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丘陵
我是被祖父那个大红被面的故事裹着长大的。随着祖父的离世,这个故事也就离我而去。直到我要去发生这个故事的枫树乡担任乡长时,才把它捡回脑子来。
这是一个绝对典型的江南山乡。对江南不了解的读者可能以为江南都是小桥流水,小丘小壑,这才是真正的误解,至少是某些文学作品和风光影视片的误导。其实江南的山乡并不都如此,像我任乡长的这枫树乡,一座大山将全乡剖成两半,山的南面一望平川,千顷良田,阡陌井然,田间有湘江蜿蜒飘过,村村寨寨,檐角相连,颇有城镇风味。而山的北面,则是山峰延绵,竹修林茂,沟深崖险,山道弯弯藏入其中,飞禽走兽,难见人影,俨然大森林模样。历代富人官家,皆居山南,无路可走之人,则入居山北,或上山狩猎度日,或入伙进团为匪。
我的祖父就居山北数年,既非狩猎,更非为匪,而是当了游击队长,当地百姓和敌人都称之为飞虎队。祖父姓名本来文雅,名曰儒之,可所有人,包括敌人都称之为“飞虎”,祖父说他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未能见到毛主席。虽然这山离井冈山并不遥远,且毛主席上井冈山时打从这枫树林里穿过,可祖父就是没有这个缘分。但祖父用的都是毛主席的战术,并多次听上级说得到过毛主席的嘉奖。每逢赶墟时日,祖父的飞虎队就化装成百姓模样下山,或严惩土恶霸或敲掉乡警所,敌人追来,便消隐山林,待到夜间,又开始动作。有次敌人正规军的一个连竟在一夜之间被我祖父全部吃掉,气得敌人派一个团围剿十一个月,可就是未伤到飞虎队的一根毫毛。读者不要以为我滔滔不绝讲这些已经走题了,其实不然,这一切都与大红被面的故事有关。这大红被面又与我当乡长后的“钉子村”有关。
“钉子村”就是山北的牛头村,也就是我祖父当年打游击的据点村,我一上任就碰到了这个令人头疼的钉子。
副乡长向我介绍。该村已连续五年未上交乡里一分钱农林特产费、建校费、管理费,村干部没人愿当,全是抓阄确定,计划生育根本就抓不到对象,罚款也收不上来。由于该村落后,影响了全乡的先进,先后三任乡长都是摇着头打背包离开。乡里也曾先后组织突击队进村,为加强突击队的领导,除这名副乡长外,再加上乡武装部长。武装部长乃武警总队营级警官转业,擒拿很有一套。突击队长乃由野战部队退伍的一名侦察班长担任,立过两次三等功。突击队员或乡里有力之士,或镇上闯荡之人,退伍军人占了三分之一。可不管行动如何隐秘,每当突击队进村时,所有户主全都不见人影,只有老娘小孩,怀孕的妇女更是难以见到,家里贵重之物,如收音机等都一一藏匿。突击队每每都是空手而归。武装部长对我参谋道,乡长能否有所作为,干部能否听你的,就看你在牛头村这第一仗打的胜负如何了。
我愈来愈感到问题的严重。按照我多年的工作方法,决定开诸葛亮会研究。年轻的读者可能对这个词有些陌生,年纪大一点的读者对这个词太熟悉不过了,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有了这句话,就不难理解这个会议的形式了。
武装部长说,干部内肯定有人泄露了军机,根据他的经验,十有八九是乡内的副乡长级的干部,因为只有这一层次的领导干部才最先懂得行动的方案。武装部长还特意对我耳语道,“三把手”李副书记的可能性最大,前三位乡长都是他挤走的。
副乡长说,干部内肯定有内奸。他分析,民政助理老张可能性最大,一则,老张对突击队有看法,常常提出不同意见,这也不妥那也不妥;二则,老张有一亲戚,他的姨妹子嫁在牛头村;三则,三任乡长都未提拔他为副乡长。副乡长还特意拉我出会议室单独说,武装部长也有嫌疑,他一直想当副书记,可就是没有位子提他。副乡长建议我下次行动一定要缩小范围,机密行事。
我采纳了副乡长的建议,早饭后突然宣布行动。这牛头村不通公路,只得步行,爬至山顶得两个多小时,我累得满头大汗,可心里却很激动,因为这是担任乡长以来第一次行动,我想着如何跟村里人说话,甚至默想着祖父在草坪里腰间挂着驳壳枪对乡亲们讲演的情形,非常遗憾的是这次行动的结果与我的前三任乡长没有什么两样,仍是空手而归,惟一的收获就是我看到祖父当年战斗过的地方,是一个贫困的山冲。
回到乡政府仍是开诸葛亮会。
武装部长还是说的那些话。副乡长也还是分析那些理由。读者可以回头看看那两段话的内容。我若重复,虽可以多得三百字的稿费,但我的老师曾教过我最好不要重复。
只是我开始怀疑那两段话。
我问:村里有电话吗?我去时忽视了这一问题。
副乡长答曰:没有,电都未通,何谈电话?
我问:乡政府谁人养有信鸽?
副乡长答曰:没有,只有一干部养有一长毛狗。
我问:可有近道上山?
突击队长答曰:我多次侦察过,我们走的乃是上山必经之道,当年飞虎队也只能走这条山道。
我没有开口说话,读者也许可以想象出我此刻的心情,我宣布次日原班人马再次上山。
其实,他们没有发现,我在想祖父的故事。这故事说起来其实简单。就是山顶上住了一牛姓人家,这人家在两棵大枫树间拴着一根藤索,藤索上不时晒出一床大红被面。这些话往往是祖父说出第一句,我就能跟着说出第二句、第三句、第四句,可祖父每讲一遍,眼里都像是嵌着泪珠子。祖父说,光躲在山里不行,总要行动,我虽然指挥飞虎队,可真正指挥飞虎队的是那床大红被面,那被面晒出来,我们就躲起来,那被面收起来,我们就走出来。那时,我总觉得这故事不如课本里的“鸡毛信”好听,更不如电影里的好看。祖父说,牛大伯死得惨,被敌人用石头沉到湘江里也未开口说一句话,牛大伯就是晒大红被面的人之一,牛大伯牺牲后,晒被面的是牛大婶。一次,牛大婶大病,但她仍然注视着山下的动静,见一队敌人上山,赶紧去晒被面,可她病得两腿怎么也挪不动,于是她匍匐在地上,靠手抓着柴草往前爬,整个身子在柴草上划的全是鲜血,这被面在树间半拖着挂了一整天,天黑尚不见被面收起,祖父感觉不对,便派人侦察,才发现满身是血的牛大婶晕在被面下。
第二次上山时,我已没有前次的冲动与兴奋,一路思绪纷杂,脑里时而是祖父讲演的模样,时而是副乡长、武装部长描述的刁民模样,爬至半山腰时,我惊得半天没有动步。
大红被面!
那故事里的大红被面就挂在两棵大枫树间,与祖父讲的一模一样。
鲜血的颜色,像一把火,燃烧我所有的记忆,烧得我好痛。
乡干部与突击队员都以为我病了,要扶着我慢慢前行,我发出命令回乡政府去。
当夜,我便找来民政助理老张,要他谈谈对牛头村的看法。
老张怀疑地看着我,半天才开口道:他们肯定在你面前告过我的状了。
我说:是的。
老张没有马上答话,而是从怀里掏一个小本子来,道:这是应发的救济款数,还有一笔老区扶贫款,我曾经向前三任乡长
建议过,用它扶植牛头村办个药材加工厂。可这些钱……老张停了停,像是想喝水,可我房里没有水。他说:还有那学校,全是上等木料盖的,并不急于换红砖房,每人五十元是好集的吗?
送走老张,我没有急着再去牛头村,而是在药材收购站、供电所、学区和养路工程转了好几圈。可到了第四天,副乡长便等不及了:
乡长,刚才县长还打电话找你,这几项任务必须月底完成,完不成不但挨批评,每个干部还得扣一个月的奖金,这奖金其实也不是奖金,是大家吃饭的钱,你知道,乡政府已欠了七十多万……
我没有作声,副乡长又劝道:乡长,听县里说,你是自愿要求到这个乡来的,可现在,你怎么向组织交待……
我说:明天上山吧。
副乡长乐了,问:要不要多增加一些突击队员?
我说:不要!
副乡长又问:要不要带几把索子。
我说:不要,不要!
副乡长接着问:要不要到乡派出所借几副手铐去。
我说:不要,不要!不要!!
次日,爬至山顶,我便直接去那座离晒着大红被面不远的小木屋。
木屋里只有两人,一个老大娘坐在床边,一个妇人站在门边。突击队长先介绍我是新来的乡长,然后介绍那妇人是老大娘的媳妇,大娘的孙子小牛已到外地打工去了。
老大娘老得像许多油画里的样子,她一句话也不回答。答话的只有那立在门边的妇人,她的头发已经全白,脸上沟壑纵横,那两只光着的脚像是枯树根。
我直接问老大娘:老奶奶,我是新来的乡长,打从这路过,看见您晒在外面的那床大红被面已好几天了。
老大娘和妇人皆惊了一下。老大娘开始用她那颤抖的声音腔答道:几十年没晒了,多晒几天。
我说,我是飞虎的孙子,祖父常跟我讲那大红被面的故事。
老大娘泪水从苍老的脸上直往下流;像是下过雨的山溪。然后指着床上的被子道:那才是你爷爷那时的大红被面。
我这时才注意老大娘的床。那大红被面,已褪色得不像红色的被面,又黑又暗,上面一个补丁叠着一个补丁……立在门边的妇人仄着身子,两只枯树根的腿慢慢从我身后移了出去。
我拉着老大娘抖动的手,觉得一丝冰凉。我盯着那已不像红色的被面,好久才注意到床边的土灶,就两只青砖搭成的土灶,上面是一只断了一个柄的铁锅,我想当年祖父讲的山芋就是在这里煨的煮的,只是此刻已闻不到祖父讲述的香味。老大娘的手将我抓得紧紧的,她开始说我的祖父,滔滔不绝地讲着一个又一个故事,特别是讲到祖父背着她一夜走了四十里山路时,竟泣不成声。妇人拿着被面进来了半天,我也未能注意。
我问老大娘:听祖父说这山上的灵药很多?
老大娘说:是的,我满身的伤就是这山上的草药治的,只是现在你挖我挖,没人加工。可惜了。
此刻,从外面跑来的副乡长、武装部长和突击队长气喘吁吁却面带喜色地向我报告道:
乡长,那些人全回村子了!
回去!都给我回去!我没有思索,站起来吼道,他们个个呆住了。
乡长,好不容易……你?
回乡政府,召开全体干部会,研究山区发展问题,我冷静地说。
武装部长说:乡长,失去这次机会,等于放虎归山啊。
副乡长说:乡长,失去这次机会,你可得走前三任乡长的老路。
突击队长近乎哭道:乡长,我们等了五年,在这里捉迷藏捉了五年,今天可以一网打尽了,你却……
滚!都滚!
读者不需要我描写也可想象到我这时的样子与心情,只是当时那些人对我都感到莫名其妙。
副乡长显然也火气来了,他将一个账本扔在我面前:你是乡长,这事我不管了,到时候看谁负责。
我负责!共产党负责!
我不知我那时为什么变得如此凶了起来。
老大娘倒是很平静,她说:乡长。你不是来收钱的么,这床被面总还抵一个人的人头税吧。
我说不出一句话来,腿有些抖动。
我带来的大队人马都服从命令下山了,我没有带去老大娘的大红被面,请老大娘将床上那旧大红被面换成新大红被面。
老大娘答应了我。
下山时,心里像悬着大石头,我不时回头望望山顶,仿佛感觉到满山的枫树间都挂着大红被面。
我停住了脚步,揉了揉刺痛的眼睛,才看清楚:
那是一抹晚霞。
[责任编辑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