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风
经历过启蒙的文人们、艺人们经常犯一种错误:低估普通民众的鉴赏力,低估他们理解古典之美的能力
说实在话,笔者并不喜欢读《红楼梦》,但是,看到红楼选秀如火如荼地在电视台上进行,却不免为这部巨著扼腕。这些通过宫廷阴谋式残酷竞争脱颖而出的青春男女们,以及习惯了宫廷阴谋的导演,能否拍出红楼的古典气质,令人怀疑。
商业化无罪,问题仅仅在于怎样的商业化。其实,红楼自从一诞生,就与商业化结缘。最初的越剧、京剧都是纯粹商业化运作。但是,彼时的艺人们尚能理解古典的生活,最重要的是,他们几乎不假思索地尽最大能力去理解、表现古典的气质,因为他们知道,观众之所以看红楼戏,就是冲着那种古典的生活、情感而来的。
应当说,今天的观众同样如此。古典的气质当然与今天不同。男女双方的感情是缓慢的、朦胧的,那是一种“慢”感情。在漫长的过程中,男女青年们赏花,写诗,思念,伤感。这里面自有一种古典的情爱之美。
今天,大多数民众知道自己无法享有这种生活,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就不愿、或无力欣赏这种美。很多人还在看《红楼梦》,就是一个证明。投资商决定斥巨资拍红楼,大概也是看准了,观众是有这种审美的期望的。民众的审美当然有庸俗的一面,自古如此。但是,民众并不仅仅只有庸俗的一面。每个人的审美趣味也是多元的。因而,假如艺人们认真地体会古典,并且表现出纯正的古典之美,观众很可能会陶醉其中。
不幸的是,民众精神生活的这一面,被生活在启蒙后时代的职业文人、艺人们普遍忽视了。相对于普通民众来说,这些制作人、导演、艺人更有文化。但是,他们的文化,恰恰是反文化的,反古典文化的。启蒙是文化的一个转折点,在此之前,文化人大体上还相信崇高、伟大、优美、优雅等等。启蒙则颠覆了这一切。启蒙者是一群高度自恋的进步主义者,他们不论从理智还是从情感上都绝对地鄙视古人,所以,他们对古典文化进行的惟一工作就是解构:把神圣的事物还原成庸俗的东西,把文化还原到人的动物本能那儿。
这方面的典型是李零的《丧家狗——我读论语》。在现代人看来,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圣人,即使古代也没有,所以,在李零看来,古人把孔子视为圣人,是因为古人比较愚蠢,容易受人欺骗。而他则要把人们从愚蠢、无知、被欺骗的状态中解放出来,把孔子还原成一个乡村教师,而他的神圣性不过是靠弟子们吹捧起来的。
在电影艺术中,同样如此。在欧洲电影、尤其是启蒙最为彻底的法国艺术电影中,看不到崇高、伟大、优美、优雅。相反,他们所玩的文艺片,就是把爱情还原为性,把崇高还原为萎琐,把伟大还原为平庸。故事越边缘,据说就越深刻。相比之下,一些好莱坞电影倒还具有些古典的气质。也因此,好莱坞曾经拍摄过很多有口碑的历史电影,而观众也普遍觉得,那确实比较接近古典——并且也因此在商业上取得了巨大成功。
可以说,民众并没有变,民众的心灵中至少有一部分仍然为古典之美敞开着。但是,经历过启蒙的文人们、艺人们却以为民众跟他们一样只具有现代心灵。因此,他们经常犯一种错误:低估普通民众的鉴赏力,低估他们理解古典之美的能力,低估他们对于正义、道德的渴望。他们想当然地以为观众最喜欢看暴力,看宫廷阴谋,看叫床。所以,在拍摄影视剧的时候,他们近乎本能地往这个方向上突破。张艺谋、陈凯歌们拍摄商业大片,就不自觉地走上了这条道。他们以为观众必然喜欢看赤裸裸的阴谋、杀戮、欺诈,必然接受没有是非、没有正义、没有道德、没有同情的故事。
法国、中国的某些文人、艺人对文化的堕落做痛心疾首状,他们谴责好莱坞贩卖性、暴力等等。其实,粗俗文化泛滥之始作甬者,正是这些启蒙后文人、艺人自己。这为古典娱乐化打开了大门。民众没有堕落,堕落的只是文人自己。并自以为精明地按照自己想象的观众欲望搭配各种恶俗原料。
看似媚俗,实则这些自命不凡的启蒙后文人、艺人比民众更俗。正是他们,让古典在当代影视中断裂。新版电视剧《红楼梦》大约只会续写这样的恶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