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人的记忆最好,教育学家主张在这一阶段记诵一些终生有用的东西,比如读一些古诗文、经典作品,记一些定理、原理等等。我上小学时,教科书和课外读物基本为红色教育,有些内容,即使没在意,也忘不了。比如,说长征时红军路过什么地方,群众跑了,家家户户锁上门,红军找不到吃的,快要饿死了,这时无意挖到了老乡们埋的粮食,不得不吃了,但走时埋下两块银元和一封致歉信;还有,饿得要倒下了,不得不吃了老乡两个萝卜几个山芋,也要在地头放下几个铜板……这些故事看多了,我们那一代人受到了很深刻的教育。
上面说的是长征,是非常时期。日常生活中,吃饭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吃饭不给钱,算什么事?民间吃白食的都是些什么人?少年时代,从旧时代的史料上看到,上海滩的流氓天津卫的青皮,满脸横肉,牙上包金,吃完了嘴巴一抹就走人。后来又有电影《小兵张嘎》,里面有个胖翻译官,吃西瓜不给钱,一举成为全国人民都知道的反面形象。
谁知道那些“典型”全活成当世的“非典型”了。如今,勒索点吃的喝的抽的用的,仿佛都算正常;那些一尘不染遵纪守法的,反而成为典型。
就说公款吃喝,我们每年都能看到乡镇干部把饭店活活吃垮的事。6月初,河南《大河报》报道,开封市通许县大岗李乡的万国生自1992年6月承包乡政府食堂后,乡政府历任书记、乡长都曾在此吃饭签单,有的已经调到别的单位任职,但仍有欠款未还。万国生为讨债奔波各地,目前仍有六百九十八张欠条。约一斤九两重,欠款近人民币七十万元。报道称,乡政府已与万国生协商还款计划,每年还一万元。对此,万国生表示,自己今年都已五十六岁,七十万元的欠款,即使不算利息,等欠账全部要回来,也得活到一百二十岁。
读到这样的新闻,往往一笑了之。这种事太多,多到令人厌烦。比起巨额贪污受贿、携款外逃之类,吃饭欠账至多是无赖行径,够不上犯罪。平心而论,这个乡政府有一点尚须肯定:毕竟他们留下了一斤九两重的吃喝欠条,没有耍无赖,也没有砸店打人。他们的毛病在于管不住自己的嘴,穷了还要吃,欠账也要吃,这种风气太坏了。自己吃饭自己付钱,为什么这种简单到极点的规矩在中国官场一直培养不起来?王蒙自传第二部《大块文章》中记一轶事,作为文化部长参加在中南海的会议,看到喝茶要交五角钱,不交钱的只能喝白开水。可是出了中南海,京城未必通行这个规矩;到了外省,更是闻所未闻。否则王蒙何至于要把这点点事写到自传中去?
网上有篇文章,真实度比较高。中国军人访问美军基地,基地司令邀请共用午餐。餐毕,来了一名军士。对基地司令说:“长官,你们的餐费是每人七美元。”司令掏出钱包,取出了七美元付了钱,其他的军官也纷纷掏出钱包,互换零钱,交给军士。中国代表团也集体交了餐费。——有谁会讥讽美国人穷酸?有谁会指责那位基地司令“没教养”?值得反思的恰恰是我们。想一想吧,每天从早到晚,从城市到乡镇,从豪华宾馆到乡村鸡毛店,有多少“各级各类”干部在饭桌旁吃喝啊!他们花的是公款,公款用光他们便以政府的名义欠款,宁可这样也不肯自己掏腰包!那么,他们准备到什么时候还呢?他们真以为自己也是“北上抗日”,想等到“革命成功”再还钱?
前一段时间,舆论针对国人海外形象问题发表了许多有价值的见解和建议,但我认为,干部的“吃饭不付钱”比随地吐痰、随处喧哗的恶习更为不堪,特别是在一个走向法治、走向文明的社会里。
我想,七十年后,一百二十岁的万国生先生有可能还会拎着这半斤或八两欠条,因为不是每个欠账人都能活到一百二十岁的。那时,他可以把这些欠条送到历史博物馆去,让后代看一看,我们这个时代好玩的事。我的朋友说,存放在历史博物馆的得是稀罕物件,这种欠条随处可见,不值钱。而今连民工的工资都敢拖欠,一拖欠就是好多年,把债权人拖得倾家荡产,拖到老病而死的都有,像这种欠七十万元饭钱的可能真不算什么。
[原载2007年6月14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