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狮子

谯志宏

在M学校的校园里蹲着一只石头狮子的雕像，雕像伏在草坪之中，夏天有那些绿色的藤萝，顺着狮子的腿爬上去，一路缠绵，绕过狮子山脉似的背脊，又从狮头上垂了下来，使那狮子在威武雄壮之中，平添了几分温柔和妩媚。

狮子是一个有名的雕塑家雕刻的。

据说，这个雕刻家早年出生贫寒。

据说，这个雕刻家青年时代远游巴黎，攻读艺术。

据说，这个学校的艺术系（现在已经声誉卓著）最早就是他一手创办的。

据说，他雕刻这个石头狮子的时候，亲自去一个僻远的地方指挥工人选材，又用火车运了回来。运回的石头摆在校园里，风吹、雨淋、日晒，他的雕刻却迟迟没有动手。那时，早起晨跑的学生，常常可以看见身着长袍的先生，伫立在石头面前凝神沉思，有时又突然起身，绕着石头游走，似乎在那石头中孕育着一个生命。

“我看见一头狮子在动呢！”

“我看见了一头狮子飞奔的姿势。”

“这头狮子就在石头中，就在石头中被嵌住了。我听见了它在石头牢笼之中，面对天空和群兽的怒吼。我甚至看见了它因为愤怒而变得坚硬如针刺的毛发。”

雕刻家对他的那些学生说。

他的那些学生也好奇心特盛，往往相约来到先生带回的巨石面前，模仿着先生的样子，凝神静观。可是，他们说那不过就是一块普通的顽石而已，棕黄的颜色，粗劣，坚硬，散发着来自远古时代的冰冷的气吸。不过就是一块很普通的石头而已。

但是，他们后来反复再看的时候，慢慢忘记了校园和天空，忘记了校园里清脆的铃声和钟声，也忘记了过路人的脚步和树上鸟的鸣叫，却又看见那石头中真的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先是模糊的一团，像是母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儿，后来又如黎明时分的景物，随着夜色的淡化和稀释，逐渐清晰起来，他们看见太阳照亮下狮子的轮廓，然后是它的鼻子、眼睛、它愤怒的毛发，纤毫毕现，栩栩如生。最后，那狮子奔跑起来，越来越快，终于滚动成了一团炽烈的火焰。

他们对先生说，“我们看见了狮子，看见了熊熊的火焰，滚作一团。看见了草原的燃烧和灰烬。”

先生只是淡淡一笑，说，“我看见了那火焰中的眼睛，看见了灰烬中的骨殖和心。那是一双忧郁的眼睛，狮子的眼睛，在火焰中和我对视。”

20多年过去了，凡是来过这个学校的人，无不在这个狮子雕像面前伫足停留，啧啧称赞。那些新来的学生，每每下晚自习之后，快要路过狮子雕像的时候，禁不住总要抬头看它一眼，生怕它会猛然地扑过来。有那校工的小孩子，往往哭闹，大人诓哄不了，就会指着那狮子雕像说，“再哭，再哭，看那个狮子把你叼走。”那些小孩的哭声，立刻就止了。

一九六七年八月，下午三点，二十一分，曾经年轻的先生，现在艺术系的老教授，在遭到“造反派”们的批斗和殴打之后，拖着自己的残废的右腿，爬回到了自己那一无所有的家中。那个狮子雕塑也倾倒在草坪的一旁，它的一条右腿也折断了，躺在几公尺远的地方。有一个中学生，捡起那个断腿，笑哈哈地举着跑开了。

先生，当晚就悬梁自尽了。

临终之前，他又看见了那团久违了的火焰，飞快地滚动着，光耀灼灼，炽烈无比。他又看见了那团火焰中的眼睛，一双狮子的眼睛，忧郁的眼睛。眼睛后面是一匹一蹶一拐的狮子，是狮子直立起来的愤怒的毛发。

一个学生说，有一晚他看见了一匹金色的狮子，在夜晚的校园里飞奔，在房顶的屋瓦上飞奔，在树梢上飞奔，轻盈无声。它的金色的火焰烧焦了月亮。另一个学生则说，他看见的是一只蹶腿的狮子，一蹶一拐地走在如水的月光下，细看之下，狮子背上还驼着一个人，长裳飘飘，很像当年先生的模样。

学校的领导说，其实这些都是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