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毓藩
天堂水电站背靠天堂山,这天堂山山高林密,有过老虎。但自从15年前发生过人虎大战后,老虎就销声匿迹了。谁知这年夏初,山上突然连续几夜传来虎啸。这可把站长胡玉明吓坏了。他知道老虎虽说是国家重点保护动物,但这个兽中之王可不是吃素的,它是要伤人的呀!
于是,胡站长一面上报,一面带着人上山寻虎,可是转悠了好多天连根虎毛都没寻见,到底有没有老虎呢?
就在胡站长纳闷的当儿,电站职工黄永松肯定地告诉他:“没错,确实是虎啸,与我当年听到的一个调儿。”
胡站长奇怪地问:“你怎么会熟悉老虎的声音?”老黄笑了笑没有言语。
胡站长调到电站没几年,但他知道,老黄原是三江市京剧团的武生演员,因为左腿受伤变瘸,不能再登台表演,就主动要求调到电站来了。至于老黄为什么愿意离开城市,来到这深山老林,他就不得而知了。
寻不着虎,胡站长也就不多操心了。就在大家把这件事快要忘记的时候,一场暴雨从天而降,并且带来了大面积的山体塌方,把水电站通往外界的唯一公路堵塞了。
就在这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的紧急当口,老虎却出现了。那老虎嚎了整整一夜,声音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叫得整个电站的人头皮发麻,连被窝都不敢进。那虎一直嚎到第二天上午,嗓子叫哑了,却还在一个劲地哼唧,像是哽咽,也像在生闷气。
胡站长寻思,老虎为啥这么叫个不停,好歹得瞧个清楚。于是,领了几个胆大的职工,带上棍棒,循着虎啸的方向,小心地寻了过去。等到寻着了老虎,大家的心不慌了,腿肚子也不软了。你道为啥?原来是雨落土松,那虎竟滑到了一个深坑里。
这是一只独眼虎,老虎的左腿被沙石刮掉了一大块皮,鲜血淋漓,骨肉外露,正焦躁地在坑底团团转。
然而,虎瘸威风在,虎瞎嗅觉灵。这畜生一见站在坑边的人,突然长啸一声,纵身就想扑上坑来。吓得胡站长几个,慌忙后退。这时,那虎已贴着坑壁坠落下去。但它并不甘心,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虎眼里射出仇恨的凶光,对着坑上边的一角狠狠地瞪着。
那一角,正蹲着老黄。老黄也两眼不眨地盯着老虎。只不过一个怒气冲天,一个不动声色。
胡站长觉得不能再耽搁了,得马上想办法救虎。
一帮人回到站里,大家讨论认为:救虎得先给它疗伤。这虎伤虽不重,但眼下正是热天,它那左腿皮肉外露,极易感染,如不马上采取措施,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虎的伤虽好治,可是虎在坑里上不来,那就得让人下去给它包扎,让谁下去呢?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这时,老黄终于开口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等着它呢,我下坑!”说罢,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交给胡站长。
这纸是老黄亲笔写的生死状,内容是:现有天堂水电站职工黄永松,自愿下坑为虎疗伤,若出意外,自负其责,与他人无关。
见老黄态度坚定,胡站长只好含着泪点头答应了。
准备工作做好后,疗虎工作就开始了。胡站长先让人用麻醉枪将虎射昏,之后,老黄就带上消炎针剂等医疗用品,在腰上系上粗绳,由几个壮汉拉住,缓缓吊下深坑,给老虎上药、打针、包扎。
那虎因为中了麻醉枪,睡得沉沉的。一直到老黄从坑里出来,它才睁开眼睛。也许是不疼了,老虎走起来也轻松了许多。这时,它竟温和地,似乎还有些感激地向坑上瞅了一眼。然后就大嚼着人们扔到坑里的肉,间或还要长啸一声,那苍劲的啸声透着前所未有的畅快。
第三次疗伤,已是三天后了。这天,太阳当空照着,坑底一片明亮,那虎中了麻醉枪,昏昏地睡过去了。老黄下到坑里,正当他取下虎腿上的旧绷带,小心翼翼地擦洗伤口时,坑上边的人,突然发现虎的右眼睁开了,目光如电地盯着老黄。老黄只顾埋头操作,根本没发现这一险情。
坑上面的人都吓傻了,但谁也不敢吭声喊叫,只是屏住呼吸,悄悄地拉动拴在老黄腰间的绳索。
可是老黄干得太专心了,不但没有反应,嘴里还嘟哝着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可不能马虎。”
坑上的人个个紧张得冷汗如雨,心提到嗓子眼,又轻轻地扯了几下绳子。老黄没有理会,一直到活儿全部忙完,才直起腰,抬起头。
这一抬头,大事不好了。那虎像山一样地站了起来,张开血盆大口,正冲着老黄的脑袋。老黄顿时傻了眼,只是对着虎发愣。
坑上的人见状,没命地使劲拉起绳索来,老黄的身子迅速地向空中升去,与此同时,老黄自个也准备好了架子:吸气,捏拳,收腿,蓄势,打算竭尽全力,对付虎的致命一扑。
这会儿,胡站长紧张得呼吸都快停止了。他明白,人给吊悬着,如何施展功夫?只要那虎扑上来,血盆大口中的钢牙一咬,老黄铁定没命。完了,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不由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就在大家认定老黄必死无疑时,奇迹出现了。那虎扑倒是扑了,但只是闪电般腾空而过,没有咬老黄,接着便“扑通”一声,摔到了坑底。这一摔,它腿上的伤被震动了,绷带上渗出血来,疼得它在坑底一瘸一拐地直转悠,边转边用脑袋撞着坑壁,不断发出短促而惨烈的啸声。
就在大家为老黄逃过一劫而长吁一口气的时候,老黄却在半空中解了腰间的绳索,“呼”地落到了坑底。
胡站长惊得急叫起来:“你不要命了?怎么又下去了!”
老黄从坑底爬了起来,冲胡站长喊:“你们瞧虎那个疼劲,得再换药啊,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这,这,哎呀,那,那也得先打麻醉枪呀!”胡站长着急地话都说不利索了。
老黄却面无惧色,冷静地说:“不行!它不能再受麻醉枪了。我心里有数,它若真的想吃我,刚才那一扑我早就完了。”
话未说完,老黄已站到虎的面前。大家的心又“呼”地一下悬到了嗓子眼。
那虎低吼着,缓缓地向前走了一步,停住了,那只独眼定定地盯着老黄;老黄则退后一步,也停住了,向虎扬扬手中的药物。
阳光下的深坑中,人与虎就这样在无言地对视了好一阵。
终于虎放松了,仰起虎头,长嚎一声,然后匍匐下来,蹲在老黄的面前,那只独眼竟委屈地淌下泪来,呜咽声隐约可闻。它哀嚎了一阵之后,才无声地瞅着老黄,那眼神一丝敌意都没有了,浑身透着一股温柔劲儿,连虎毛都软和地垂了下来。
这时候,老黄也同样地泪水汩汩地走过去,跪在虎的面前,给它的左腿换药。换罢,又轻轻地抚摸着虎头上的鬃毛,抚摸着那只瞎眼,低垂着眼悔恨地摇着头。
这下,那虎更温顺了,任老黄抚摸着,还将身子向老黄靠拢过来,亲密地挨着他。
气氛终于缓和下来,坑上边的众人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当老黄攀着垂下的绳子,缓缓而上的时候,那虎蹲着没动,只是一直仰头瞧着,等老黄爬上坑沿,竟然依恋地、告别似的长啸了一声。
当晚,公路通了。老黄却悄悄地走了。
第二天,车队进来了,三江市局有关领导与动物专家们来了,他们带来了铁笼、药物,以及救虎出坑的专项设备。
跟车队来的还有一名老记者,他听说了老黄与虎的事情后,告诉大家,15年前他曾写过一篇报道,说的是为庆祝天堂水电站建成发电,三江市京剧团前往慰问演出。该团一位有“活武松”之誉的演员,在电站附近的林中高岗上练功时,与一只成年虎遭遇,人虎发生了一场生死搏斗,结果是这只虎的左眼受伤,血流如注后逃遁;而这位演员则伤了左腿,从此只好告别舞台。
人们这才明白,老黄就是当年的那个“武松”,而今他不顾生死为虎疗伤就是想为当年的那一拳“赎罪”。
(题图、插图: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