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芸英
这世上有谁会像它一样,愿意为我而放弃最可贵的自由?
意外失明
透着树枝绿影,伴着夕阳余晖,我远远地看到导盲犬Ohara领着它的主人张国瑞步出办公室。那天,我们在台湾淡江大学校园里碰了头,时间是五点一刻。
我们一起走,到了某处,国瑞停下来说:“以前这里曾停了一辆货车,我的手杖打在轮下,以为是平坦的路,往前一走,却撞个包,头部流了些血……”我听了尖叫,他却干笑几声,笑声里,我隐约感到过去他还受过更严重的损伤,只是Ohara抚平了一切。
张国瑞是我在淡江大学盲生资源中心的同事。五岁那年,邻居一个爱玩的小朋友拿着自制竹箭到处乱射,无奈弓箭不长眼睛,竟不偏不倚刺中他的左眼,左眼逐渐丧失视力后,右眼也跟着失去光觉,上初中时,几乎双目失明。
国瑞天性乐观,虽然失去视力,但意志坚强,淡江大学毕业后,由于成功研发“盲用计算机”软件,一跃成为视障界的科技尖兵,现在视障者可以跟明眼人一样上网搜寻数据、互通电邮,都得拜他之赐。然而,自从有了Ohara之后,别人已经很少提及他的计算机成就,改称他为导盲犬的主人。他们的结缘,始于一场演讲。
初次结缘
1996年初冬,淡江大学盲生资源中心邀请台湾拥有第一只导盲犬的柯明期到校演讲,国瑞是听众之一。
“我印象很深的是,他用三个S(Speed、Safety、Smart)描述有了导盲犬之后的生活变化,一是走路‘速度明显变快,二是很‘安全,因为它会帮主人避开障碍物,三是很‘聪明,它了解主人的行程……那场演讲结束之后,我就登记申请导盲犬。”
经过长达两年的等待和多次配对会议,国瑞终于得到和新西兰方面正式面谈的机会。负责跟国瑞面谈的是“新西兰皇家导盲犬中心(RoyalNew Zealand for the Blind)”的负责人lan Cox。他从国瑞的申请动机、定向能力、失明原因、社交场所、居住环境等各方面,判断他适不适合拥有导盲犬,并且适合哪一种导盲犬。
国瑞的面谈一切顺利,Ohara雀屏中选。1999年暮秋,Ohara从新西兰飞抵台湾。
初相识,国瑞显得害羞。“摸摸看呀!”陪同导盲犬一块来台湾的训练师将绳索交给他,示意他靠近Ohara。他蹲下来,先摸它的毛、脸、脚、毛茸茸的尾巴,反复抚摸,努力享受这特别的感觉。
接下来国瑞与Ohara得在训练师的指导下,进行为期三周的“共同训练”。训练原则是利用狗的本能和视障者的生活技能,两者合而为一。举例说,狗走路是直线前进,遇到障碍物一定会躲开,这是狗的本能;导盲犬也一样,不一样的是,一般狗的行动范围只要容得过自己的身体大小就可以了,导盲犬的训练是纳入主人的状况,使它顾虑到自己安全的同时,也得顾虑到主人的安全,而导盲犬该怎么走,得听从视障者的指令,这部分属于视障者的生活技能。
共同训练
首先,训练师先教国瑞套导盲鞍的方法。“导盲鞍是导盲犬值勤的关键,套上它表示‘工作,卸下它表示‘下班。它的功用还不止于此,借由它,主人可以知道导盲犬现在看哪里、做什么,是失望还是害怕;同样的,导盲犬也可以经由主人握导盲鞍的轻重松紧,了解他目前的心情是高兴,还是难过;总之,双方都借导盲鞍感觉彼此。”
“Forward!”他下指令。Forward是前进的意思,Ohara听的是英文,英文是它的母语,国瑞英文程度很好,不但不构成问题,训练师还说:“以后有些命令你可以自行训练。”
走在淡水街头,国瑞的心情前所未有,既期待又恐惧;Ohara也是,对周遭的环境感到既新鲜又好奇。这里的摩托车多、人多、声音嘈杂、空间拥挤;新西兰安静、气候凉爽、行车有序、人行道几乎没有障碍物;它初到新环境有点不适应,沿路东张西望、东闻西嗅、走走停停。训练师见状,马上从国瑞手中抢过导盲鞍大声斥责:“Ohara,No!”并对着国瑞说,“如果你感觉它工作不专心,要立刻纠正,像我这样,边说边用力拉扯绳子。”
“一定要大声骂吗?如果你一对它好,它也会对你好,不是吗?”国瑞问训练师。
“不是,训练导盲犬得‘赏罚分明,做不好就严加斥责,做得好要美言鼓励,否则就没有准则;而它也会经由重复练习知道,什么态度是对、什么态度是错,它会想得到主人的鼓励而努力做对的事。”
“Forward!”Ohara不疾不徐地带领主人向前走,就像一般人过马路一样。站在一旁的路人却瞪大眼睛:“哇,导盲犬会看红绿灯耶!”
不对不对,它能带主人过马路是听从主人的命令。一般视障者都是听“车流”声音判断红绿灯,如果车声跟人潮流动的声音“平行”,表示“绿灯”;如果车声跟人潮流动的声音“垂直”,表示“红灯”;视障者靠着这些判断决定必须停止或前进。
傍晚时分,霞光笼罩大地,Ohara带路毫不马虎,安全返抵家门。训练师说:“这段路它表现得很棒,应该鼓励它!”国瑞立刻抱住Ohara的头,以感激的语气说:“Good boy!”
结束所有的训练课程后,还有一项“考试”,考题是“从淡水到板桥火车站”,这中间涵盖过去3个多礼拜的训练项目,而训练师直接在板桥火车站等着“验收”成果。
成绩揭晓,他们在规定的时间内如愿碰面,测试及格,Ohara正式成为国瑞的导盲犬。它紧紧依偎着主人,似乎明白自己即将展开新生活。
如此感动
导盲犬和视障者之间维持的是“主仆”关系,它的所有行动都受到限制,若没有主人下指令,它不能喝水、吃东西,连上厕所都得在指定的草坪上进行。
有个周日,国瑞要上超市买东西,出门时一直叫:“Ohara,Ohara!”他一手拿着导盲鞍,一手在左右两旁寻找,其实它已经走到他身边了,只是他没摸到,于是它用鼻子碰他的手,主动钻进项圈里。
“套上导盲鞍后,Ohara-心想出门,反倒是我原地不动。那一次,我哭了,我深深地被它感动;我想,这世界上有谁会像它一样愿意为我而放弃最可贵的自由?那个时候我们才相处两个多月呢,它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决定为我付出自己!”
Ohara到台湾后遇到的第一个台风叫“象神”。“象神”怒吼,强风肆虐,无情的风声震撼着窗户;“啪”的一声,像是树枝断裂了;“匡啷”听得出是招牌倒塌;大雨发出急急的水声,像洪流般。
算一算时间,Ohara已经有十几个小时没上厕所了,国瑞穿好雨衣,拿出手杖,打算带它外出大小便。但Ohara勉强走出门却停下脚步不肯走。“从我家到外面上厕所的草坪有一小段路,经过一夜肆虐,沿途一定多了不少倒塌的障碍物,我猜,Ohara不忍心让我在风雨中经过那段崎岖泥泞的道路,所以才决定憋尿吧。”回到客厅,Ohara静静地躺在地板上,以往它总会吵着国瑞玩拔河,玩完再大口大口喝水;但此时此刻,它不吵不闹,国瑞摸一下手表,Ohara也有十几个钟头没喝水了,于是他倒一碗水到它面前,Ohara上前虚晃一圈便走开。
“象神”侵袭台湾最严重的那20个小时,风雨交加,Ohara一直待到雨势减缓,才肯出门。国瑞快速行走,心想,Ohara一定尿急了;没想到它的步伐比以前更慢,一边走,一边注意国瑞的行动,像在说:“慢慢来,安全要紧!”
转眼间,Ohara已经为国瑞服务8年了。淡江校园常常看得到Ohara领着国瑞的身影,而学生们也有默契地在他们出现时,主动让出一条路让他们先走。
我看着他们离开校园的背影,心想,他们走的路跟别人多么不同呀……也许每个人都有这么一条路,承载生命的悲喜和感动。
(责任编辑王克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