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辉小说《萤火河》解析

刘家鑫　刘彩霞

日本当代作家宫本辉的小说《萤火河》，发表于1977年10月，获得了当年的芥川龙之介奖。在此之前，他的第一部小说，也是他的成名之作《泥河》，发表于同年7月，获得了当年的太宰治奖。这两部作品与另一部小说《道顿堀河》，被称为宫本辉的“河川三部曲”。

一、人物与情节

宫本辉的小说《萤火河》，写的是昭和三十七年，即1962年的事情。作品舞台是在日本海沿岸的北陆地区。作品背景中的鼬鼠河，原本是一条流过富山市内的毫无生气和色彩的河川。这条河是发源于立山里面的常愿寺河的一条支流，每年从初春积雪融化到五月中旬，河水流量十分充足。然而，平时它却是一条既无变数又貌不惊人的河川。只是偶然的机会，才能看到这条河流锦绣般的景色，但闪光时刻也是瞬间即逝的。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名正值青春期的初三学生水岛龙夫，他的妈妈叫千代。龙夫正要升学进入三年级的三月末，爸爸重龙得了脑溢血倒下了。曾几何时，重龙是北陆地区屈指可数的企业家，曾被人称做“仁王龙”。重龙是个野心勃勃的投资家，但他不是一个谨慎精明的企业家。许多项目连续失败，一年之前公司再次倒闭，现今背负着不少债务，而重龙每天只能百无聊赖地打发日子。上了年纪的重龙这一病卧床不起，半年之后离开了人世。作品在细致的构思下，运用纤细的手法，巧妙地描写了这半年期间，龙夫与千代性格上的犹豫踌躇和心理上的摇摆不定。

千代在这几年中，一直不能确定自己的进路。她的思绪整日徘徊在来日与去日之间。第一次婚姻的失败，与重龙的邂逅。时间的流逝停滞了，她在河边沉思默想、漠然发愣。而龙夫却一天天地长大，快要长成男子汉了。他春心萌动略知爱情，也懂得了友情的可贵。装修工银藏爷爷，怜惜自己那人生衰老的落日余晖，带领他们去捉萤火虫。带上龙夫初恋的女同学英子，大家一起奔向鼬鼠河的上游，去看那如同飘落着的雪花一样的萤火。

一路上，千代的心很乱，是听哥哥喜三郎的话，答应去大阪呢，还是拒绝。她进退维谷，拿不定主意。她带着踌躇与不安，走在去捉萤火虫的路上。她下定了决心，再走一千五百步，要是再看不到萤火虫的影子，那就留在这块土地上不走了。她不知道能否会遇到萤火虫飘舞的场景，人生的前途也难以判断。她想用平生第一次看到的自然景观，来赌定自己今后的人生和前途。

他们默默地走着，在看到托着一轮明月的河面的那一瞬间，忽然被牢牢地“钉”在了那里。有几万、几十万只萤火虫，在河川的深渊处静静地蜿蜒着。“大批的萤火虫，如同寂寞地起伏于瀑布底部的微生物的尸骸一样，孕育着神秘莫测的沉寂与死臭，化为发光的沉渣。然后，它们一边撒下冰冷的粉状火花，一边冲淡着光彩，向着遥远的空中飘舞起来。”

那不是华丽的儿童画，一定是生与死相互交织的幻想世界。银藏在这种光景面前，巴不得就这样睡过去才好。他预感到风烛残年的自己来日不多，叹息地说“看来就要到此为止啦”。千代也感到，“的确有某种事情就要完结了。”两个年轻人下到河滩，在成群的萤火虫当中展开着一幕恋爱剧。“不知道从哪儿云集来那么多的萤火虫。龙夫在想，那几万、几十万只萤火虫们，似乎这会儿正从英子身体的深处不断地生发出来。”

千代是否真的按照她自己“愿赌服输”的方式，看到了萤火虫们放光的场面，就决定去大阪，开始另外一种生活。主人公龙夫是否也随同妈妈一起去大阪，奔向一种全新的生活；在情感生活上，他与英子最终有没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今后的成长之路，他是在父辈，尤其是伯母春枝的协助下顺利发展，抑或与妈妈一样成为舅舅喜三郎的雇工。对这些问题，作品未做任何交代，这乃是作者所留下的令人深思的余韵。

二、成长之路

小说《萤火河》的主人公水岛龙夫，向爸爸的老朋友大森龟太郎借款，偿还债务办理丧事。大森是爸爸青少年时代一道走来的知心好友，他至今还珍藏着半个世纪前与爸爸的合影。他在老友四面楚歌的情况下，慷慨地伸出了援手。他名义上是借钱给龙夫，实际上条件很宽容，甚至还明确地写上“债权人死亡时借债人不必还款”的约定。然而，龙夫，这个十五岁的中学生，毕竟作为一个成年人在“借款契约”上签字画押，从而开始履行法律义务，向社会和家庭负责。龙夫迫不得已地与爸爸的老朋友订立合同，过早地担负起了如同成年人一般的家庭重担。此举虽为被动接受，但它是龙夫走向青年的一个重要标志。

龙夫的知心朋友关根圭太，自己去钓鱼，掉进深水渠里不幸淹死了。圭太的爸爸因而受到刺激精神错乱，嘴里念叨着儿子生前经常顶撞自己的一句话：“好没教养啊。”这件事传到学校，一时间，同学们都把这句话当作笑话来使用，但龙夫却没有那么做。他认为是因为自己那天没有陪圭太去钓鱼，才导致了圭太的死，他感到非常内疚和自责。他与圭太青梅竹马交情深厚，好友的死令他悲哀心痛，无限遗憾与惆怅。龙夫重视这种同学朋友之间的感情，他不忍心拿好友的爸爸取笑，更不能亵渎与朋友生前的那份纯真的友谊。龙夫表现得很成熟，他不再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他的心理素质已经成功地过渡到了青年阶段。

圭太生前很喜欢女同学英子，他在做卫生的时候，偶然偷了英子的照片。他知道龙夫比自己更喜欢英子，他就把英子的照片转赠给了龙夫。圭太死后，龙夫把实情告诉了英子。英子只是吃惊，并没有责怪他们。龙夫约英子与银藏爷爷，还有妈妈千代一起去看鼬鼠河源头萤火虫乱舞的景象。英子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模样，爽快地答应了龙夫的邀请。

龙夫时常偷看英子的脸，甚至于在英子上楼的时候还偷看过她的腿部。这回一起去看萤火，在夜色朦胧之中，龙夫与英子近距离地接触，他更愿意嗅着英子身体散发出的女人气息。在龙夫的身心里，萌发着青春的躁动，滚动着爱恋的热流。这些针对同龄异性的微妙变化和举动，更进一步地预示了龙夫正由少年时期向青年时期的过渡。

少年时代的龙夫，是在资本家爸爸的呵护下长大的。现在爸爸事业未捷身先死，这要求十五岁的他必须树立一个意识：从此刻起，正视现实，靠个人的力量去奋斗，才能生存下去。爸爸过世半年以来，龙夫与千代经历了许多磨难，最后他们还是步履维艰地一步步地走了过来。虽经苦闷、犹豫、彷徨、踌躇，但总会找到一种让内心世界平静下来，灵魂得到升华的途径。抛却亲友死亡带来的阴影，奔向充满希望的新生。他们每个人都在努力地完成自己的使命，在平凡的人生中找到个人命运的归宿。而在朝着这一目标前进的路途中，各种各样的艰难困苦曲折经历，将使他们揣摩思量，使心灵得到磨炼。

迄今为止，龙夫以一个少年的眼睛来看大人们的世界，只是一个社会生活的旁观者。以爸爸重龙的死为契机，他有些过早地成为社会生活的参与者。以好友圭太的死为起点，他的理性和良知开始走向成熟。以这一时期身体成长带来的青春躁动为象征，他产生了情感生活方面的欲望。总之，此时在龙夫的身上，有某些东西将要离他而去。他不得已要向前一步，迈向大人的世界，在这个青春期的顶峰时期，龙夫身上的少年成分行将“死”去。同时，它还意味着宫本辉出世之作《泥河》中的主人公板仓信雄少年的“死”。

三、生命的闪光

小说《萤火河》主要涉及了三个问题，一是“生”与“死”，二是“性”与“宿命”，三是“生命的亮点”。作品中的“河川”这一重要“角色”，好似一面镜子，映照出了“生与死的交织、性的消长、人生的空虚行为、向往新生”等等。

爸爸重龙在十三年前就瞒着千代，把两岁的龙夫抱到金泽车站给前妻春枝看，还像傻瓜一样地笑着说“这是我的一粒种子”。重龙晚年在家赋闲时，还曾一边用手摸着爱子龙夫的脸，一边笑问：“小雀子（阴茎）长毛了没有？”“没事别总摆弄它呀！”龙夫被老爸说得脸色发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在古代日本，有崇拜生殖器的习俗。到了近现代，在一些乡村里还保留着这种古老的仪式。他们认为人的繁衍生息离不开两性，这是大自然的造化，也是上天所赋予的使命。没有什么神秘莫测，更不需要隐瞒保密。在重龙的心底意识里，儿子就是自己生命的延续，自己的死意味着儿子的生。

重龙临死前，在病床上回忆自己年少时候的事情。有他的朋友大森龟太郎说的话，还有前妻春枝对龙夫说的“长得跟你阿爸一模一样”。在作品中，父亲的生与儿子的生，两相重叠交相辉映。死与生的对比，被勾画得轮廓清晰黑白分明。龙夫的朋友圭太之死、以及圭太的爸爸精神错乱，等等。可以说是，生死轮回丧失了去处，悲哀被固定在了静止的时间里。在四季变化的美丽自然的时光流逝中，只有龙夫和英子获得了长久的生。

评论家二瓶浩明说过，在该作品的背景里，不仅仅只有“河川”的依托，还以“女人”作为媒介。龙夫的初恋情人、女同学英子，妈妈千代，还有爸爸的前妻春枝。周围几个“女人”的角色，都作为“河川”的化身，向少年主人公传达着危险的信号，即“性”与“宿命”的信息。她们都对龙夫的生命，起到了造就、牵引和支撑的作用。

在龙夫的眼里，司空见惯的女中学生英子充满了异性的魅力，留有神话般的残影，让龙夫感到人生是那么的美好。妈妈千代，是爸爸重龙这面重叠镜子中的一个映像，对龙夫来说，她是一个再生式的女神。伯母春枝，是个婚姻的失败者，她事业有成年老无子。在她看来，龙夫犹如前夫重龙的再生，她要将终生奋斗的一切都传给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儿子”。妈妈千代也好，伯母春枝也好，都意味着一种人力所无法改变的天意和宿命。

作品的出场人物不多，但他们都各自占据着一个重要的位置。在作品的末尾部分，不光各种各样的死者和将要逝去的人，其灵魂化作萤火，就连各类生者的灵魂，也被描绘成了萤火出现在河面上。“千代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在草丛里。此时早已错过了回家的时间。她抓住身边的树枝，探出身子出神地窥视着河滩。从她的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惊叫声。风停了，四周再次回到了静寂。在坑洼地的底部，萤火虫那绚丽多彩的妖光，像人的形状一样站立着。”昏暗的帐幕张开一个大口子，萤火虫牵着眼看不见的丝线在飞舞。作者要将读者引向一个虚幻的世界中去，然后，他猝然搁笔。在笔者看来，这样一幅神奇玄妙的图景，好比人之生命与自然之生命的有机结合。

笔者认为，小说《萤火河》虽然显得色调灰暗，气氛压抑，但它在平易的故事情节中多有感人肺腑之处，让昏暗的夜空中时常有夺目的亮点儿闪烁，于压抑的气氛中有丝缕般新鲜空气吹进。好比一幅日本画，作者在灰暗的基调上点缀几许耀眼的色彩，在通俗的描绘中不乏惊人之笔触。再有，作为永远的背景的“河川”，无声无息地见证着社会与人生，倾听着人们心灵深处的窃窃私语。它既让人看到了旧事物的终结，又使人觉察出新事物的萌动，让多难的生命留下些许闪光，承载着人们对新一代生命的希冀。

四、结语

小说《萤火河》由“雪花”、“樱花”、“萤火”三章构成。该作品揭示的是时间流逝过程中所积淀的人生的苦恼，其主题是少年时期的终结和向青年时期的过渡，以及在此时期所表现出来的成长的焦躁和不安。作品将舞台设计在河岸边，描绘出住在这里的人们的生态和心态。“河川”起到了镜子的作用，它折射出了人生的许多故事。少年主人公们承受着成长过程中时空的负荷，背负着人生的苦恼。并且，还得跟一些浮游于世上的人们相互关联，在苦恼中体验和醒悟，步履蹒跚地走向成熟。

宫本辉擅长描写社会上小人物们的人生故事，常以这些无名小辈的境遇、言行和心理活动为故事的情节。小说《萤火河》中的龙夫，仅仅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半大小子，千代也只不过是个非常普通的家庭妇女。宫本辉选择龙夫及其家人朋友，这些普通人当作小说的主人公，他是在深层探测贫穷的无名百姓们的心理活动，揭示这些人们生活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状态。他的这种表现方法既有传统性的一面，又有极具现代性的一面。从这种意义上讲，他的文学风格，既包含了日本文学的传统美，又凝聚了二战后期的艺术精神。

“教育部留学回国人员科研启动基金资助项目”［教外司留（2005）55号］

（刘家鑫：天津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副教授；刘彩霞：天津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系研究生，邮编：300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