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
长城因得票最多而名列世界“新七大奇迹”榜首。仗着人口基数的绝对优势,又经历了超女和好男海选的演练,在玩投票游戏方面,显然没有任何国家能跟中国匹敌
民族主义符号长城,最近再次成为一场喜剧的中心。2006年1月5日,新华社发布消息,宣称世界新七大奇迹正在重新评选,中国长城榜上有名。但这则新闻当时并未形成大的波澜。今年5月28日,在八达岭长城上的一次新闻发布会,宣称目前长城的票数位居第八,于是“中国长城将无缘新七大奇迹”的消息,才开始被媒体广泛炒作,在民族主义社群里,形成戏剧性的舆论反弹。
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随后发言,称“该活动属非政府民间行为,有商业活动在内,主办方也不是法定的国际组织”。文物局古建筑专家组长罗哲文也质疑这是“一场商业操作”。单霁翔甚至宣称,对此一评选活动既不抵制,也不会组织投票。
这些政府官员和专家的言论,煽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否决运动,还有网友发文揭露评选内幕,甚至连该基金会的“皮包公司老底”都摸得一清二楚,而长城入选这样的组合,简直就是莫大的“耻辱”。更有网民在网上发帖,掀起轰轰烈烈的“抵制”运动。这种浓烈的酸葡萄意味,跟入选的渴望发生激烈冲突,民族主义者再次陷入了集体性精神分裂。
但中国移动和网通还是向网民提供了高价手机投票(1元1票)的机会。高校学生大批卷入,仅一个月时间,事态就发生戏剧性转变,世界“新七大奇迹”在7月7日揭晓,长城因得票最多而名列榜首。这项结果出乎官员的意料,却显示了“人民战争”的强大威力。在玩投票游戏方面,显然没有任何国家能跟中国匹敌。仗着人口基数的绝对优势,又经历了超女和好男海选的演练,中国人似乎将在所有投票事件中稳操胜券。
此后,中国媒体再掀炒作浪潮,把一个先前判定为“非权威性的商业活动”,又一次弄成了狂欢盛典。要不是联合国官员批评该次评选因非洲缺席而“有失公正”,这场自相矛盾、自扇耳光的喜剧,还将继续喧嚣下去,因为它终究满足了民族主义的精神饥渴。
耐人寻味的是,被指斥为“商业性运作”的评选机构没有拿走中国人的钱财,倒是鼓噪投票的中国长城学会和两家电信公司,得以从中渔利,饱赚了一笔。但长城修缮和保护的危机,却始终高悬在国人头上,犹如一把犀利的宝剑。
长城问题却再次成为我们关切的焦点。这座庞大的建筑物,过去一直是专制主义的象征,表达奴役人民和精神专制的帝国立场;但在抗日战争时期,由于聂耳和闻一多等人的书写,却转变为民族尊严的伟大象征。这种语义的剧烈滑动,构成了长城价值的两重性。
本次长城评选事件,重申了它在民众心目中的崇高地位。作为历史遗存的砖石长城,正在面临被严重拆毁的危机,亟需沿线各地政府承担起护卫的职责;但另一方面,作为专制象征的精神长城,却颇有加以仔细甄别的必要。在高唱长城的民族价值的同时,千万不要遗忘孟姜女的哭泣。一个秦代农民工妻子的眼泪,痛切地指证了城墙杀人的暴行。这是何其感人的民间传说,向我们揭出长城的黑暗语义。无独有偶,与长城一同入选的其他奇迹如金字塔、斗兽场和泰姬陵等,都建造在大量尸骨之上,并且都是暴政的产物。这就是古老文明的残酷代价。
我们承认长城一方面是民族主义的伟大象征,但不能否认另一方面它也是极权国家主义的阴郁符号。长城的双面性已经昭然若揭。而在颂扬长城的同时,它的负面价值却一直缠绕着我们,成为中国社会进步的隐形障碍。看不到这点,就无法对长城做出全面正确的评估。
长城曾被秦始皇和朱棣两次打造,这两个著名的暴君,犹如一对跨越千年的孪生兄弟,把暴政的文化基因植入了长城,令它的每一块砖头,都印刻着农民工的鲜血和苦难,比现今的山西黑窑,更为黑暗暴虐。而那些导游词和教科书,一直企图回避这个真相。不仅如此,作为冷兵器防御体系的主体,它是中国人的马其诺防线,从未阻止过北方入侵者的大规模南下,反而成为中国人闭关自守、夜郎自大的心理屏障。它的心灵意义,远远超过了军事价值。
在七大奇迹事件之后,重新反思长城的这种双面语义,对国人正确解读和保护“文化遗产”,应有重要的示范意义。
(作者为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