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任国良
傍晚的时候,小镇的肠子街上传来马蹄声。街道那么一拐,人们看见了,是一个骑马的少年。孩子挺瘦,顶多十一二岁,手里扯着缰绳,很严肃地坐在马背上。马长得很匀称,很高大,嘴上带着兜嘴。马的脚步不是很急,节奏却很强。乘凉的人们便瞪大了眼睛,这真是多少年没见呢。
小镇远离牧区。马不是很受欢迎。人们更愿意养骡子,马和驴交配的那种,吃得少,还有劲。冷丁看见有人骑马,人们一时还接受不了。尤其少年一脸严肃,视若无人的酷样儿,让人心痒痒的。
“喂,小孩,你是谁家的?”终于有人忍不住问。
“你不怕摔了吗?快下来。”有个女人大声喊着。
“小兄弟,下来,让我溜一圈,我给你十元钱。”
少年没吱声,轻轻扬扬手中的小木棍,马就加快了脚步。有几个小青年想上前拦住马,见马也像少年一样如入无人之境,根本没有停的意思,便立刻闪到一边。
“这小孩子不是黄泥沟老李家李大鞭子的小子吗?”有人说。这一说,倒有人看出来,这少年眉眼的确像李大鞭子。
“不是李大鞭子在家里养的,就是李大鞭子在外面养的,种儿肯定是没串。”有人故意大声喊着。
少年似乎听到了,双腿一夹,马便小跑起来。
傍晚的街道上很杂乱,骑自行车的,打羽毛球的,围成一伙儿唠嗑的,勾肩搭背横逛的,推着单车散步的。那匹枣红色的马像一条鱼,在人的河流里穿梭的鱼,在人们的小心的躲闪中,消失在街头。
第二天,还是同样的时间,又传来马蹄声,骑马的少年又出现了。
“这个孩子也太牛了吧?他怎么能这样在大街上遛马?他撞了人谁负责?”有人大声地说。
“可不是,这地方从来没有人骑马。你牵着马走不行么?骑在马背上有什么好处?人长两条腿不就是走道的吗?”有人和着说。
少年悠然自在地坐在马背上,他的自信和不动声色属实让小街上的人有些不满。
“站住,站住。”喊话的是个小青年,头发烫成红卷卷,光着膀子,肩膀上还刺着青。其实那不是刺青,那是花五元钱买的一种两面贴,一贴就上去了。这年头,谁还刺青,刺青多疼?谁刺青谁有病,谁是傻子。贴上去的画,一样的酷,一样的派。
马站住了。其实马不是被拦住了,而是少年一提缰绳,马便顺从地站住了。那是多么高大的一匹马啊,它却听小小少年的话。
红卷头发的青年以为是他拦住的马,有些得意地说:拦住了,你们问吧。
“你是李大鞭子的儿子?”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压住火问。李大鞭子怎么能有这么没教养的儿子,李大鞭子到镇上来多懂规矩,点头哈腰而带笑,捎上还点棵烟。
少年没点头也没摇头。仰首坐在马背上。
“你爸没告诉你对人要有礼貌吗?你知道大伙为什么拦住你吗?大伙关心你,怕你有危险。你回去问问,咱们这里谁骑过马,你爸爸骑过马吗?你这么大点个孩子,脚上没蹬子,马背上没鞍子,马要是不听话,把你甩下来,碰了磕了怎么办?下来,快下来。”这是个教师,他说话时明显有教训人的口气。他觉得这个孩子太傲慢了,这是对小镇,对小镇上的人们,对沿袭几百年风俗的傲慢。
少年抬头瞅一瞅天。天快黑了。一丝一丝的云纱一样在天空上伸展着。四周的群山全都变得黝黑,远远地像一面环形的墙。
少年的溜号让人们感觉到时间的存在。天不早了,这离黄泥沟还有半个小时的路呢。
“再别骑马了,好不好?”有个胡子白了的老人说:“咱这儿没骑马的风俗。从古至今就没有。你要骑,又没技术,又没人教,骑马的规矩又不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危险。咱这不适合骑马。”老人家说的实话,似乎也很有说服力。
“快回家吧。”老人家最后指挥大家让了一条路。少年双腿一夹,马轻轻叫了一声,抬起前蹄,踏踏踏踏,走了。
人们的心情好起来,大伙仿佛挽救了少年的性命,或者改变了少年的命运,或者是将小镇肌体上的一根刺挑了出去。
第三天,骑马的少年又出现了。人们失去了准备,没有酝酿的时间。现在一个巨大的问题提了出来:这孩子是向小镇挑战吗?
是红卷毛青年率先拦住了少年:“站住,你小子也太不识抬举了。怎么,就你能行是不是,今天我非照马身上打几棍子,把你摔下来不可。”青年平日霸气十足,现在他连个毛孩子都叫不住,他还怎么在这儿混。
“你这个小孩怎么这么不听劝呢?你骑马摔了不要紧,你把镇上的孩子都带坏了,你知道吗?多少孩子昨晚跟家长要马骑被家长打了?还能一家买一匹马给孩子骑吗?”这是那个有些微胖的教师。他批评学生可从不用这么大声的,家长会用巴掌和小棍帮老师解决所有捣蛋鬼的问题。
“孩子,你骑马要是碰到人就麻烦了。道上这么多人,横着走的,并排走的,斜刺里拱出来的,疯闹的孩子,碰着谁不都够你的呛,你爹不得掏钱呀。”这是那个老人,他总是能抓住问题的实质。是啊,一个赶马车的李大鞭子,能有多少钱呢?
碰巧一位警察下班经过这里,听了人们的议论,他分开人群,冲着孩子说:“小家伙,你的不正常行为已经干扰了这里人们正常的生活秩序。以后再看见你,我可就要拘捕你了。”
一个中年女人说:“你也别吓着孩子。孩子呀,咱以后再不骑马了,干什么不好,干吗非得骑马呢?听话,好不好?快回家吧。”
今天,是这个女人解的围。她还拦住了红头青年,阻止他打马的屁股。
少年扬鞭而去。身后留下了一群叽叽喳喳在议论他的人们。那阵式,仿佛一个将军在远行。
又一日,马蹄声又来了。
还是那个少年,他仿佛专著地追赶着什么东西,他仿佛是追日的夸父,每天都在这个时辰赶到这里。他仿佛是从天上降落在人间,被小镇的尘世裹住脚步。
小镇上的人们愤怒了,但他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阻拦他。少年骑马第一次顺利从小镇穿过,那马蹄落地的声音仿佛天籁之音。
瞅着孩子的背影,教师、中年男人、卷毛青年、女人、警察仿佛从梦中醒来,他们打着一辆面的到李大鞭子家去了。
谁也没想到李大鞭子病倒好几个月了。他佝偻在炕上,胡子很长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他很诧异家中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听说是为他的儿子来的时候,他更吃惊了。儿子倔是倔点儿,但是还算个听话的好孩子。
“叫你家小子以后别骑马从小镇穿过。”中年男人忍住火气说。
李大鞭子有些不明白,但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他有些无奈地说:“这件事我也骂了他好几回,可我说了他不听啊。”
“那只好将马杀了。”警察说,“今后你家的生活我们帮着你点。我在外面调查了,你以后也不能赶马车干力气活了。你就把马杀了,省了那小子以后再到镇上找麻烦。”
李大鞭子考虑了一下,说:“那好吧,明天我就找人来杀马。”
“马是地上的龙,肉一定很好吃,我明天中午来买几斤。”教师很有学问地说。
李大鞭子说:“没关系,明天我拉到镇上去卖,给你留些好肉。”
李大鞭子是赶着一辆毛驴车来镇上卖马肉的。他病得没了形状,仿佛灵魂出了窍。
人们听说这肉是每天准时穿过小镇的马的肉,都有些叹息,叹息之后便抢着买马肉了。马肉在锅里煮,那种说不出的香气在小城上空弥散着,罩着人们整整一天。
太阳又下山了。人们都在侧耳细听,突然意识到,从今天起少年骑马从小镇穿过的风景再也不会有了。
奇怪的是,小镇上的人们竟不由自主地每到那个时辰,心却盼着那个少年骑马穿过小镇的风景……
[责任编辑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