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成
黑龙江下了第一场雪之后,我去了苇河镇。
过去我是一个卡车司机,经常在黑龙江一带转,对黑龙江很有感情。粗粗地一算,70年代至80年代,二十多年来,我差不多把黑龙江的山山水水都给走遍了,屐痕累累呀。这些经历已经成为我的精神财富和生命伴侣了。
的确,有时候人的感情是很脆弱的,白驹过隙,猛然间,你会突然停下来,对早些年去过的那些乡镇有一种深深的眷恋,“谁知远客思归梦,夜夜无船自过湖”啊。如此的梦魂萦绕,便总惦记着再去那里看一看。
早年,去苇河是这样一个行程:先从省城哈尔滨乘火车到尚志县,下了火车,再转乘那种简陋的、夜间行车时,需旅客自带蜡烛照明的森林小火车。森林小火车蛇一样地在山沟沟里逶迤了大半夜的时间,才能到达苇河。冬季的黑龙江天黑得早,坐在森林小火车的车厢里,看着烛光摇曳下的一张张旅客的脸,看着车窗外雪光掩映下的黑森林,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不仅仅如此,倘若赶上漫天风雪的日子,彪悍的大雪将森林小火车的轨道一埋,前途白茫茫一片,全部是齐膝深的雪,火车肯定走不了,只有将轨道清理出来才能恢复通车。这样的事我是经历过的,小火车迟迟不来,一群人只好在那个木刻楞的候车室里待着,瞅着窗外的漫天大雪发呆。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呢?流放?逃亡?被遗弃?归乡?回家?五味杂陈,愁肠百结呀。
或许正唯如此,我才更加留恋那些有声有色的日子。
而今,黑龙江境内都修了高速公路了——高速公路比火车快,而且比火车便捷,驱车去苇河,至多三个小时的时间,不必要把车开得特别快,稳稳地走吧,深情地“抚摸”一下周边的景色,你的灵魂会变得更加纯净,于纯净的感受中会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水来。那种享受无与伦比。
黑龙江的冬季,下午四点钟天就开始黑了,有的时候天黑得会更早一些,三点多钟,太阳就沉入藕色的雪山了——这也是记忆中的一景啊。
当车子从北门开进苇河镇的时候,整个镇子已是暮色四合,街灯初上了。我先找了一个简陋的小旅店安顿下来——简陋的小旅店才是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呢。再说,鄙人毕竟是一个来自城里的穷作家呀。
安顿下来之后,便出去吃饭。
出了门,哦,大雪竟悄然而至。
在去找饭馆儿的雪路上,我还在想,老阿,你到苇河有什么目的吗?答案其实是,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而且在这个镇上也没有什么朋友了,先前苇河的那几位朋友有的已经调走了,有的甚至到京城当官去了,有的人故去多年了,女人改嫁了,有的人多次联系不上,已不知去向。“西出阳关无故人”喽——纷纷的落雪之中,这样的人生滋味,孤独的旅人难以堪负啊。
…………
小镇似乎是为了节电,辅街土路上的街灯不多,远远的、一跳一跳地在舞雪中亮着。走在新雪的镇上,心中弥漫起一股久违了的亲切。
在黑龙江境内,乡镇上吊着一个幌儿的饭馆自然是不大的。撩开饭馆那个用来阻挡风寒的厚棉门帘子,看到里面只有两个吃客,其他的饭桌都空着。小饭馆里非常的热,屋子中央的那个铁炉子将炉盖儿都烧红了,炉子旁边是一堆劈好的桦木烧柴。苇河镇的四周,是绵延不断的山峦,这一带不仅利于形形色色的部队出没与隐藏,而且住在附近的老百姓烧柴也很方便。
不知为什么,多年来我始终喜欢去靠窗的位置坐,似乎那儿是一个舒适的驿站,只有坐在那里心才会宁静。我便选择了那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来。透过窗玻璃上的那一版图案狰狞的霜花,我看到外面仍在下着雪呢。瞬间,我想到念中学时读过的那篇《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课文:那雪正下得紧……
尽管一个人吃不了多少,但是,这些年来心里一直馋着小镇上的吃食哪。今天“回家”,好好地解解馋吧。于是,要了一个小鸡儿炖蘑菇,一个油炸小河鱼儿,凉拌大豆腐、蒜泥血肠,主食要了一大盘子酸菜馅饺子。想了想,又加一碗疙瘩汤。我爱吃乡下的疙瘩汤,在我记忆里,乡下的疙瘩汤才地道,吃着才舒服。
见我一个人要了这么一大堆,那个当服务员的乡下丫头捂着嘴巴直笑。
酒呢?酒打多少?憨厚的女孩子问。
我问,这里都有什么酒呢?
这时候,旁边桌的那位瘦瘦的吃客插嘴说,“黑土地”好,醇。
我冲他友好地笑笑,便对站在面前的那个乡下丫头说,那好吧,三两“黑土地”。孩子,记着给我烫一烫啊。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旁边桌上这一瘦一胖的二位,要的菜很简单,一个干豆腐炒小辣椒,一个渍菜粉儿,再就没有什么了。酒倒是不少,两瓶“黑土地”,一人面前一瓶,所谓“手把瓶”。心想,这才是小镇上的喝酒人呢。
见到我要了这么多的菜,旁边桌上的那个胖子转过脸来问我,兄弟,八成是省城来的吧?
我说,是。你们二位呢?
胖子说,我是化一村的。
然后,他又指着那个瘦子说,他是景周村的。这不,我们俩在这儿约好见面,明天一块儿到乌吉密的小九买蘑菇菌去。
乡下人的介绍总是很细,他们都尽可能地把话说周全一些、细致一些,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楚一些,似乎只有这样才显得他们的心是真诚的、亲切的,跟您是近便的、友好的。
我问,化一村、景周村,哟,是不是用张化一和穆景周命名的那两个村子?
他们都点着头说,是啊是啊。咱这一带你也挺熟啊。
我笑眯眯地点点头。
40年代的时候,当时的苇河还是旧政权的一个县。张化一同志是苇河县的第一任公安局长。他是“8·15”光复之后,李兆麟将军派往苇河县接收敌伪政权的我党第一位干部。张化一同志到了苇河县之后,首先摘掉了“国民党苇河县党务专员办事处”的牌子,命令他们立即搬出县公署,严令禁止“党专”的一切活动,并收编了苇河的地方自卫团。
围观的老百姓都站在雪地里揣着手看着,没有表情,一声不吭。他们心里没底呀。
这是张化一同志上任第一天的事。工作进行得势如破竹,没有扭秧歌的,没有打腰鼓的,围观的人也极少,一切都在静悄悄地进行着。
说实话,马死人僵,孤悬绝塞的革命斗争大致是这样子的。
…………
丛国栋和魏蔚良这两个人,都是张化一同志新收编过来的国民党苇河自卫团的头头,收编后,组成苇河保安一支队,归人民保安大队领导。苇河保安一支队的队长是熊占元,丛国栋和魏蔚良是副队长,但熊占元是我们的人。
同时被李兆麟将军派驻苇河的,还有“开道游击队”的队长李省三同志。当时,开道游击队一直活动在苇河和海林交界的深山密林里,主要任务是负责消灭流散的日军,打击当地的土匪。1945年10月,李兆麟将军就已经将开道游击队改编为人民保安大队,任命李省三同志为大队长,协助苇河县县委书记吴江同志、县长穆景周同志的工作,并统一由公安局长张化一同志领导,负责维持苇河、亚布力、一面坡、石头河子等地的地方秩序。
这支队伍野战能力非常过硬,全部骑马,出生入死,神出鬼没,被李兆麟将军称之为“死神之旅”。
张化一同志到苇河赴任的时候,乘坐的也是夜里用蜡烛照明的森林小火车。他的战马也被牵进了小火车的车厢里。为什么不骑马去呢?主要是地形复杂,情况也复杂,毕竟刚刚光复。
其实,几名“死神之旅”的战士,已经骑着战马在行驶的森林小火车两侧悄悄地保护他了。
森林小火车的车厢里很冷,至少在零下三十度以下。一路上,张化一同志只好喝着军用水壶里的烧酒,就着干辣椒取暖。坐在冒着浓烟的、蜿蜒穿行在密林里的小火车上,张化一同志脑子里想的,全是如何配合解放军359旅消灭流散日军、剿灭当地土匪的事。
所以,张化一同志一上任,立即命令李省三带领人民保安大队到山里剿灭气焰嚣张的地方匪帮刘昨非、韩小胡等部。
这时盘踞在一面坡的土匪刘昨非、韩小胡在坡镇的“宾宴春楼”设宴,宴请珠河县人民保安队司令马克正。内容是,和谈。当马克正同志带领二十余人到“宾宴春楼”赴宴的时候,遭到了刘昨非等土匪武装的猛烈袭击。马克正立即给苇河的张化一同志打电话求援。张化一命令李省三同志立刻率“死神之旅”前去增援马克正。
李省三的部队走了之后,苇河县只剩下刚刚收编过来的丛国栋、魏蔚良的部队了。
就在这天晚上,苇河第一任县委书记吴江、第一任县长穆景周等同志也到任了。他们也是夜里坐森林小火车悄悄来苇河的。张化一同志亲自到车站去接他们,帮着他们将战马从小火车上牵下来,并告诉他们,食堂都已经把涮狍子肉准备妥了,还有紫皮大蒜。
这是张化一同志上任第二天的事。
烫好的“黑土地”酒上来了,纯粮食酒经热水一烫,变得香喷喷的。我一边斟酒一边问旁边饭桌喝酒的二位。
我说,兄弟,我打听一下,那个老县公署的小楼还在吗?
瘦子立刻放下筷子走了过来,他哈着腰,用糙手“刺啦刺啦”地揩了揩窗子上的霜花,然后说,你瞅,它还在,没扒。该(街)对面的那个“大上海鞋城”,就是老县公署的窝子。
这个改成商家的老县公署,看上去已经相当陈旧了,地基也下沉了很多,像一幢半掩在地下的建筑。密密匝匝的雪花就在它面前悄无声息地飞舞着。
对面的那个胖子,一边往嘴里夹着渍菜粉儿,一边呱叽呱叽地嚼着说,你瞅着吧,这房子早晚得扒。街拐角上盖的那个门市楼,知道不?都四千块钱一米了,赶上省城的房价了。还不扒?留它干啥?傻呀?
1945年11月中旬,这栋“县公署”的小楼还在。李省三同志率领部队去增援马克正走了之后,第二天天还没亮,一大清早,丛国栋便走进了雪窗对面的这栋“县公署”的小楼里,并径直去了张化一同志的办公室。
他咣、咣、咣,很响地敲了门之后,喊道,“张局长,请你出来开会。”
就这样把张化一骗了出来。
张化一同志一边系着领子上的扣子往外走,一边颇为不满地说,这么早开什么会呀?
当张化一同志往小楼外走的时候,丛国栋从后面悄悄地拔出了手枪,然后冲着张化一的后脑勺开了一枪。因为他们两个人之间一前一后只有半米的距离,因此溅了丛国栋一脸热乎乎的血。
丛国栋长着个略扁的鹰钩鼻子,绰号叫“猫头鹰”。
成功地枪杀了张化一同志之后,丛国栋、魏蔚良带领他的土匪残部,立刻将县公署团团围住,将刚刚上任的苇河第一任县委书记吴江、第一任县长穆景周等小楼里的七名共产党干部、战士全部抓了起来。他们昨晚与张化一同志开了几乎一夜的会,个个都非常困。当时他们正在睡觉呢。
丛国栋、魏蔚良将他们捆了起来,拉到了楼外。就在小饭店对过儿那幢小楼的门前,站一排。漫天飞舞的大雪仍在密密麻麻地下着。
丛国栋命令伙夫,从县公署里拖出来一张长条桌子,在县公署外面搭了一个野灶,安上铁锅,摆上菜墩儿、烧酒。然后,他走到那一排人的面前,亲自将其中一个战士的上衣剥光,抽出绑腿上的匕首,豁开战士的胸膛,掏出这名战士的心脏和肝脏,双手捧着,走过去扔到了菜墩上,让伙夫切成片儿炒了。
伙夫在铁锅上炒熟后,端给坐在长条桌后面的丛国栋和魏蔚良,当下酒菜。
丛国栋一边呱叽呱叽吃,一边对围观的老百姓说,屯迷糊们,看明白没有,从今天开始,苇河县又归我们管啦。
说完,他问旁边那个长着一双斗鸡眼儿的魏蔚良,兄弟,够不够吃?
魏蔚良一脸苦难地说,不太够……
这个魏蔚良曾经是国民党委任的苇河县临时县长。
丛国栋说,妥,我再去开一个。
…………
这样,两名战士的心脏和肝脏被他们下酒吃掉了。另外几个人被丛国栋和魏蔚良关押在县公署的地下室里。
这是张化一同志上任第三天发生的事。
丛国栋和魏蔚良这两个人都是老兵痞,头脑非常冷静,他们知道,一旦出去剿匪的李省三回来,他们将会死无葬身之地,那可是一支“死神之旅”呀。于是,他们将部队从苇河镇拉了出来,埋伏在李省三归来途中的那个沟趟子两边——这个沟趟子是李省三回苇河的必经之路。
十多年前,当地一位史志办的同志领我去过那个沟趟子。通过史志办同志的讲解,我不得不佩服这伙土匪选址选得好。这个沟趟子两边是立陡立崖的峭壁,千丈有余,任何一支部队只要进入到这个埋伏圈,两头一堵,一个也别想跑掉。那个史志办的同志讲,一旦在这里遇到了埋伏,最好的办法是,不抵抗。
为什么?
因为没有用。
我问,李省三的部队抵抗了吗?
他说,差不多全战死了……
我看到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含着泪花。
他说,他们不应当抵抗啊。
我就是从这位史志办同志的嘴里知道“死神之旅”这个称号的。
丛国栋、魏蔚良将捉到的李省三等几名战士押到苇河的北门那儿,枪杀了。那一路上,丛国栋和魏蔚良一直低着头走路,他们不敢看李省三的眼神。在李省三的眼里,他们是一些无名鼠辈,是一些扯鸡巴淡的人。
那位史志办的同志说,每年的清明,当地老百姓都到这来烧纸,摆上酒,摆上供品。老百姓跪一沟啊,那哭的……
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开车进苇河镇,走的就是那个北门。是啊,我应当停下车来,在那里祭祀一下。
杀害了李省三之后,丛国栋、魏蔚良立即返回苇河,将关押在地下室里的县委书记吴江、县长穆景周、保安大队长熊建元、科长关英杰,还有一个小战士,押往四棵松准备枪杀。那天也是下午四点钟左右,暮色四合的苇河镇如同下了霾一样,整个县城灰蒙蒙的。这一队被押往刑场的人影在雾里移动着,四周一点声息也没有。
途中,县长穆景周冲那个小战士使了一个眼色,然后,自己开始大喊大叫,又蹦又跳,一时间,雾里移动的这一行人就乱了,吆喝声、咒骂声混杂在流曳的雾霭里。
穆景周同志用这种方法掩护着那个小战士逃跑了。
这个逃跑了的小战士就是张化一同志的警卫员。
我因为对哈尔滨的地方史略有兴趣,所以知道穆景周这个人。穆景周毕业于哈尔滨商业学校(离我在哈尔滨的居所仅隔一条街,平日我总去这个已升为学院的操场散步),后来,在滨江小学当过国语教员。1923年任哈尔滨《晨光报》主笔,1926年任《哈尔滨日报》的社长。曾经参加过南昌起义。不仅是一个知识分子,也是一个有才能的、忧国忧民的作家。他遇难的那一年,只有47岁。非常可惜。
那个小战士逃跑了之后,丛国栋立刻感到大事不好,他知道那个小战士逃跑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于是,立即指挥加快速度,快走!快走!几乎是半跑着,将吴江、穆景周等同志连推带搡,押到四棵松,一阵乱枪,将他们杀害之后,马上拉杆子逃到山上去了。
苇河镇的四周,全部是绵延不断的山峦哪。
那个小战士逃跑之后,连夜奔一面坡。三五九旅就驻扎在那里。大雪与酷寒并不是美丽的,而是死神撒开的一张巨网,可赏而不可行。山路上没膝的大雪,零下四十度的气温,张化一同志的警卫员跌跌撞撞到了一面坡之后,人已经不能站着报告了。报告之后,休息的时候,那个小战士趁人不注意决定开枪自杀。他觉得对不起张化一首长,他没有尽到一个警卫员的责任。
后来,他被抢救过来了。
接到报告,三五九旅立刻派出最精干的连队去消灭这伙顽匪。三五九旅在剿灭这伙土匪时,包括那个伙夫在内,其他人都抓到了,唯独没有抓到丛国栋和魏蔚良两个人。
后来,那个伙夫在茅房里自己吊死了。
不管怎么说,苇河县重新又回到了人民的手中。
旁边桌上的那个瘦子问我,兄弟,这酒咋样?是不是好?
我说,好。
瘦子自豪地说,好!纯粮食酒。
那个胖子却不时地瞅着我这边满满一桌子的菜,笑。
我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也笑了笑。
小饭馆的气氛特别好,屋子里也很暖和。心想,还是屋里的铁炉子烧得好啊。黑龙江冬天里的春天在各家各户的屋子里,在小饭馆儿里呢。
难得异乡逢酒客,往来故事从头说。几个人聊得非常好。
丛国栋和魏蔚良这两个人都是在七十年代被抓获的。
七十年代的时候,苇河县早已经改为苇河镇了。这一年,化一村的(先前叫“三块石村”)一个老乡得了一种疑难病,经人指点,决定去北京那家私人开的专治疑难病的诊所看看。坐了一天一宿的火车到了繁华的首都北京,一下火车,“麻答眼睛了”,就是晕了。乡下人不认识路啊,打听了好几个人,他们都奇怪地看着这个乡下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不知道那个专治疑难病的私人诊所在哪里。
这个东北老乡站在长安大街上想了想,心里说,还是打听扫大街的吧,他们肯定最熟悉北京的大街小巷了。没想到,他打听的这个清洁工就是丛国栋。虽然丛国栋已经老了,但扁棱的鹰钩鼻子还在,虽然操着一口京腔,但东北味儿还有哇。哈哈。这个老乡没有去那家医院,而是直接去了附近的公安机关,一进门就报告了。
…………
北京公安局的那位警察对正在扫大街的丛国栋说,丛国栋,你黑龙江的老乡来看你来了。
丛国栋看了一眼笑眯眯的警察,又看了一眼这个黑龙江老乡,啥也没说,摘下套袖,把双手伸了过去。
化一村的老乡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丛国栋,你个王八犊子,苇河老百姓都想死你啦,这些年一直也没忘了你,始终惦记着你哪……
魏蔚良是在哈尔滨卷烟厂抓到的。他是被苇河镇景周村的一个老乡认出来的。这个老乡的儿子在哈尔滨卷烟厂上班,他是去哈尔滨卷烟厂看望在那里上班的儿子。在工厂大门口等儿子的时候,没事儿,背着手看看竖立在厂外的烟厂职工的光荣榜吧,没承想,发现长着一双斗鸡眼儿的魏蔚良的照片也在上面。他两手扶在玻璃橱窗上,哈着腰,贴着脸儿使劲儿地看着,妈那个巴子的,还真是这个狗日的!心里说,魏蔚良啊魏蔚良,你挺会变哪,还成了烟厂的先进工作者了?整地“挺裕作”呀(挺舒服呀)。行,厉害。
这时候,儿子从厂里出来了,见老爸正趴在光荣榜前看着,不自然地对老爸说,爸,别找啦,没有你儿子的照片。我再努力一年,明年吧,明年保不住你儿子就能上光荣榜了。
老爹瞅着魏蔚良的照片冷笑着说,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呀。首长,这回给你报仇的日子到了。
这个从苇河镇景周村来的老乡,就是早年张化一同志的警卫员,就是在去四棵松刑场途中,穆景周同志掩护逃跑的那个小战士。
又是11月了,又是个下雪天,漫天皆白,漫山皆白。当地公安机关用大卡车将丛国栋、魏蔚良押到四棵松进行公审。然后,执行枪决。那一天是苇河镇老百姓大喜的日子。扭大秧歌,放鞭炮,过大年一样。镇上的那几家馆子都是挤挤擦擦,满满登登的人。烧酒不够了,小伙计现赶着驴车去烧锅往回拉。
我端起了酒杯,站起来,敬二位新结识的酒友。
我说,我敬你们二位一杯。
二位酒友立马站起来,吃惊地端起了酒杯。
胖子问,咋?你是烈士的后代?
我说,不是。化一村和景周村的人我都得敬啊。
景周村,就是原来的四棵松,明天,我要带着酒和菜,和我新结识的二位酒友,三个人一块儿去祭奠壮士们的在天之灵。
【作者简介】阿成,原名王阿成,男,山东博平人,曾当过司机、工厂干部、编辑。著有长篇小说《咀嚼罪恶》、《扭捏》等六部,中短篇小说集《年关六赋》、《胡天胡的胡骚》等五部,随笔集《哈尔滨人》、《春风自在扬花》、《胡地风流》等四部,英文版小说集《良娼》,法文版小说集《空坟》等。其短篇小说《年关六赋》获198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良娼》获1991年东北三省优秀作品奖,《东北人,东北人》获1992年黑龙江政府文艺大奖,《秀女》、《丙戌六十年祭》分获本刊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现在《小说林》编辑部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