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宝健
一、贵客远道来
在江南荷城,有不少市民都知道冯秋茵女士是位“下岗再就业”的明星人物,至于她坎坷的人生遭遇和扑朔迷离的身世,却鲜为人知。
2004年初夏的一天,茵茵家政公司总经理冯秋茵,陷入巨大的困惑之中:市委统战部高部长亲自打电话给她,说是下午2时正,在滨湖宾馆有位贵客要见见她。冯秋茵的困惑是有道理的,她七年前下岗之后,办起了以下岗职工为主要成员的茵茵家政公司,和她打交道的都是居家过日子的老百姓,会有什么人惦记她呢?而且还要劳驾高部长亲自给她打电话?
好在谜底很快就揭晓了:在滨湖宾馆的会客厅,一位风度翩翩的年近半百的男子健步走上前,在端详片刻之后,这位男子紧握冯秋茵的手,急切地说:“您、您就是冯秋茵女士?我终于找到您了——姐,秋茵姐,这下,父亲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冯秋茵望着这位面善的陌生男子,说:“您、您是……”
高部长笑声朗朗地拉着冯秋茵的手,高兴地说:“冯秋茵同志,这位就是你的弟弟冯思邦。你的养父冯之为先生临终前,盼你们姐弟俩能早日见面。至于你父亲要在大陆寻找女儿的事,说来话长哟。这下好了,你们姐弟俩可以好好叙叙了。”
这位名叫冯思邦的男子,是冯秋茵养父冯之为的亲生儿子——台湾高雄市某软件公司的董事长。他这次来荷城,除了要搞一项大投资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使命,那就是完成父亲临终的嘱托,把一笔数额巨大的遗产交给冯秋茵及其母亲,以减轻老父亲长年来的心灵愧疚。原来,他随国军仓皇逃离大陆去了台湾,不久就离开军界成为商人。冯之为在台湾另立家庭,但他没有中断过对发妻的思念,秋茵抱养在他身边的时间虽说不长,但他对她宠爱有加。冯秋茵这个名字,就是他给养女取的。
会客厅里只有冯秋茵和冯思邦姐弟俩。冯思邦从拎包里拿出一只系有铃铛的银镯,递给冯秋茵,说:“姐,这只小银镯,我小时候也戴过。父亲说,这是姐小时候戴的,那年他离开大陆时带走了它,父亲让我还你留个纪念。”
冯秋茵接过那只小银镯,轻轻地抚摸着,多年谜团解开了,原来另一只小银镯在海峡那边。她的眼圈红了,轻轻地摇响小铃铛,问:“思邦弟,父亲是何时去世的?”冯秋茵的脑海里无法完整拼出养父的形象,疑惑映满了她那双历尽沧桑而又不失清亮的眼眸。
“父亲是在五年前病故的。他在病中一直念叨您和大妈的名字,交待我一定要找到你们。多亏荷城‘台办的领导多方寻找和查证……”冯思邦说着,他的眼眶也湿润了。
“我妈,她、她早就不在人世了……”冯秋茵哽咽道。
冯思邦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语气沉重地问:“姐,这些年,您还好吧?”
冯秋茵捧起茶杯,眼噙热泪:“我呀,我的命硬,我是死过一回的人……”
二、了结今生愁
1973年初秋里的一天,冯秋茵决定去死!怎么个死法?她没有太多的考虑,她只求悄悄地不留痕迹地死去。她不想活了,虽然她还只活了25个年头。她乘上汽车,向曾经那么爱恋的故乡荷城告别,她在与邻省交界的偏僻乡野下了车。这时,天下起雨来,她踉踉跄跄地来到黑溪江岸边,只见对岸是云雾笼罩的双峰山,脚下是贫瘠的黄土地,望不见房舍,听不见人音,这个被世间遗忘的冷僻角落,实在是了结今生的好地方。突然,她感觉到肚子里那个东西在蠕动,她走了几步,又留恋地回头张望,一阵冰凉的怨恨在心里掠过。
她悲怆地嚎叫一声,向江中扑去。在水中浮沉迷糊时,她被一双粗糙而坚实的手托住了。她被拖上一条渡船,少顷渡船抵达岸边。冯秋茵被撑船老者驮到一间茅屋里。马灯点亮了,苍黄的柔光弥漫屋内。老者摘下水淋淋的斗笠,把蓑衣一抛,他在一个铁盘里点起一团火,望了望神态麻木的姑娘,两条稀疏的眉毛一抬,声若铜钟:“怎么,不想活了?”秋茵不说话,怔怔地望着铁盘里愈来愈旺的柴火。
“为什么要走这条路?”老者那深邃的眼睛盯住她。
她垂下眼帘,以问代答:“你是什么人?”声音凄婉而惶恐。
老者缓缓地说:“我?葫芦渡的艄公。”她抬眼瞄瞄他,不语。他从木桌上提起一只大葫芦,揭盖,倒出一碗乳白色的米酒,递在她手里:“劈柴劈小头,问路问老头,先喝了这碗酒,驱寒暖心头。”
秋茵仰起脸,潸然泪下:“大伯,您干吗救我,我不想活!”
老艄公用小铁棒拨了一下火:“姑娘,看得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怎么年纪轻轻的就想到死?嘿,我——”他蓦地站起来,两臂高举,“我是个半截子入土的人,我还没想到死哩。”秋茵从他噙在眼角的泪花里,找到了谅解、同情,她迷惘了。她顺从地捧起蓝边碗,喝下了暖心酒,向这位陌生而慈善的老艄公倾倒出自己的心事……
冯秋茵出生在黑溪江西岸,她和在荷城小学教书的妈妈相依为命。虽然妈妈百般疼爱她,但是无法补偿她没有爸爸的缺憾。她不时地向妈妈追问爸爸的踪迹,妈妈总是用各种托词来搪塞。小学快毕业时,秋茵把一封信交给妈妈说:“妈,帮我把信寄给爸爸。”妈妈看完女儿思念爸爸的信,含着泪说:“茵儿,妈得向你说实话。你爸是个国民党将军,在你很小的时候,随蒋介石的部队去了台湾……”秋茵抱紧妈妈,尖声喊道:“妈妈,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妈妈不再说话,只知道啜泣。之后,秋茵常会想起海峡那边的爸爸,揣摩爸爸的模样,甚至在梦里还见到爸爸在读她的信的情景。
读高二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她爸爸的反动历史,一夜之间成了校园里的头等新闻。她成了反革命的狗崽子,没有资格参加红卫兵。后来她上山下乡当了知青,几次被推荐进工厂,皆因爸爸是历史反革命的缘故,被除了名。直到五年后有了个“独生子女可以上调”的政策,她回城不久,她把妈妈从“牛棚”接回家里。那天晚上,患有严重冠心病的妈妈从箱子底拿出一只系铃铛的小银镯和一张发黄的照片,说:“女儿呀,你小时候本来有一对系铃铛的小银镯,另一只在……”妈妈来不及把心里要说的话说完,就停止了呼吸。料理完妈妈的后事,她补员进了荷城的7086厂当工人。
在7086厂里,女车工冯秋茵品貌出众,工作出色,得到大家的称赞。不料厂里那个靠造反起家的“火箭书记”,看中了她的美色,百般地追求她。在一个春夜,他闯入她的卧室,强行夺走了她的贞操,接着他要她嫁给他,并声称:他即将升官,能给她幸福。没有婚约,没有爱情,她却失身了。她擦干泪水,又去上班了。她把所发生的一切都默默地压在心里,脸上不再有笑容,神情似痴似傻。秋茵憔悴的脸色引起同事们追问。她真想说出那个羞辱,但一想起自己是台属,还有一个在历史上有罪恶的父亲,她的反抗欲望顿成死灰。
她在呕吐几次后,明白自己有孕了。她认为应该把此事告诉那位夺走她贞操的男人,谁知这时那个“火箭书记”已另有新欢。当他得知她的情况后,竟血口喷人:“怎么,你要我负责?笑话!我是党的干部,你是反革命的狗崽子,你想以此来诬陷我吗?做梦!”
秋茵清醒了,她受骗了!她霍地站起身,“啪”的一声,用尽力气给了他一巴掌。她知道一切都已经迟了!她回到自己的家——一间不足10平米大的单身宿舍,翻箱倒柜,她找到了母亲留下的那只系有铃铛的银镯和一张用油纸包裹的发黄的照片。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带上这两件东西,但她清楚的是,她得找个清静地方了结自己的生命。
外面下起雨来,她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外,来到了葫芦渡口……
三、江岸茅寮家
冯秋茵在茅寮里昏睡了两天两夜,终于醒了过来。她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她的身子分离出一个小骨肉,一个死婴。这一切都是老艄公打理的。她细细地回想着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当她听见一阵老人的咳嗽声后,猛地醒悟过来,不由得浑身一震。
“姑娘,你昏睡了整整两天了,真悬心哪。”老艄公走到她床前,温和地说。
“是吗?我……”她非常抱歉地说,“真是打扰您了……”
她喝了一大碗米汤,胸口感到热乎乎的。她恬然地打量着身边这位老者,那额纹的波动和胡须的颤抖,都使她感到异常的亲切。
老艄公说:“你要安心养好身子,等你心里不再难受的时候,我再托人送你回家。”
秋茵闻言愣了愣,随后啜泣起来:“我没有家,孤身一人。好心的大伯,您就收留我吧,我给您烧饭、洗衣……”
老艄公的眼眶湿润了,劝慰道:“姑娘,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就这样,冯秋茵在这茅寮里住了下来。这是邻省葫芦渡,和荷城相距一百多公里,前隔黑溪江,后障双峰山,消息闭塞得很。
葫芦渡属葫芦村所辖,村上人丁不旺,仅二十多户人家,且都是散居。村民谋生中,有渔,有猎,也有闯荡江湖的手艺人,多数人是种葫芦、卖葫芦。嫩的葫芦当菜当饭,老的葫芦制成瓢、碗、酒葫芦什么的,隔三岔五送到对岸卖,赚外省人的钱。葫芦渡的渡工由葫芦村集体供养,村民常常把柴米油盐酱,乃至灯盏的油,不分资助者姓氏男女,一律放在候渡处。至于外乡渡客,当然是给钱。钱也不定多少,给一分、两分不计较,给五毛、一块的也照收不误。只要葫芦村里的炊烟不断,就饿不死渡工。这种古风一直沿袭到现在。尽管“文化大革命”把外面的世界弄得天昏地暗,葫芦村仍是不受什么干扰的世外桃源。
这天晚上,老艄公见冯秋茵心情不错,就和她聊起家常:“上次我听你说,你是台属,你父亲在台湾,他是干什么的?”
秋茵喃喃地说:“我爸是个旧军人,我没一点印象,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人世。”
老艄公问:“你爸叫什么名字?”
秋茵说:“他名叫冯之为。”
“冯之为,国民党第三军19师师长。”老艄公脱口而出。
“大伯,您认识他?”秋茵好奇地问。
“这就难说了。年少时,我有个同学的名字也叫冯之为,几十年没联系了,我想该不会这么巧吧。”老艄公摇摇头,吁了一口气,说:“从大陆去台湾的旧军人很多,肯定有不少同名同姓的,再说,他们的生死存亡也就更难知情了……”
冯秋茵凝视老艄公:“大伯,作为师长的冯之为,该不会重名重姓吧?”
老艄公略为迟疑:“说不清了。你受他牵连受了不少苦,希望他能活着和你相见,那时候我会认出他的——你我一样的心中希望!”
冯秋茵沉默不语,心里却泛起涟漪,她觉得这位慈眉善目的老艄公有点特别,似乎他的内心藏着什么秘密。
又一个长夜结束,天露晨曦,艄公把渡船撑出柳丛。
冯秋茵起床了。她梳洗完毕,就从内衣兜里摸出一只系铃铛的小银镯和一张发黄的照片抚摸着,看了这件又看那件。对于她来讲,在孤独与寂寞中回味苦涩和咀嚼辛酸也算是一种精神依托。
突然,她的身后响起了纷沓的步履声,还夹杂着一种粗重的喘息。几个山民用竹榻抬着一位牛高马大的小后生,这个小后生名叫茅小根,他的表兄魏大鲁在省城当火葬工。此刻他“啊吭呵咿”地不停呻吟着。他们来到渡口要过江去医院。
这当儿,老艄公把船摇了过来。“出了什么事?”他把缆绳往桩上一甩,高声问道。
“手臂骨断了。”有人答道。
“我看看。”老艄公霍地跳上岸,朝小后生走去。只见他这么一下、那么一下地摸索片刻,断言:“骨头没断,是脱臼扭筋。小兄弟,别担心。”随后吩咐秋茵:“你去搬只竹凳来。”
“好嘞!”秋茵极快地跑进茅寮,又极快地走出来,手里提了只小竹凳,脸上笑意荡漾。
茅小根坐在竹榻上,疼痛使他年轻的脸变了形。老艄公和茅小根相对而坐,把对方的伤臂平放在自己的膝上,两手轻轻地来回抚摸,蓦地,他非常利索地来回一拉、一推,只听“噗”的一声,手臂骨就复位了。真是奇迹!不一会儿茅小根的伤臂可以举过头顶,并且疼痛也减轻了许多。那帮村民对老艄公有这一手,很是佩服,千恩万谢地抬着空竹榻走了。
冯秋茵和老艄公回到茅寮里,她瞄了瞄他,忍不住地问:“大伯,您似乎精通医道,您以前当过医生?”
“医生?不,我是鬼!”他的胡须在抖动,深凹的眼眶里溢出怒色。
她轻轻地笑出声:“您说笑话了。鬼,天下哪有鬼?要是鬼有这么好的心肠,我宁愿和鬼一起过日子。”
老艄公摁灭烟蒂,语重心长地表白:“我不骗你,我是鬼!我说给你听。”
四、亲情两茫茫
老艄公的大名叫陈炊生,原是骨伤科医生。1967年春,“文化大革命”武斗开始升级了,他被单位的造反派“揪”了出来,被戴上了一顶“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造反派在档案里发现他有个中学好友在台湾当官,抄家时又抄出几封他发往台湾被退回的寻找女儿的信,就给他又戴了一顶“反革命特务”的帽子。有一次他遭造反派殴打,口喷鲜血,昏厥过去了。医院说他没法治了,造反总部就把他送到市郊火葬场火化了了事。谁知,陈炊生在火化前的一瞬间苏醒过来。当班的火葬工魏大鲁发现后,用旁边武斗死去的无名尸体替代了他入炉火化。为人正直的魏大鲁很快弄清了“死人”的身份,秘密把他送上船,运回葫芦村老家,由父亲代为照料,并对外声称陈炊生是父亲早年认养的儿子。陈炊生身体康复后,正巧渡口的艄公被上海的亲戚接去养老,孤身一人的他便留在葫芦渡当船工,摇橹点篙,同时无偿为村民行医看病,葫芦村老少都喜欢他。
就这样,陈炊生在省城消失了,他所在的单位已在他的名字上加了个黑框,他成了鬼。
话说到这里,陈炊生不无揶揄地道:“嘿嘿,做鬼也好嘛。”
秋茵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她急切地问:“陈伯伯,难道您没有家眷?您的亲友们都不知道您的近况?”
陈炊生惨然地摇摇头,一声长叹:“我有过家庭,有过好友,可这都是很遥远的事喽……”
陈炊生的父亲是葫芦村的乡间郎中。陈炊生在县中学堂读书时,与同桌冯之为关系处得不错。冯之为出身书香门第,却有侠义风骨。一次,体弱的陈炊生遭同校几个土豪子弟围打,冯之为闻悉后,依仗自己从小练就的拳术,把小霸王们打得一个个趴下,伏首称臣。此后,两人的友谊就更深了。
临近毕业的一天,陈炊生和冯之为在县城河边茶馆喝茶,畅谈各自的未来,茶越喝越淡,书生意气却越谈越浓。陈炊生说:“我爸是郎中,我还是搞我爸的行当吧。穷人度日不易,看不起病,我可以尽自己的力量,减轻他们的疾苦。”
冯之为说:“我嘛,我想从军。当今官家富豪横行霸道,穷人只有受气的分。对付坏蛋们,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
谁知没过几天,冯之为的左腿生了个痈疽,且很快恶化,县里的大小诊所对这种罕见的毒疮毫无办法。陈炊生就把冯之为带到乡下,叫父亲无论如何要治好他的病。陈父冒险上危崖采集草药,用祖传秘方施治,终于药到病情渐解。陈炊生昼夜守在同学身边,喂药汤,端尿壶,情同兄弟。冯之为病愈后投考军校成了职业军人,而陈炊生留在乡里跟着父亲行医。随着时局动荡,兵荒马乱,两位好友慢慢断了联系。
后来双峰山上有了共产党的地下活动,黑溪江岸出现了游击队的足迹,陈炊生参加了革命,从战士、卫生员一直到身任解放军野战医院的骨干。26岁时,他和同部队的护士长俞寒梅结为夫妻,有了个可爱的女儿。女儿周岁大的时候,爱妻在战场牺牲了,女儿随之失踪,不知死活,他也就淡了重建家庭的念头,一直单身。那年,他隐约了解到好友冯之为已成了国军的高级将领,只是无法见上面,也不清楚好友确切的行踪。解放后,他转业到地方工作,在省城一家中医研究院任骨伤科主任,专事救死扶伤。在研究医术之余,陈炊生四处寻觅女儿的下落……
五、银镯各一方
天气渐渐转凉了。
那天,正当秋茵在咀嚼辛酸、追溯童年的时候,陈炊生为一点小事从渡口踅回茅寮,偶然撞见了她手里的东西。陈炊生的眼睛一亮,不由得把秋茵手里的东西拿过来端详起来。这是一只精巧的周岁小孩戴的银镯子,上头系着一只小银铃铛。他拿起手镯使劲摇动,发出一串悦耳的叮铃声。他又审视着那张发黄的照片——一位年轻女子怀抱着一个幼儿,这幼儿的一双手腕上各戴有一只银镯。铃铛声声,牵引出他心头的狂风暴雨。他满脸的胡须抖动起来,急切地问:“秋茵姑娘,这些东西是你的?”
她点头答道:“是的,陈伯伯。”
“另一只小银镯呢?你应该有两只呀!”他盯着她眼睛问。
“我不清楚……您怎么知道我有两只小银镯?”她感到震惊。
“我、我随便问问,一般说来幼儿的手镯是成双的。”老艄公说罢便走出寮门,他听见江岸有人在召唤摆渡。
这些天,陈炊生变得有些忧郁,平时很少说话。这天清晨,他送一位渡客抵达对岸后即返回茅寮,他不停地咳嗽。
“陈伯伯,你病了?”秋茵关切地问。
老艄公摇摇头:“我这么大年纪了,咳嗽是平常的老毛病,没啥!”
当秋茵发现他的干咳好几天都停不下来,终于忍不住要陪他出门求医。陈炊生颤巍巍地挡住她:“你什么地方都别去!”
秋茵恳求他:“您的病不能拖,要不我去请医生。”
他淡笑着说:“秋茵,我的身体没事的,我本人就是医生嘛。”
秋茵听他这么解释,也就暂且放下心。只是到了半夜里,她被一阵痛苦的长叹短吁搅醒了。她惊讶极了,趿着鞋,撑着灯,走到老艄公的床前。只见艄公闭着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泪水顺着枯松皮般的腮边流淌,连胡须上都沾满了。
陈炊生此时并没有睡去,他的心里正在翻江倒海。那天,当他看到那只系有铃铛的银手镯和那张发黄的照片,他的心为之震撼,他想起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冯秋茵忍不住问:“陈伯伯,您为何伤心啊?”
陈炊生披衣坐起,说:“秋茵啊,我告诉你呀,我有过一个闺女,要是她还活着的话,也该像你这么大喽……”
1948年春季,陈炊生所在的那个野战医院——就在此地双峰山下——被国民党第三军19师包围了。陈炊生带领警卫排战士护送伤员突围,护士长俞寒梅,就是秋茵的生母,奉命留守掩护。战斗激烈极了,敌军伤亡很重,医院驻地也变成废墟,到处是炭树、断垣、弹坑。等到主力部队赶到,留守的战士们已全部阵亡。陈炊生找到了已经牺牲的爱妻俞寒梅,却找寻不到亲爱的女儿。听乡亲们说,那时,几个国民党士兵曾从火堆里救出一个小孩,后被一个军官抱走了。陈炊生只知道接火的部队是19师,师长是自己的同学冯之为。当年敌我生死恶斗,他怎敢出面寻找冯之为追讨自己的女儿呢?一直到解放后,陈炊生还是四处查询,但一直没有结果。
原来,那天山脚下的火还在燃烧,岔路那头驶来一辆吉普,一个军官从车里跳下来,在士兵的护卫下来到渡口,他就是师长冯之为。他蹙着眉问副官:“那边起火的房舍好像有婴儿哭声,怎么回事?”
副官回答:“师座,您的听觉真好,那边原本是共军的战地医院。听这哭声,好像是个婴儿。”
冯之为叱责道:“还愣着干吗?快去救人!”
几个士兵就冲进冒着烟火的房舍里,不一会儿,从里面抱出一个婴儿。“报告长官,那里的人都没命了,只剩下这个小东西了。”怀抱婴儿的士兵说。
冯之为抱过婴儿,瞄了瞄说:“噢,还是个女孩。”
副官说:“这小东西八成是共党的崽子,弄死算了。”
冯之为冷冷地盯了副官一眼,嗔道:“还是个婴儿呀,她是无辜的。”这个副官无法揣摩上司的心思,不知所措。话说回头,冯之为少年时抱着救国的理想投笔从戎,虽说他身经百战,一路晋升,却看不到世道清明、百姓福祉。婚后,妻子又迟迟没有身孕,不免常生嗟叹。也许是人到中年,求子心切,他一见到这个女婴就心生爱怜。他决定把女婴带回营地,交给妻子收养,妻子自然十分高兴。他给这个女婴取名为冯秋茵,一有空闲就和她逗乐,对她百般宠爱,视为己出。由于战事连连,行伍之中多有不测,有一天,冯之为摘下女儿手腕上的一只系有铃铛的小手镯,藏在胸袋里……
第二年夏季,国民党军在南线战役吃了败仗,溃退途中,他接到上峰的命令,立即率残部撤离大陆到了台湾岛,他还不及和妻女话别,便从此断了回乡路。赴台不久他脱离军界从商,冯之为开始打探留在大陆的妻女消息,风闻发妻在小学教书,女儿秋茵仍在她身边,别的就不清楚了。他也曾设法和同学好友陈炊生联系,每每无果而终。他只能在梦里和海峡那边的妻女、旧友相聚。有一年,他转道香港试着向发妻和旧友邮寄春节贺卡,皆因原址不详被一一退了回来。这个无奈于政治原因而离乡背井的男子,一年年让乡思愁白了头。他一直到死,都不知道女儿是谁人的亲骨肉……
六、相认成永诀
第二天黄昏,陈炊生被村上的庄户人请去诊病,临走时,他对在渡口洗衣服的秋茵说:“我恐怕不能马上回来,你先吃晚饭吧,不要等我。”秋茵用湿手撩起垂在眼睑上的一绺头发,仰起脸说:“您要早点回来呀。”
她洗罢衣服,发现石阶上有一只小鱼篓,里面是十来条巴掌大的鲜鲫鱼,这是村里渔夫送给老艄公的。她顺手把鱼篓拎了回来,心想:这真是太好了,清炖鲫鱼加草药能治陈伯伯的干咳。回寮后,她晾好衣服,准备动手杀鱼,却找不到菜刀。角角落落找了一遍,也没发现,她在拉开抽屉时,发现在一张木桌的抽屉里,一本旧蓝封面的日记本映入她的眼帘。她翻阅起来,有这样的文字让她愣住了——
感谢上苍,您把我的亲生女儿送还给我!她和死去的俞寒梅是那么相像!那只系有铃铛的小银镯,就是俞寒梅为女儿定制的,女儿当时刚巧一周岁。小银镯应是一对呀,另一只小银镯的去向呢?现在,女儿就在我身边,而我却是一个被注销了户籍的活鬼,我认还是不认她?……
冯秋茵读到这里,呼吸粗重,胸部起伏,再也抑止不住内心的凄凉,“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难道是真的?陈伯伯,这个自认是鬼的老艄公竟然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这、这太让人不可思议了。过了好久,她擦干了脸上的泪水,打开草寮的门。夜晚静极了,只有近处的江涛声轰然作响。她依门眺望远方,心想:陈伯伯——爸爸怎么还不回来?“爸爸,早点回来吧,您的女儿正等着和您相认呢。”她在心里默默地叨念着,一遍又一遍。
可是,饭菜和葫芦里的酒都已经凉了,连灶膛里的柴灰也没有了火星,冯秋茵直等到夜半时分,不远处终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她感到有点不对劲,赶忙剔亮油灯,又匆匆打开草寮的门向外张望。
十多支火把朝茅寮挪近。“快点、快点!”“轻点、轻点!”人群里不时发出小心轻放的叮嘱声。只见两个剽悍的山民抬着一副沉甸甸的担架,上面躺着的是陈炊生。
秋茵急步趋前,不安地问:“出了什么事?”
上次手臂脱过臼的茅小根平举火把,悲痛地说:“陈伯伯昏迷前多次呼、呼唤过你的名字……”说话间,担架抬进茅寮。秋茵扑在竹架上,哭喊:“爸爸!爸爸!您醒醒,您醒醒……”
陈炊生双目紧闭,没有应声。他的双颊深陷,嘴角凝着紫黑色的血痕。他在村东头给村民治病时,因缺少几种草药,就主动上山采集,不慎踩空落崖……等到被村民发现时,他已奄奄一息了。
“爸爸,您看看我吧,看看您的女儿吧。您应一声吧,爸爸,您无论如何也得应我一声呀……”秋茵拼命地摇晃陈炊生业已变得有点僵硬的身子,用脸颊去抚擦他胡须上的血块,围在旁边的村民都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陈炊生的墓就建在双峰山上。下葬陈炊生的那天傍晚,披麻戴孝的冯秋茵突然失踪了。村民们担心她出意外,四处寻找她。茅小根和同伴听说有人看见冯秋茵撑着渡船,朝江心摇去,他们结伴往岸边追喊过去。
这时的冯秋茵,万念俱灰,想想自己凄惨的身世,眼看就可相认的亲生父亲,却成永诀;海峡那边的养父又生死不明,无法寻访,这样的尘世实在不足以让她留恋,她萌生了遁入空门度过余生的想法。她依稀听到岸边的呼唤声,但她不想回头,渡船继续向对岸摇去。
茅小根和同伴喊不回冯秋茵,便和几个会水性的小伙子跳入江里,朝对岸游去。在村民们的诚心劝解下,冯秋茵又重回葫芦渡。
七、重返葫芦渡
会客厅里安静极了,冯秋茵讲述着自己悲惨而又传奇的往事,泪花闪烁。她默坐着,酷似一尊雕像。
“姐,秋茵姐,是乡亲们挽留了您,使您又重新回到葫芦渡!”冯思邦插着话,他为冯秋茵的悲凉遭遇唏嘘,同时也为乡亲们的善良和仗义而感动不已。
“是的,多好的乡亲啊,他们为我翻修了茅寮,教我种葫芦、做葫芦工艺品……”冯秋茵心驰神往地说。那年她在乡亲们的劝慰和关爱下,恢复了生活的信念。不久改革开放,春回大地,她又回到荷城7086厂上班。她一直没有成家,内心深处,仍珍藏着两个父亲的影子。想不到,海峡那边的养父没有忘记她,临终前还托弟弟来寻亲。她想到这里,禁不住泪流满面。
“刚才听姐讲,您的生父就是葫芦渡的那位老艄公,他和父亲中学时代的一位同学好友很相似,名字也叫陈炊生。”冯思邦心里一激灵,连忙在拎包里掏出一张老照片,说,“您看看,这是父亲留下来的,我猜是他俩在县中学堂读书时的合影。”
冯秋茵接过老照片细细端详,冯思邦指着照片上两位少年郎,介绍道:“右侧那位是父亲冯之为,左侧的那位应该是姐的生父陈炊生先生了。”
“两位父亲原来是同窗好友,生父曾和我讲过他俩情深义重的故事……”冯秋茵啜泣着说。
“真想不到,姐的生父竟是父亲的旧友。”冯思邦说,“我还要在荷城留几天,我想去葫芦渡,看看陈伯父的墓地。”
冯秋茵擦着泪说:“思邦弟,我正准备过几天去双峰山扫墓,咱俩一起去吧。”
冯思邦高兴地说:“好,好,我来安排行程。”
数天后,冯秋茵和冯思邦姐弟俩重返葫芦渡。这天,姐弟俩在退休还乡的魏大鲁和村支书茅小根的陪同下,同登双峰山。陈炊生墓地的四周鲜花簇拥,松柏苍翠,姐弟俩在历经风雨的墓碑下,点燃了三炷香,青烟缕缕飘上蓝天。
“爸……女儿看您来了。”冯秋茵扑在墓碑上恸哭起来。
冯思邦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他在心里默默地祷祝说:“陈伯父,请允许侄儿代表家父,向您致意,愿您好好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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