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韩浩月 李开周 曾敏儿
白头吟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从他那里回来的路上,堵车了。八月的风,吹一城的沙土,路边有条浑黄的河,流得何其缓慢拥塞。忽然间强烈的绝望涌上心头,她捂着脸,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努力加餐勿念朕。
心痛到一定程度,她必须做一些激烈的事情以对抗,她于是把他所有给过她的东西,找一个塑料袋一塞,冲到楼下,往垃圾箱一扔。今晚,终于能够入眠了吧。这顿晚餐,可以不再食不下咽了吧。
白头吟,伤离别。
经过最热烈的,还是回到柴米油盐里来,闲下来的时候,她躲进书的世界。有这么多买回来就没看过的书,于是她从书架左边到右边,一本一本重拾旧欢。拿一本《中国染织史》去卫生间,翻到扉页,“九六年元月二十六日购于中国书店”,落款是他的名字。手一松,书差点掉到马桶里。他为什么,会买这样一本书?与他的专业,八杆子打不着。
朝露,芳时歇。
已经这么久,不再想念,她以为这足以证明忘记之轻易简洁,如同他的离去。此刻她却明白自己的无法摆脱记忆,虽然这记忆正在败坏。
他给她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书。那时他还在异国,有那边稀罕物儿可送,她却只托他带几本书给她。吵了架,又和好,又吵,他就在吵架的间隙去给她踅摸了她要的书。
后来,是她住了院,六神无主,哭着给他电话,说:来看我,给我带点儿吃的,带几本书。零食与书籍,是她的无邪岁月,他懂得,扛了一大包来。
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她每次去找他,都很欢喜,临走就抽一本书:“我在路上看。”往往,在回家的车上就睡着了,书还紧紧捏着。
刹那间,她原谅了他,因为这么多芬芳记忆。他不过是一个读书人,他与她,一场恋情竟无结果,是“戊戌变法”,可是,能否认谭嗣同的拳拳爱国之心吗?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但那没打下江山来,难道就不是革命者,难道就不是爱?
朱弦断,明镜缺。
这是一个安静的下午,静如心魔。她翻开《中国染织史》,原来是《中国文化史丛书》的一本,从作者简介看起,跟随着他红字的批注。他大概没看完,最后一笔记在102页。剩下的部分,她替他看吧。
书出版于1986年9月,只印了7500册,1996年,到了他手里,2006年,这书跟了她。一本书,也这样身世飘萍,那么,到了2016年,有没有可能,她会把书还给他,说一句:“我已经看完了。”
她决定,等待命运的翻看。当时间静静靠近。而她童女守贞般,守着自己的期盼。
讲究人
对于“讲究”这个词,我一直不甚明白,它确切的是指什么意思。是一些约定俗成的规则?是“够哥们,讲意气”还是“铺张奢华”?是严肃呆板的按传统行事还是处在时尚前沿的小资行为?或许,这都有一些。
一次,有新结识朋友请吃饭,去了一家不错的酒店,点了一桌子明显过多的菜,我说这实在太浪费了,没有必要没有必要。他笑嘻嘻地讲,“咱是讲究人嘛。”那顿饭我吃得有些忐忑,因为搞不懂他说的“咱是讲究人”中的“咱”,到底说的是他还是我。
熟悉的朋友都知道我在衣食住行上是最不讲究的人,吃饭喜粗粮,喝酒爱烈酒,对饭馆从不挑三拣四——但有一条,环境必须卫生,桌布必须干净,四周不能有嗡嗡的“飞行物”——这其实也算讲究了,真正不讲究的人,应该在任何时候都谈笑自若,如入无人之地的。
在公交车上,有一种座位我轻易不会去坐的,就是颜色为黄色上面有“老弱病残”标识的特殊座位,每每看到年轻的小伙子和虎背熊腰的中年人坐在这种位子上,总会有轻度的心理不适。我尝试在车内空荡的时候坐过一次,结果那段时间里如坐针毡、生不如死,从此绝了这个念头——这也算是一种讲究吧。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是所有“臭讲究们”共有的一个习性吧。关于臭讲究,民间有一句歇后语是这么说的,“茅房里铺地毯——臭讲究”;还有,“茅房里磕头——臭讲究”。在特定年代,大老粗批判知识分子用得最多的一个词汇就是它。
现在很少有人再提这个茬。时代变化了,“臭讲究”成了少数先富起来的人身份的象征,但“穷讲究”依然是老百姓生活中一个抹不去的标签,尤其是在中国的北方,好面子讲排场引发的喜怒哀乐,还是日复一日在上演。“叫花子搽粉”,是用来形容“穷讲究”的。这个歇后语,表面的戏谑,掩藏着淡淡的悲伤和心酸,几千年遗留下来的习俗,哪里是经济发达了、物质充裕了就能冲得淡的。永远会有那么多人,在强装笑颜做着自己力不从心的事。
很多年前我也是穷讲究的,那时刚参加工作,年轻好面子,朋友从远方来,四处借债也要让朋友吃好住好,单位门前的饭馆,常在年终的时候拿着一把我签的单子来找我算账。竭力用了无数年改掉了这个坏毛病,今年夏天,有远方的朋友来看我,四个人一起在路边的大排档吃饭,酒至半程由于工作疲乏我躺在椅子上睡着了,醒来后继续喝酒聊天。后来朋友打电话说,这次饭是他这些年吃得很放松很高兴的一场饭,我笑嘻嘻地对他讲,“因为我们都不是讲究人嘛……”
房子与胖子
过去有种政策,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也把房子分成三六九等。等级高的,可以歇山重檐;等级低的,只许硬山单檐。等级高的,可以红墙黄瓦;等级低的,只许粉墙黛瓦。等级高的,可以面阔九间;等级低的,只许而阔三间。
这种政策是为了维护等级秩序而设的,你破坏了它,就破坏了等级秩序。
现在也有种政策,每个新建小区内90平米以下的住宅都不能低于70%。如您所知,这叫“90/70政策”。
90/70是为了维护公共利益而设的,你破坏了它,就破坏了公共利益。
为了等级秩序也好,为了公共利益也罢,两种政策都有空子可钻。
不是让我面阔三间吗?OK,我就按三间盖,每一间都用丈八的梁,丈五的檩子,一间顶两间,明着面阔三间,实则面阔五间。
不是让我90/70吗?行啊,塔式楼,一梯四户,全按小户型,中间随时可以打通,明着90平米,实则还是180平米。
据我所知,隋唐以后的中国史同时也是一部捆房子史,每一个朝代都在捆房子,但没有哪个朝代是捆得成功的。
以清朝为例,当时为了捆住各级官员和普通群众的房子,专门制定了法律条文:从一品干部到二品干部,可以盖七间九架;从三品干部到五品干部,可以盖五间七架;从六品干部到九品干部,可以盖三间七架;至于普通群众,最多只能盖三间五架。无论干部还是群众,超标了都要受惩罚。干部超标,打一百大板,外加开除公职;群众超标,抽五十鞭子,外加拘留户主。
这个政策可比我们的90/70严厉多了,但不管多严厉的政策,都永远有空子可钻。乾隆年间,有个高级干部叫傅恒,盖房上万间,在数量上严重超标,也没有挨板子,更
没有被撤职,官帽和屁股完好无损。傅恒是怎么做到的呢?原来他把盖好的房子转移到了寺庙名下,因为寺庙建筑不受政策限制。
其实傅恒还是太笨。最好的法子,把上万间的房子分开来登记,就像现在开发商把一套180平米的小复式登记成两套那样。
所以这房子挺像一胖子,你捆它肚子,它两肋鼓出来了;你捆它两肋,它肚子鼓出来了。哪里有空子,哪里就会冒出一嘟噜肉。除非你把它捆成木乃伊,那样的话,它离死也就不远了,可你的本意并不是让它死的。
老妈强悍
话说《色·戒》捧到金狮不久,就在香港公映了。顷刻间,身边无数女友都吆喝着要去香港。前些天的某晚,我们去一个闺密家喝酒,其中一个,趁着微醺,先是向我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本不知从哪位女友那流传到她手里的台湾版sex体位专业书的内容,然后又支颐向往道:“我们下周就去香港吧!我们集体去看《色·戒》!”口水流满一桌子。比起当年香港师奶透过《情人》看梁家辉完美的臀部,引人入胜度不知提升了多少倍。
而另一位深圳女友,一早就翘班过关溜进香港戏院,回来使劲感慨:看《色·戒》的床戏,也相对地“地狱深处走了一回”。
果真这么厉害吗?而我因为各种乏善可陈的原因,并没有真的奔赴香港,虽然我们村就有直抵香港的班车。在广州上映后的数日,正好老妹来我家玩,想着逛街也没啥意思,不如去看《色·戒》。此前老妹不知就里,竟然还约上老妈一道。临出发时我才知道,几乎没有晕过去。虽然知道内地版删剪了不少,但是但是……到底剪得如何呢?两个正处虎狼之年的女儿,和早过更年期的老妈一起,坐在戏院看《色·戒》?万一剪得不够干净,恐怕我们彼此都得“地狱深处走一回”吧?
于是劝服老妈不要去,因为,“里头有少儿不宜的镜头,万一就只有你一个老人家去看多不好意思是吧?”老妈也没坚持,虽然都已经兴致高昂地换好了出门的行头,但还是很听话地掉回头去换下来,决定好好将家里打扫一下。
当然谁都知道,内地版《色·戒》真是要多干净有多干净,简直可称老少咸宜。但这基本上不妨碍电影的好,虽然心下还是很为那火爆的7分钟遗憾不已。看的是下午场,全场不足10人,入场时特别将场内狠剜了两眼,发现,除了我们姐妹,一对情侣,剩下的竟然全都是单身而来的老头子。
回到家来,觉得万分对不起老妈,尤其看到扫除后格外整洁明亮的客厅。当年我们在家看《艺伎回忆录》时就曾干过将老妈哄劝回卧室的勾当,结果啥也没有,唉唉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的。于是就想讨好老妈:“少儿不宜的镜头全部都剪掉了,早知道你就一起去啦!”
彼时老妈正在厨房做饭,闻言,一梗脖子,撇嘴道:“这有什么?那些黄片,我们早就看过的了!”我们绝倒,立刻又异口同声道:“我们知道。”这回轮到老妈奇怪了:“你们怎么会知道?”啊呀呀!这有什么奇怪的?小时候,大人们鬼鬼祟祟地躲在房间里看录像带,就算当时不懂,后来再想想,岂有不明白的?
于是我们相视一笑,又齐声夸赞老妈:“我们家的老妈真是太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