这个年,和以往一样,是小围和母亲两个人过的。再说他们也习惯了。因为小围借来的那台黑白电视,小围和母亲不用再听半导体收音机打发这短暂而漫长的年夜。他们不但看了春晚,而且还放了炮仗。半夜的炮仗是接财神的,在中国,家家户户都会有那么一个小小的财神,只要你肯接。这是多么公平的事。小围在外边放炮仗,小围母亲在屋里扒在窗子上朝外看,小围还放了一个烟花,烟花不大,但好看,小围在院子里高声喊,——祝妈心想事成!小围在院子里一喊,小围母亲的眼里就有了泪,但她马上把泪擦了。
“今年您给我找个爸吧。”小围从外边跳进来了,抱着膀子。
小围的母亲说刚才前院那个烟花多高,都高过房顶儿了。“你出院也不披件衣服?”
小围说他已经和同学们约好了,后半夜要一起出去玩儿,也许去唱歌,唱一晚上。“您早点儿休息。”
“行!”小围母亲又说。
“说好了,今年给我找个爸。”小围又说。
“行!”小围母亲又说。
年三十就这么过去了,和往年一样,初一一大早,小围的母亲就又出去做事了,她围着围巾,穿得很厚,厚得都有点儿笨拙。她先去医院把地扫了,再用拖把把地板擦了。因为是过年,医院里静静的没什么人,走廊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灯亮着,地板反着光,别样的冷清。虽然没人,但她还是认真把地扫了,这是小围母亲的工作,现在想找份儿零工不容易,扫完地她又去送了报纸和牛奶。做完事回到家,小围还没回来。让他好好玩儿吧。小围母亲在心里说。
“老周呢?老周在什么地方?”
小围母亲把窗玻璃上的霜擦出个可以朝外看的圆洞,她时不时朝外看看。
年过得很快,初一初二初三一过就到了破五,过了初八,小围就回学校去了。小围走的时候和母亲开了玩笑,小围说世界上又不是他那么一个男人,失约的男人不会是什么好男人,您不用再想他。小围的母亲笑笑,说你放心吧,但你也要让妈放心你,到学校可不许把厚毛裤脱了。母亲还要他把那块小布帘儿挂在自己的床头,这样你就可以想睡就睡了,别人不睡是别人的事,但你要休息好,小心别犯了病,你那病一定要休息好。小围的母亲把小围送出了院子,试试探探说:“要不打出租吧?”小围说走走就到,不浪费那个钱,又不远,最多就是20分钟,只当是锻炼身体。小围走两步,又停下,把脸靠近母亲,说妈您真的很漂亮,我要是个大岁数男人就一定娶您。走到路口小围又停下,把脸又靠近母亲,说妈以后不要再给医院擦玻璃了,那么高,给医院扫扫地倒倒垃圾还可以,为了我,那么高,您不害怕我还害怕,您想想您儿子,连个父亲也没有,也只有您了。小围的母亲不再走,眼圈儿突然红了,她停下,说:星期六日你一定回来,年还没过完呢,回来吃饺子。小围说肯定。小围的母亲看着儿子朝南走,走过了那个十字路口,变小了,没了,被一辆浑身上下都是花花绿绿广告的公共汽车挡了一下,然后,没了,走远了。这时有人从东边过来,很快地迈着步子,要过马路那边去,这个人朝小围的母亲笑笑,嘴里说着“好冷,好冷”。也不知道是谁?小围的母亲有些恍恍惚惚,想不起来,她现在是一脑子的问号,人脑子里的问号一多,就难免有些糊涂:老周在什么地方?他爸妈早已经没了,他又没个兄弟姐妹,他能去什么地方?出了那件事后,为了儿子,她带着儿子搬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这个城市里她没有一个亲人,连关系很远的亲戚都没有。“还是问问白流水那边吧。”小围母亲也只能有这个主意了。她想自己应该再去一趟白流水。这个老周!
第二天,她坐不住了,虽然年还没有过完,她又去了那个谁也不愿去的地方,坐着摇摇晃晃空荡荡的大巴。白流水那边的人正在屋里打扑克,说怎么会?老周怎么会没回家?他是不是在老池的木器厂,老周和老池关系很好,谁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很好。
“五号肯定在那里。”白流水的人说。
“还说五号,人家老周现在已经不是五号了。”旁边的人说。老周叫什么?是不是叫周和平?老叫人家五号五号,这么多年连人家的名字都记不清了。
4
锯末子被西风扬起来,像雪,像一股一股的雪。小围的母亲终于找到老池的厂子了,老池的厂子在这个城市的东边,那一带现在到处都在动工,到处都是工地,到处都是脚手架,到处都好像是欣欣向荣得了不得,而且,到处都可以看到那种虚伪的装饰,一株一株的塑料棕榈,或是一株一株的椰子树,或者是其大无比一点点都不好看的仙人掌,都颜色鲜艳地站立在猛烈的西风里。
小围的母亲一眼就看见老周了,她的心忽然“怦怦怦怦”跳了起来。老周穿着一件很破旧油光光的羽绒衣,正背着身子在拖一根木头,木头很沉,一个人拖不动。这时候就又来了一个人,两个人还是抬不动,就又来了一个人,三个人才把这根大木头抬到了电锯台子上。木头上,是墨线,一道一道的墨线,电锯就是顺着这墨线切进去,不是电锯主动地切木头,是老周用自己的力气把木头推给电锯,用了很大的力气把木头往前推,往前推,锯末子喧哗着扬起来再落下来。木头快要给锯开的时候就又来了一个人,帮着,把锯好的老大一块木头板子抬着放下来。老周的头上冒着腾腾的热汗。
小围的母亲站了好一会儿,有人看到她了,朝老周挥手,电锯马上停了下来“吱吱吱吱,吱——”
老周喘着气转过身,从正面看他真像是个雪人,连眉毛上也是。
“你——”老周很吃惊,说你怎么来了?
“那天,那天不是说好了吗?”小围母亲忽然很生气。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老周又说。
“你知道我去了几趟白流水?”小围母亲说。
“年还没过完呢,你去那种地方?”老周说。
“年还没过完,你们就开工了?”小围母亲说。
“什么年不年。”老周笑了笑,说我们这种人早习惯了,我们没有年。
“咱们不是说好的吗?你怎么不回家?”小围的母亲是一肚子的气。
“走走走,走走走。”老周说,扶了一下小围的母亲,跨过地上的一根大木头。
老周把小围的母亲带到了宿舍,身上的锯末儿一边走一边给小围母亲拍掉。宿舍里有四张床,挺暖和,暖气在“吱吱”叫。床下边是红搪瓷脸盆和踩倒了跟子的劳动鞋,床边墙上贴着发黄的旧报纸。你怎么到这儿了?小围母亲又说,不是说好了过年回家?不是说好了回家过年?你不是说要看看你儿子?这么说的时候小围的母亲眼里已经有了泪水。
老周说你先坐下,你喝水不?喝水吧,你喝点儿水吧。
“哪有水?”小围的母亲把暖瓶摇了摇。
“咦,你对你儿子说我了?你怎么说的?”老周说要去打点水,后边有开水。
“我说我给他妈可找了个好对象。”小围母亲说。
“你还挺幽默。”老周说。
“你回去吧,他认不出你,你别怕,年还没过完呢。”小围的母亲说,她把自己的眼睛擦了擦。
老周苦笑了一下,说你儿子又不是弱智,要是我真回去。
“那年他才5岁,能记住什么?你15年没回家了。”小围母亲说,鼻子酸酸的。
“不能不能!”老周说他已经想好了,不能让儿子知道他的存在。
小围母亲不说话了,她用手摸摸鼻子再摸摸床上的被子,被子是草绿色的军用被。
“这不是我的。”老周指指另一张床。
小围的母亲就坐到另一张床上去,埋头把被子打开来看了看,又叠好。
“你还是回家吧。”
“我不能让我儿子知道我是杀人犯。”老周说15年都过去了,这会儿再让儿子知道这事,合适不合适?再说他知道他父亲已经死了,你说我忽然回去你怎么对他说。怎么说?停了一会儿,老周说等他大学毕业了再说吧,大学毕业,找了工作,再怎么也不会受影响了,现在我要回去,突然从天上掉下个杀人犯的爸爸,他肯定会受影响,找工作也会受影响。老昝,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老昝,他儿子还在北京上大学呢,是优秀生,用人单位都跟他儿子谈话了,后来还不是受了影响?工作一下子就黄了,只好去了新加坡。在这儿过年也不错,饭菜是从旁边饭店要的,老池还放了烟火,放了大半夜。
“在这地方你怎么吃饭?”小围母亲忽然想起这事了。
“买一口就行,那,那不是,还有方便面。”老周说那里边还有半箱子康师傅。
“你回家吧,我给你做口热的。”
“不能不能。”
“你胃还疼不?”
“我不能害了我儿子。”老周忽然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是不是又疼了?”小围母亲说。
“说来就来。”老周说自己也习惯了,这个破胃!
小围的母亲没了话,她忽然很伤心,用手摸摸暖气,又摸摸鼻子,苦笑着说倒是不冷。她把脸背过去,好一会儿,又眼红红地把脸转过来,说,今天我请你吃饭怎么样?到饭店吃饭怎么样?也算吃一顿年夜饭。省了吧,花那个钱。老周说,你今天的活儿都做完了?活儿还有做完的?活儿做完人也就完了。小围母亲说这样的天气活儿才多。打扫家?老周说,是不是又要给人家打扫家?小围的母亲说都是熟人,也就是擦擦洗洗。这样的天气不可能擦玻璃吧?老周说最危险就是擦玻璃。
“那么高,我想想就害怕。”
小围的母亲忽然笑了一下,真是有什么父亲就有什么儿子,小围和老周说话的口气简直是一样,都这么说。
“你笑什么?”老周说。
“你儿子和你说的话一模一样,就怕我去医院擦玻璃。”小围的母亲说。
“你不该把擦玻璃的事对你儿子说,让他担心,影响他学习。”
“我没跟他说,是他自己看见了。”小围的母亲说你儿子还想替我擦呢。
小围母亲和老周说着话,这时有人从外边进来,穿着厚厚囊囊油光光的羽绒背心。小围母亲忽然觉着这个人应该就是老池。她站起来,这个人居然就是老池,老池朝她看看,对老周说,这就是嫂子?对吧?
老周说她去白流水又不是一趟两趟。“你肯定见过。”
“今天给你放假,你回家吧。”老池说。
老周的眼里亮了起来。
“你放我的假?”老周说。
“三十让你回你不回,这下好啦,有人来接你了。”老池笑了,咧着嘴看着小围的母亲。说老周你想回家多待两天都行。
老周的眼里更亮了。
“你回去和嫂子住两天,那,那,那都多少年了。”老池“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说那也是人之常情。
老周忽然害羞了,老周的害羞传染了小围母亲,两个人互相看看,脸都羞红了。老池对小围母亲说你们家的事我都知道,我知道你们的儿子住校,你们回去吧,要想多待就多待两天。老池对老周说你这就动身,时间多么宝贵!你得用劲一点一点把它给追回来。老池笑了起来,然后,不笑了,说你儿子也不是小孩儿,你把话说开了我想他也应该能想得开,15年了,你也该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老周说我已经死了15年了:“不能。”
“屁!”老池说这是你的心病。“你这个人心病太重。”
“我不能让我儿子知道他有个杀人犯父亲。”老周说。
“看看你,看看你。”老池说都15年,不,16年了吧。
加上审案子,可不都16年了,老周心里想。
“回吧,回吧,你马上回。”老池说。
“我真回呀?”老周看看小围母亲再看看老池。
“你婆婆妈妈!”老池说。
“但你不要喝酒!”老池又说。
“嫂子,你千万别让他喝酒。”老池又追了上来,用手拍拍自己的肚子,说老周这地方可受不了酒了,不但受不了酒,连硬一点儿的东西都受不了。
5
回家的路上,一切都变得那么真实了,路旁的树,树上的小串灯,商店外边的人,有人举着一串老长的红彤彤的糖葫芦,还有,不知为什么挂在那里的红红的大气球,气球上有喜字,想必是有人结婚。眼前这一切一切都真实得不得了。在公共汽车上,老周忽然急得不得了,他眼睛亮亮的,小声对小围母亲说:
“那事,你说,我会不会忘了?”
“什么事会忘了?”
“那事。”
“哪事?”
“就那事。”老周说。
“什么事?”小围母亲说。
老周笑了,看着小围母亲的脸。
他们下了公共汽车,汽车站就在五中的门口,往西拐,他们又走了一段路,路边有许多水果摊子,水果都用脏乎乎的小棉被盖着,还有糕点摊子,摞得很高的花花绿绿的糕点盒子。天好像要下雪了,风贴着地皮吹着。
“往这边,家在这边。”小围的母亲拉了老周一把。
“往这边,再往这边。”小围的母亲又拉了一把老周。
“我晕头转向了。”老周笑着说。
进院子的时候,老周猛地站住了,他有些担心,他要小围母亲走在前边,但他马上又跟上来不放心地说:“小围不会在家吧?他要是在家怎么办?”小围母亲说哪会,他难道就不上学了吗?老周还是担心,说,小围真不会在家吧?我在外边等一下,他不在我再进去。小围母亲说,你不看门还锁着吗?你看不到锁子吗?老周这才过来,跟在小围母亲后边进了家。一进家,白菜味儿,还有,土豆味儿,还有,别的什么味儿,反正是家里的味儿,这都是老周过去熟悉的味道,一下子就都涌到了老周的鼻子里。虽然这个家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家,但味道还是他熟悉的味道。老周真是兴奋得不得了,他耸耸鼻子,闻出玉米味儿来了,这几天你是不是还出去卖糯玉米?他问小围母亲。门关好后,他又转回身对小围的母亲说:咱们不能拉窗帘吧,大白天拉窗帘邻居们看了会说什么?老周这么一说小围母亲也有些犹豫。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又好像什么都不会了,胆怯了。停了一会儿,两个人忽然又勇敢了,是老周先勇敢了一下,把窗帘“嚓”地拉上了,但他又停下手,说:小围回来怎么办?不会吧?小围母亲说小围从来都不会在这种时候回来。要不,先吃饭?小围的母亲说。我天天吃饭,但我很长时间没,没那个了,都15年没那个了。老周说。老周这么一说,小围的母亲就有些害羞,但她马上就不害羞了,她已经被老周一把拥到了怀里,这让她觉得有那么点儿酸楚,有那么点儿难过,又有那么一点儿不好意思,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被兴奋和激动淹没了。他们顺理成章,怎么说,顺理成章地上了床,衣服都给抛到了一边,他们马上投入了,好家伙,并且都十分努力地深入,后来她发现被子给弄掉地了,她探下身子把被子拉了上来给老周盖好。
“和平你真瘦。”小围母亲说。
“你——”老周摸着她,说,再来一次好不好?
“都15年了。”老周摸着她,说来吧,好不好,再来!
床又响了起来,好一阵子,先是轻轻的,然后猛烈了,更猛烈了。忽然,老周猛地捂着肚子趴在那里不再动,头上脸上都是很大的汗珠子,嘴张得老大,好像喘不过气来了。
“你怎么啦?怎么啦?”小围的母亲给吓了一跳。
“没事,没事。”老周摇摇手,说他妈的总是这样,破胃!一会儿就好。
“你真没事吧?”小围的母亲还是担心。
“没事没事。”老周说就这么个胃了,说疼就疼。
“没事吧?”小围母亲又问。
“一会儿就好。”老周说。
“那我去做饭。”
小围母亲穿了衣服从床上下来,又看看老周,用手摸摸他,她要老周在被子里躺着,睡着,她要起来做饭了。她忽然想起给老周灌了两玻璃瓶的热水,用毛巾包着让老周放在肚子上取暖。她说现在什么都又回来了,以往的日子又回来了。现在,就是儿子回来我也不怕,你是他爸爸。又不是别人。就是那个,那个啦,你就是那个啦也是他爸爸。老周捂着肚子,肚子上是那两个热水瓶,他看着小围的母亲,忽然坐了起来,担心地问:要是儿子这会儿回来怎么办?小围的母亲把窗帘撩开一条缝,小声说和平你看外边真下雪了,多白,昨天预告说有雪,还真准。小围母亲又回过脸来,你今天别走,你住到星期六!我要你吃了就睡,睡了再吃,我不要你动,我不要你走,你睡吧,我去做饭,你现在好点儿没?
“那我不成了猪啦?”老周嘴角儿有了笑意,但他还是放不下心来,他说他这会儿好多了,他说他总是猛地就疼起来,但过一会儿就又没事了。他还想说什么,但他没说,他想说自己这两天又在拉血,大便里总是有血,但他没说。他欠了欠身子,说我得穿衣服了。说窗帘也得马上拉开。要不,人们会怎么说,要是有人来了,你说我是你什么人?老周说,你又要干什么?你找什么?小梅你找什么?
“好家伙!这不是我们当年的照片吗?”
小围的母亲已经把一个小镜框递了过来,这是个小金属镜框,里边是他们三口人的照片。
“都15年了。”老周说,又大声说,这一张是谁?好家伙,这就是我儿子?对吧?啊?
小围的母亲把一张小围的近照递给老周,老周大叫了一声:
“我儿子,多英俊!”
老周忽然哽了一下,不再说一个字。老半天,清了一下嗓子,又清了一下嗓子,鼻子好像是一下子给什么堵住了,眼红红的,说:15年了,过得真快。说:我不能害了我儿子,15年我没给我儿子做过什么,我对不起他。说:我不能让我儿子有一个杀人犯的爸爸!说:你再说什么我也不能回来。老周又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问儿子个子有多高,是不是和自己差不多。老周说不能再躺着了,要穿衣服了,要起来了,也许,该走了。小围的母亲说你疯了,什么走不走的,这不是你的家?嗨,别,别穿你那旧衣服,我给你准备了一套新的。老周看见了什么,说,那是不是我儿子的内衣?
老周要小围的母亲把儿子穿过的秋衣秋裤递过来。
“别别别,你怎么能穿你儿子的旧衣服,这秋裤都要破了。”小围的母亲说。
“我儿子的味道。”老周说。
“上衣胳膊这块儿也不行了。”小围母亲说。
“那也是我儿子的味道。”老周又说。
“还有领子这块儿。”小围母亲说。
“我还要穿我儿子一双旧袜子,找双旧袜子行不行?”
老周说都15年了,我儿子的衣服我都能穿了,我可不能害了我儿子,我想儿子都要想疯了,我穿了儿子的衣服就等于和我儿子贴在一起了,行了,我满足了。
“我明天就把你的行李搬回来,然后再带你去医院查一查。”小围母亲已经在心里打好了主意,说儿子迟早要知道这件事,迟知道不如早知道,让他知道好了,15年已经不短了,你不能再住在外边,你是他爸爸,当年,你是为了他。
“胡说!你要害了你儿子?”老周说我可是杀人犯。
老周的声音小了下来:“杀人犯。”
“你抽烟吧,我给你买了一盒烟,你多抽几根,抽吧,想怎么抽就怎么抽。”小围的母亲说。小围的母亲说话的时候老周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激动起来,把自己的衣服拉了过来,从衣服里取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鼓鼓囊囊的。这是给我儿子攒的。里边是什么?会是什么?老周把信封里的东西慢慢取了出来,是钱。这几年,在井下劳动,犯人也可以挣到补助了,是16800块钱。
“这是我给儿子攒的。”老周又说。
小围的母亲吓了一跳,看着那一沓钱,叫了一声:
“和平——!”
“是我给儿子攒的,你别嫌少。”老周小声说。
“我定了。”小围母亲说。
“你定了什么?”老周说。
“你回来就不能再走了。”小围的母亲说,她摸摸鼻子。
“我得出去想办法给儿子多挣点儿。”老周说上大学就是上钱,要许多钱。
小围的母亲鼻子就更酸了:
“我不要你走……”
6
老周整整在家里住了三天,这三天他可真有点儿累坏了,好像也给宠坏了。抽烟、喝茶、躺着、靠着,很舒服,15年来他从来都没这么舒服过,虽然胃疼时时发作。小围母亲出去给医院做保洁的时候他就在家里睡觉,小围母亲就想让他舒服,就不想让他动,什么也不让他做。到了星期五,老周可不再听小围母亲的话,说什么也不听,因为小围要回来了,明天就是星期六。老周一下子变得十分倔,十分不听话。说什么也要马上离开这个家回去。他上房去扫了一回雪,又把家给收拾了一下,还把炉筒子打了一回。然后说他要走了。小围的母亲拗不过他,只好由他,小围的母亲给老周带了两个从医院里带回来的输液玻璃瓶子,玻璃瓶子上套了两个用秋衣袖子缝的布套,她让他到了晚上在瓶子里灌热水放被子里暖暖肚子。这天老周又回了老池的厂子,只是身上多了一身他儿子小围穿旧了的内衣,手里多了一个饭盒,里边是一盒子羊头肉,放了许多蒜泥,他喜欢吃的东西,老池也喜欢,他拿给老池。他还给老池拿了一塑料袋儿饺子,茴香馅儿的。
“过了星期六日你就回来。”小围的母亲说平时小围不会回来,你放心。
“这我也满足了,太满足了。”老周说。
小围回来了,年还没有过完,为了省几个车钱,他是步行回来的,一张脸给西风吹得通红发亮,鼻子头儿红彤彤的。随小围回来的还有一个小围的女同学,瘦瘦小小的那么一个女同学,一张脸都围在围巾里。小围说他的这个女同学家在湖南,小围说他看她一个人在学校里太孤单,所以,就把她顺便带回家来了。小围还想跟母亲说什么,母亲推了他一下,让他去厨房说话,让他小点儿声,“你怎么说话,什么顺便,你以为人家是什么!”小围眼亮亮的,对母亲说您也别太兴奋,她只不过是我的同学。小围已经发现了情况。“那个人,是不是来了?”他警觉地问母亲,他发现磕在报纸上的烟灰,还有那盒烟,这可是从来都没有的事。他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张三个人的合影,那张照片从来都不往外边放。他还看到母亲刚刚做好的一条褥子,很厚的褥子。小围用手摸摸褥子,明白了,嘴上又说:“那人是不是来了?”小围的母亲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儿子的问话,小声说:电视机,你怎么还不给人家送回去?小围已经换了鞋,鞋垫也取了出来放在火炉边烤着,手套也放在火炉边,冒着汽。小围说电视机人家不要了,现在人们都不看黑白的了。
“你信不信妈能马上给你买台彩色的?”小围的母亲脸上几乎是放着红光,她很高兴,她昨天已经留好了馅儿,还是小茴香馅儿,就等着小围回来吃饺子,想不到,小围的女同学出现了,她和小围是什么关系?虽说个子矮了一点儿,模样还好,总之,让她高兴,她要好好包一顿饺子,再往馅儿里调些香油,还要再拌一个凉菜,还有几颗皮蛋。
“那个人,是不是来过了?”小围很执拗,又问。
小围的母亲,又把堆在床上撕好的棉纱往袋子里塞,用力塞,她想不到小围会带女同学回来,她得把床收拾一下,床上很乱,堆了许多棉纱。她总是想尽了办法多挣一点儿钱,她从厂子里接棉布的边边角角,然后把这些边边角角再一点一点撕成棉纱,一斤能挣一块钱,许多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她把棉纱塞好了,让小围帮她弄到了厨房,她忽然兴奋地小声对小围说:
“今天我一定把他叫来让你看看。”
“又是那个人?”小围说我想想这个人就讨厌。
“那天他是有事,今天,我去把他叫来?”小围母亲说。
“他看咱们的照片做什么?他还看我小时候的照片。”小围说这人真没意思。
“行不行,我叫他来?”小围的母亲说,小声说。
“他看我的照片干什么?”小围说。
“你小时候的照片怎么就不能给别人看?”小围的母亲笑着说。
“他来过几次?”小围说。
“你是查户口的?”小围的母亲笑着说。
“告诉我,他喜欢不喜欢您?”小围说,是大男人的口气。
“都什么岁数了还喜欢不喜欢,嘘——”小围的母亲小声说,朝屋里指指。
“当然要喜欢,不喜欢怎么行。”小围说,皱着眉头。
“你怎么不问一问你妈喜欢不喜欢他?”小围的母亲说。
小围在厨房地上转一个圈,说干脆别包饺子了,学校天天都是饺子。十五还没过呢?小围的母亲马上说,学校的饺子怎么能和家里的比,一会儿咱们就包饺子,包了饺子我就去把他叫来让你看看。小围母亲又随小围从厨房过到屋里来。咱们学校的饺子真不好吃,一大块一大块肥肉。小围对他的女同学说,还是我妈包的饺子好吃。小围的母亲说吃饺子其实最省事了,我马上就和面。小围说还是我来擀饺子皮儿,我包的饺子总爱破,我手上的劲儿太大。小围的母亲看看表,说那我先去卷卷头发,还早呢,才十点。为了省钱,小围的母亲总是自己在家里给自己卷头发,用那种很老的金属夹子,先在火上烤,然后再把头发卷起来。
“我妈要焕发青春了。”小围说,看着他的女同学。
“年还没过完呢。”小围的母亲笑着说。
“我不回来才对。”小围说。
“瞎说。”小围的母亲说我最喜欢女孩儿了,那时候我就想要个女孩儿。
“我帮您卷吧。”小围的女同学说。
小围的女同学帮小围母亲把头发都卷定了,然后他们开始包饺子,小围的母亲已经算计好了,包好饺子就把头上的夹子取下来,然后就去把老周叫回来。她也想通了,老周的事还真不能告诉儿子,要是真告诉了儿子,可不真是把儿子给害了,儿子会问:不是说死了吗?怎么又活了?这么多年干什么去了?在什么地方?到时候怎么都说不清,只有把真实情况告诉儿子才可以说清,但能让儿子知道他爸爸是杀人犯吗?能让他知道他爸爸是因为杀人才让关在里边15年吗?小围的母亲已经和老周商量好了,如果见了面,就说老周是别人介绍给她的对象。但老周还是担心,担心自己一激动会忍不住先就露出马脚,所以,还是不见的好。老周说就让儿子好好儿把大学读完,到时候再说。老周对小围的母亲说15年都过来了,总不能一下子把儿子给害了。让全世界都知道儿子有一个杀人犯父亲。
“妈你想什么呢?”包饺子的时候小围问。
“电视机,你怎么还不还给人家?”小围的母亲又把这话重复了一遍。
“看看看,看看看。”小围笑着对他的女同学说想不到有人会兴奋成这样。
“妈马上就给你买台彩色的好不好?”小围的母亲又说。
小围笑着看了看身边的女同学,说,学校里有彩电看。
“那就先别买,你说呢?”小围的母亲又说,看着小围。
“还是我给您买吧。”小围说。
“你给我买?你哪有钱?”小围的母亲说。
“我不会挣?”小围说。
“你怎么挣?你还在上学。”小围的母亲说现在找工作可难了,满街上都是没工作的人。
包完饺子,才11点多,小围的女同学又帮着小围的母亲把头发上的夹子都取下了,又帮她把头发梳了梳。弄完这一切,小围母亲把小围拉到厨房,小声对小围说:“等一会儿那个人来了,你千万别说要跟人家喝酒,人家不会喝。我让他来就是想让你看看他。”小围的母亲要出去了,她穿好了衣服,围好了围巾,看看儿子的女同学,笑着对小围说,你怎么不穿那件小夹克,小夹克穿在身上好看。哪件?哪件?小围说。就那件,束腰的那件,米黄色的。小围母亲说现在年还没过呢。你把新衣服换上。
“这也太激动了吧!”小围说。
“年还没过完呢!”小围的母亲说。把新做的褥子卷起来抱着,出门了。
7
小围的母亲出去了,外面风很大,很冷,但她的心里热乎乎的。她先去小卖部买了一盒烟,家里那盒烟没几根了。她觉着自己太兴奋了,从来都没这么兴奋过。她想不到儿子会带个女同学回来,这让她浮想联翩,这让她突然觉着喜气洋洋,这让她觉得她这个家要有个前所未有的团圆了,这个年可是过得太好了。老池的厂子在这个城市的东边,那地方原先是河床,现在那条河里一点点水都没有,到了夏天也不会有一点点水。因为没了水,地产开发商让一栋又一栋的房子在河床里拔地而起。小围的母亲抱着那条新做的褥子朝东走,那条街越接近河床越低,是下坡。猛烈的西风从她的背后吹着她,好像是风让她觉着自己十分轻快,无比地轻快。她忽然腾出手摸摸口袋里的那盒烟,她忽然觉得这盒烟应该先给了老池,然后再给老周买一盒。就这么办。老池的厂子很快就到了,锯木头的声音很响,哗哗哗哗十分地清亮,让人觉得这声音里有光亮在里边闪烁着。小围的母亲直接到了老周待的地方,她看到了老池,老池正指挥着人在卸一车刚刚送来的木头,木头上凝满了霜,银闪闪的。
老池看到小围母亲了,他马上朝她走过来,把鼻子抹了一下,又清了一下嗓子:
“嫂子你来了。”
小围的母亲忽然有了新的主意,这主意让她神采飞扬:
“今天到我们家吃饭好不好?”
“吃饭?”老池说。
“没什么好的,你别嫌弃。”小围的母亲说饺子也包好了,茴香馅儿的。
“可是……”老池说。
“再忙也得吃饭吧。”小围母亲说。
“你看看这个老周。”老池说。
“你答应了?”小围的母亲说。
“可是……”老池说。
“让我儿子陪你喝点儿酒,他能陪你。”小围母亲说。
老池不再说话,但他又不能不说,他说,你看看这个老周,这个老周。
小围的母亲回过头,往那边看看,人也朝那边走。
“这是你给老周做的新褥子?”老池说。
“我看他铺得有点儿薄。”小围母亲说。
“可老周一声没吭就走了。”老池说。
小围的母亲差点儿没站稳,她听清了,什么?走了?不见了?老池是说老周不见了。“你说什么?”
“老周走了,不在厂里了。”老池说。
“他不在?他去了什么地方?”小围的母亲站住了。
“和谁也没说,回来取了行李人就不见了。”老池说。
“走了?去哪儿了?”小围的母亲说。
“我是担心他的胃,你不知道,他的胃病特别厉害。”老池说。
“他能去什么地方?”小围的母亲说。
“咝——”老池好像感冒了,用一根手指按着鼻孔。
“行李也拿走了吗?”小围的母亲又说。
“这个他妈的老周!”老池说。
“你肯定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小围的母亲说。
“咝——”老池又用一根手指按着鼻孔,说我知道他,他就是想让谁都找不到他。
小围的母亲忽然慌了,慌得心乱跳,慌得没了一点点主意,她抱着那新做的褥子,去了老周的宿舍。宿舍还是那么个宿舍,没一点点变化。小围母亲站在那里,褥子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脸上痒痒的像是有虫子爬。
“别哭,他不会有事,他只是不想让他儿子知道他还活着,他这也是好意。”老池在小围母亲身后说,这样也好,我们这种人,他妈的,唉,我们这种人,也只能为家里作这么点贡献,咝——
小围母亲不说话。
“等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我会告诉你。”老池说。
小围母亲还是不说话。
“这样也好。”老池又说。
小围母亲还是没有话。
“咝——他妈的,我真担心他的胃。”老池又用一根手指按着鼻孔,说,那一年,老周说死说活不想活了,往胃里一连吞了8支牙刷,整个宿舍的牙刷都让他给吞肚子里了,弄得大出血,这事他肯定不会跟家里人说,他的胃我想都快成筛子了,一个洞一个洞。
小围的母亲吃惊地看着老池:“他往肚子里咽牙刷?8支?”
“老周是怕连累了孩子。”老池又说,“咝——他妈的!”
“往肚子里咽8支牙刷?”小围的母亲吓坏了,结结巴巴说,哪,哪,哪一年?
“你儿子得紫癜那年,老周说他不想再活了。”老池说你们家的事我都知道,老周什么都跟我说,我什么也都跟他说。我老婆跟我离了,她又嫁人了。
小围的母亲想起来了,那年小围是住了院,得了急性紫癜,腿上长满了紫瘢,但她不得不让小围出了院,她实在是没钱让小围住院,她到处去借钱却到处借不到。这事她对老周说了,她一点点办法都没有了,她只好到白流水去找老周,她没办法不对老周说,因为小围是他的儿子。她对老周说她都想到医院里去卖血或者是卖一个肾,可医院里的人说还从来没见过有女人卖血的,就没买她的血。但医院和白流水那边的人为她捐了款,虽然没有多少钱,但让人觉得那么温暖。关于小围的病,直到现在,她心里都没数,不知道好彻底没有。所以她总是为小围担心,总是怕他感冒了或者是累着了。但当时她不知道老周在里边都快要急疯了,都快要崩溃了,他用头撞墙,他说他都想越狱了。
小围的母亲要哭出来了,但她没哭。
小围的母亲又抱着褥子顶着猛烈的西风回了家。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围朝外望望:怎么又没来?
小围看到母亲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水,泪水在眼里打转儿。
“出什么事了?”小围问。
“没事。”小围母亲说,放下褥子,把手放炉筒子上焐焐,又说:水都开了多长时间了?快下饺子吧。又说:你女同学饿了吧。又说:是医院那边有人得了要命的病,没几天了,好好儿的一个人,没几天了!没几天了,没几天了。说着,她眼里的泪水已经掉了下来。
“这个人真操蛋!”小围小声说。
“不许你这么说他!”小围母亲说,她的手已经暖和了过来。
“他有什么了不起!”小围说。
“他——”小围的母亲张张嘴,下饺子吧,下吧。
“妈您以后不许再找他。”小围小声说,这个世界上男人太多了,又不是他这么一个,说自己已经对这个人太不满了,虽然还没有见面,这么冷天,您一次次去,他一次次不来,什么意思……
小围母亲不再说话,把饺子下了,一下一下用那个小铜漏勺捞锅里的饺子,要不是小围的女同学在,她也许真要大哭一场了。
“别出什么事才好。”小围母亲在心里说。
煮好饺子,小围的母亲围上围巾又出去了,说是出去买袋儿蒜蓉酱,她站在院门口张望了又张望。她想不到儿子也跟了出来,“这个人,他是谁?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子小围站在她身后说。
8
才几天工夫,年还没有过完呢,老周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小围的母亲又去了几次白流水。但那边是音讯全无。小围母亲往老家那边打了几次电话,老家那边也说没见到老周。能去什么地方呢?小围的母亲现在是走着站着都在想老周可能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他好不容易从里边出来了,整整15年了,他又去了什么地方?小围又回学校去了,小围的母亲对着那台黑白电视发呆,炉子上煮糯玉米的锅“咕嘟,咕嘟”冒着汽。电视一闪一闪,但小围的母亲根本就看不进去里边在演什么。她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低,她的耳朵听着外边,外边一有动静她都会马上站起来。或者,她会一直走到院子外边去,也许老周这时候就在外边转来转去?他知道儿子小围只有星期六日才会回来。所以,星期一到星期五随便哪一天他都能回来,只要他愿意。
“也许老周这时候就在外边。”小围母亲一次次对自己说。
小围的母亲一次次地出去,一次次地失望,人呢?外边人来人往,可就是没有老周。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围的母亲照例天天都要起得很早,天还没亮她就要赶在医院上班前把清洁工作做完了。先把门诊走廊用拖把擦一遍,然后再擦住院病房,她是先擦后扫,然后才是卫生间,然后是水房。医院里其实数水房最脏,人们在这里又是洗痰盂又是洗饭盒,什么脏东西都要往这里倒。做完医院的清洁她接着就去送报和送奶。然后,就是上街去卖糯玉米,糯玉米都是头天晚上煮好的,在锅里焐着,放点糖精越焐越黏糊好吃,她卖糯玉米是一边走一边吆喝。到了下午,她会再去取些糯玉米回来煮,煮好了焐在那里第二天再卖。
这天,小围的母亲去医院了,擦走廊地板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人,站在那里朝这边张望。后来这个人朝她喊了一声嫂子,又喊了一声,小围的母亲还是没回过神来,最近她脑子里一直恍恍惚惚。这是谁呢?什么人?喊谁?小围母亲看看自己身后。
“是不是周嫂子?”这个人过来了,站在自己身边了。
“我是老池。”这个人又说,木器厂的老池。
老池的鼻子红红的,虽然快出正月了,但西北风还很凛冽。
“我找了好几个医院才找到你。”老池又说。
“老池!”小围母亲的脑子突然清亮了,眼睛也亮了起来。
“光线真他妈太暗。”老池说医院走廊该安大一点儿的灯泡,这还不把病人撞墙上。
小围母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激动地问,“是不是老周有下落了?”
“对。”老池说他找她就是为了老周的事。
“老周回厂子啦?”小围母亲说。
“唉,别提了!”老池说这回我不能不对你说实话了,我真不好意思。
“怎么了?”小围母亲的一颗心“怦怦怦怦”乱跳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老池忽然显得不好意思起来,他朝地上吐了口痰,又马上用脚去擦,用脚擦了还不行,把小围母亲手里的拖把拿过来擦了擦,一边擦一边说:嫂子,其实也没什么,我们这种人,命是个什么?命就是一根狗尾巴草。嫂子你别紧张,实话对你说,那天我是在骗你。那天我真是在骗你,老周那天其实就在厂子里,老周的那种想法,你不能说他不对,孩子都那么大了,忽然一下子来了一个杀人犯爸爸,你说让他怎么受得了。问题是,老周也没什么,就是不想让他儿子知道他的事,唉!这一回,我不能不对你说了,实话告诉你吧。老池把手里的拖把扔到了一边。
“怎么啦?”小围母亲的身子一下子靠在了墙上,心快速地跳了起来,肯定是出事了,她听见老池说:
“这一回老周可是得了正经病了。”
小围母亲用手紧紧自己的脸,脸上麻了一下,她那颗提得老高的心又放了下来,她刚才吓坏了,还以为老周去做了什么犯法的事,“什么病?”
老池把手放在了肚子上,“这地方。”
“什么病?”小围的母亲小声说,是不是穿孔了?吃坏了?
“比穿孔厉害,是胃癌。”老池说。
“胃癌?”小围母亲把手一下子松开了,看着老池。
“变了,变癌了。”老池说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多会儿查出来的?”小围母亲的两只手又都重新麻了起来。
“就前两天。”老池说老周自己还不知道。前两天,老周肚子疼得死去活来,他们陪老周去了医院,结果就检查出老周得了正经病了。
“他自己还不知道?”小围的母亲说。
“不知道。”老池说他也没敢告诉他。
“老周现在什么地方?”小围母亲说。
“在厂子里。”老池说这一回不能再听老周的了,也不能再骗你了,你得把他弄回家,他这两天拉血拉得挺厉害。老池说他是背着老周来找她的,所以,不能让老周知道我来找过你,老周这个人有时候太倔。老池的意思是,要小围的母亲去厂子里把老周接回家,吃一口,喝一口,家里总要比厂子里头好。过完年,出了正月,然后,再想办法。
“也许还有十年二十年,也许只有几个月,也许……”
老池不再说话,猛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看看我这嘴。
“真是胃癌?”小围母亲说。
“真是胃癌。”老池说。
“胃癌——”小围的母亲嘴张得老大。
小围的母亲又开始擦地,她虽然不说话,但她慌了,她左一下右一下没头没脑地乱擦,地擦得很花,老池在后边跟着她。小围的母亲擦完了医院的走廊,又跌跌撞撞去收拾水房和卫生间,老池一直跟着她。小围的母亲机械地做完这一切就去了她的那一间小屋,那间小屋是她的,就在医院的卫生间右边,是一间只有两平米的小屋,小围的母亲也只能在这间小屋里放放清扫工具,扫帚啦,畚箕啦,水桶啦。这间小屋里还有一张小椅子,椅子后边的墙上是一块木搁板,上边可以放放饭盒,可以放放暖水瓶,这个小搁板上,还有一小盒儿擦手的凡士林。有时候小围的母亲累了,就在这小屋里歇歇,喘口气。有时候回不去了,就在这间小屋里吃口饭。这间小屋里还放着一个小电炉子,一个洗脸盆子,墙上的钉子上还有一条洗脸的毛巾。小围的母亲把清洁搞完了,她进了她的那间小屋,老池就在外边等着她。老池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烟,小围的母亲待在里边却一直没有出来。老池不放心了,他敲敲门,听听里边的动静,然后把门拉开了。小围的母亲坐在那张椅子上,两只手攥着一条毛巾死死捂着嘴,她不让自己哭出声,她要把自己的哭声都捂回到自己的肚子里去。
老池又把门关上,站在外边等着,鼻子忽然很酸。
隔一会儿,老池扔掉烟头儿,又把门打开,小声说:“嫂子,嫂子,咱们走吧?”
小围的母亲哽咽着说不出话,摇摇手,又摇摇手。
老池只好再把门关上,继续等。
又隔了一会儿。擦了脸,小围的母亲从里边出来了。这时医院里的人已经多了起来,窗玻璃上的霜开始融化了。可以看到外边有人过来了,有人过去了,又有人过来了,这几天,医院里的病人特别多。
从医院里往外走的时候,小围的母亲像是突然得了重感冒,鼻子堵得厉害,她对老池小声说,老周真不知道?真不知道。老池说。老周的脾气,把实话对他说了吧,不说他不会回的。小围的母亲说,不告诉老周,老周这个人肯定死也不肯回。小围的母亲说自己已经想了好长时间了,这一回一定要让老周回家,小围那边,就对他说给他找了个继父,不能说别的。
“这件事。只要不让小围知道。”
“那就把实话告诉老周?”老池说。
“只要不让小围知道就行,老周就担心这个。”小围的母亲说。
“不会记事吧,你儿子,不会记起那件事吧?”老池说。
“他那会儿才5岁,不会。”小围母亲说。
“有人就记事早。”老池说。
“小围不会。”小围母亲说。
“你说应该把真话告诉老周?”老池说。
“老周是个什么人你还能不知道?”小围母亲说,不告诉他得了什么病,他就不可能回家。
老池开着他那辆破旧的白色小面包,很快到了他的木器厂。厂子里的电锯声很清亮,“哗啦哗啦哗啦”,锯木头却发出了琳琳琅琅的金属声。老池带小围母亲直接去了宿舍。从窗子外小围的母亲就看到老周了,老周坐在床上,脸色很不好,他弓着身子,在那里抽烟。老周看到小围母亲了,把身子一下子直起来,脸也好像一下子亮了,你怎么来了?天这么冷。
屋子里真热,“难受不?”小围母亲把围巾摘下来,声音已经不对头了。
“好多了。”老周说。
“好多了。”小围母亲把衣服也脱下来,声音开始哆嗦,屋子里太热了,炉筒烧得通红。
“不疼就是好多了。”老周说,我们这种人,什么疼不疼,早习惯了。
“你知道不知道你……”小围母亲说,试试探探地说,下边的话已经哽在了嗓子里,声音更不对了。
老周点点头,声音也有几分发哽:“那还能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小围母亲用手指抿了一下眼角儿。
老周看着别处,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是癌是不是?”
小围母亲忽然想说一声“不是”,但人已经哭了起来。“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不回家?家里好赖有口热的。”
老周很难受地笑了一下,说我又不是弱智。又对站在一旁的老池说,老池,就你那张脸,什么事都在你脸上摆着,那天我就看出来了。
老池擤了一下鼻子,清了一下嗓子,眼睛有点儿红。
“咱们今天就回家,马上。”小围母亲说,眼泪一旦流出来,胸口倒不憋了,她要收拾东西了。
老周看着小围母亲,用异样的目光,这就回?
“对小围就说你是他继父。”小围母亲说,这么说对谁都说得过去,就这么说。
“你让我回家?”老周说。
“对,回家。”小围母亲说。
“你说我是小围继父?”老周说。
“你别担心他会记起以前的事。”小围母亲说。
老周突然变得痛快起来,说:“行,我回家,明天就是星期六了,明天我就能见到我儿子了。”
“晚上咱们到饭店吧。”
站在一边的老池突然又清了一下嗓子,声音有点儿不对头,说他妈的!咱们这种人什么时候风风光光过?咱们这种人什么时候好好儿聚过哪怕是那么一次?明天是星期六,他妈的,咱们今天晚上就到饭店,我去把你儿子用车接过来,我把白流水小郑也接过来,还有老白他们,举行个仪式。老池说他也想过了,怎么说也要有个仪式,这也是办事。要不你们的儿子也受不了,你让他回家,你让他突然看到你,你让他突然接受一个继父,那太突然。老池说他已经想好了,应该去饭店,摆一桌,说说话,把话说开,说你就是他的继父,说是别人介绍的,说你已经和他妈认识很长时间了。他妈的!要像回事。老池说,老周你不是说过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咱们定了,晚上去饭店,对你儿子就说是认继父,认你这个继父。
老池想想又说:我定了,就去饭店!
“老池说去饭店?”小围的母亲小声说,看着老周。
“就说岁数都大了,不准备办了,就说让孩子认认继父!”老池说总得有那么个场合,没有这么个场合怎么行?
“对,把小郑他们也叫上。”老周说就是到时候谁也别走了嘴。
“就说举行个认继父礼?他妈的,我看就这么说。”老池说。
“晚上我能见到我儿子了。”老周说他恨不得现在就见。
“我看你就是把话对他说明白了也不会有什么事。”老池说,你儿子身上流的还不是你的血。
“不能不能!”老周一下子就急了起来,要这样我就不去了,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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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时候,风转大了,人们去了饭店。饭店在五中的北边,五中那一带现在一家挨一家都是饭店,老王家羊肉馆、毛家湖南菜、太原面食店、梅山小吃,一家挨着一家。过了博物馆,北边还有家长沙小吃店,虽说是小吃,但大菜也炒得不错。老池把晚上的饭就定在了这家饭店,这家饭店的老板也是从里边出来的,老池他们这些人无论办什么事,都爱找从里边出来的人,一是好办事,二是说话也不用那么避讳。白流水的小郑和老白也来了,他们开来了一辆车,小郑还提了两瓶高度酒。老白说,就别喝白酒了吧?喝白酒容易激动,还是喝啤酒吧。小郑说这样的天气,还是喝点儿白酒好,现在已经不是在里边了,他们可以喝白酒了。再说咱们也不是他们的管理员了,咱们来,是他们的朋友。小郑和老白进了雅间,雅间里的人就一下子都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多年的习惯都养成了,只要一见管理员他们就会“刷”地起立。“都坐都坐,这是在饭店,又不是……”老白没把下边的话讲出来。老白和小郑执意不坐上座。今天你老周必须坐上座儿。老白对老周说今天你是主角儿,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又说今天晚上的情况老池对我和小郑已经说了,你放心。
“老池呢?还有你媳妇?”老白说他们怎么没来。
“接小围去了。”老周说是老池开的车。
“老池换车了?”小郑说。
老周说还是那辆小白面包,跑得挺好,就是有些走风漏气,坐在车里比外边都冷。老周忽然不说车了,他有点儿紧张,他说,有件事,你们给我出出主意,怎么办?我儿子一会儿就来了,他知道我姓周怎么办?整整一天,老周一直都在担这个心,虽然小围的母亲对他说了,到时候就对小围说是她有心找姓周的给小围当继父,这样一来就更像是一家人。但老周还是有些担心。老白说这不是个事,天下凑巧的事太多了,我叫白迎春,我女人叫李迎春,我俩都叫迎春,我俩又都是二月二的生日,老周你说巧不巧?小郑也说这不是个事,天下同姓的人多着呢,再说姓周的又不是小姓,姓周的多着呢,老周你就放这个心。
“到时候,谁,谁都不能说漏了嘴。”老周说,有点儿结巴了。
“放心吧,老周。”
“到时候,谁都别说白流水。”老周又说。
“你放心。”老白说这个你就放心。
老周还不放心,说小围马上就要读大二了,再读三年,大学毕业了,找了工作就无所谓了,到时候把过去的事都告诉他也无所谓。老周又说已经15年了,别坏在这一会儿上。待会儿,大家都别喝多了。老周是太紧张了,不一会儿就把这话说了四五遍,说得老白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老周你是怎么了,你翻来覆去,你不是这种人,你翻来覆去,我看你快要五五二百五了吧?老白这么一说老周就笑了,但马上,老周又说了,要不,就说我姓侯吧,“侯”和“周”音都差不多,你们说呢。他这么一说,老白就又大笑了起来,说老周那你的身份证怎么办,再找人办一个假的?这倒好办,但等到你儿子知道一切后你再办一回?你这是越弄越乱。你现在说你姓侯,到以后你再说你姓周,一会儿侯一会儿周,算了算了。老白摆摆手说姓什么不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全家要团圆了。老周不好意思了,笑着说,待会儿谁也别说走了嘴,谁也别说走了嘴,可不能害了我儿子。
“你吃了药没?别待会儿又犯起病来。”老白关心地问。
“吃了。”老周说还多吃了一片,不会有事。
服务员开始上菜了,是个个子矮矮的年轻女服务员,脸上挂着持久的笑。她先把凉菜上来。上菜的时候,外边有了动静,是车,“吱”地停下的声音。老周浑身一紧,站起来,马上被小郑按着坐下来,说老周你坐好,你放松,你别紧张。从外边,进来人了,一头一身的雪,但不是老池他们。这时候凉菜已经上齐了,是八个凉菜,罗汉肚猪手什么的,还有一个大丰收,很大的一个竹篮,里边,红红粉粉的一球一球,是小红水萝卜。这时候外边又有了车响。是停车,老周又是浑身一紧,又站起来了。这回小郑没拦他,老白拉了他一下,要他坐下来。小郑正站着给人们分酒,酒杯都放在了一起,他要把两瓶酒平均分开,一边分一边说,在里边不许你们喝白酒是有纪律。“今天是老周的大喜日子,现在……”小郑不说话了。人们也都一齐朝门口那边看,饭店的棉门帘又被撩开了,小围母亲,小围,还有老池已经从外边走了进来,油光光的棉门帘给挑得老高。老池先进来,用手打头上的雪,后边是小围,脸给吹得通红,用手把围脖上的雪弄下去。然后才是小围的母亲。小围穿着那件土黄色的小短夹克,下边是一条黑色的牛仔裤,上边还围着一条窄窄的围巾,是小围的那个女同学给织的,小围是那么漂亮。他十分地惊愕,是没想到,没想到母亲和这个叫池叔叔的人来接他,说要让他来看看他的继父。他从外边进来,眼睛不知道该停到什么地方,该停到哪个人的身上,谁是继父?他一进来就存了这个心,也存了敌意在里边,小围的眼睛在进来那一刹那间就已经把小雅间里的人一下子扫到了。他的眼睛,一下子就停在了老周的脸上,说不出什么。完全是说不出什么。好像是被吸住了,小围的眼睛被老周吸住了。是老周那惊愕的神色还是别的什么?没人告诉小围,也没人介绍。老周的旁边,早空出了两个位置,一个要小围母亲坐,一个要小围坐。因为雅间太小,坐在座上的人们这时都站了起来,意思是要小围和小围的母亲过去。但老周的表情着实让人们吃惊,老周半张着嘴,好像是有个喷嚏想打却又打不出来。而且,老周的身子开始颤抖,像触了电,他站起来一下,又马上坐下来,又站起来一下,又坐下来,他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让小围母亲和小围过来,但那手势很可笑,是其意不明,是僵在那里。小围的母亲推了推小围,让他先过去,小围侧着身子往里走。这时候,人们更吃惊了,老周居然,太让人想不到了!他怎么会流眼泪,眼泪是汹涌而至,一下子猛地流出来,再也止不住。小围侧着身子来到了老周的身边,小围坐下来了,老周的手抬着,不知要做什么。小围好像要躲开他的手,就把身子侧着,人们更是防不住,老周的哭声是这时候突然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是爆发,只能说是爆发。他无法管住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的哭声把刚刚落座儿的小围给吓了一跳,小围又站起来,他是受惊了,样子是想往外退,但他动不了,老周的哭声打乱了人们的计划。一切事先编好的话这会儿都无法再派上用场。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老白和小郑也没了主意。外边,挂在窗外的那一串串装饰灯,被风吹得碰得哗哗啦啦一阵响。小围的母亲说话了:“老周老周!唉——老周!”老白也回过神来,用手拉拉老周,说:“老周老周!你坐下。”老周的哭声简直是有些怕人,老周的一张脸因为哭而变得通红,因为哭而皱在一起。人们都看着小围和老周,都没了办法,老池没有办法,他的眼也红红的。还是小郑站起来,把老周按了下来,让他坐,给他要了条毛巾。老周的哭声才渐渐停息下来,但让人们更想不到的是,人们只顾了老周,都忽略了站在一旁的小围,小围盯着老周,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老周,像是中了魔,眼泪是不知不觉开始从小围的眼里流了下来,像是做了一个什么梦,他突然醒来了,谁也不用说什么,谁也不用解释。小围醒来了,小围是望着老周,小围在一刹那间好像岁数一下子小了十多岁,是十多岁了,是七八岁了,他看着他的父亲,明白了,清醒了,是怨怼,是说不清,有那么点儿任性,有那么点儿不依不饶。这小伙子,哭着坐下去,又哭着站起来,又坐下去,又站起来,两眼只看着他的父亲,哭得止也止不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周已经不哭了,此刻却再次爆发了哭声。
整个饭店都静了下去,挂在饭店外边的红红绿绿的串儿灯给风吹得哗哗啦啦击打着玻璃。“老周老周,”是老白打破了这僵局,他把杯子举起来,“喝酒喝酒,什么也不用说了,好事情好事情。”“什么也不用说了,好事情好事情!”老池也跟上说,用食指和拇指在眼睛上抿了一下,清了一下嗓子,又清了一下嗓子,把酒一口干了。然后,忽然,老池也一下子咧开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原刊责编 王 童
【作者简介】王祥夫,男,辽宁抚顺人,1958年生,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屠夫》、《乱世蝴蝶》、《种子》、《生活年代》、《百姓歌谣》等七部,中短篇小说集《永不回归的姑母》、《西牛界旧事》、《谁再来撞我一下》、《城南诗篇》、《狂奔》等八部,散文集《杂七杂八》等四部。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法、日、韩等文字在国外出版。曾获首届、二届赵树理文学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现居山西大同,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