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宝林
“你听,万木中的一杆树枝在远山断裂。”
这是我的朋友、诗人韩少君先生的优秀诗作《倾听》开头的两句诗。这首诗以远山树枝的断裂之声,打破林莽的沉默,给静默无声、雪意无边的森林月夜,带来了辽阔与幽寂之感,含有美妙的禅意。由于喜爱这首诗,我曾撰文加以赏析,这两句诗也就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
我留意到,在韩少君的这两句诗里,“万木中的一杆树枝/在远山断裂”这样一个在苍茫大自然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事件”,是首先诉诸诗人的听觉,而非视觉的。巧的是,它所蕴含的真实性,在不久前的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绿草如茵的大学校园里,得到了验证:我亲耳倾听了一根松枝骤然断裂的“吱呀”之声,随后,我亲眼看到了它的訇然坠落,就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
那天,下午3时许,我下课后穿过校园,从草地中间几株苍苍老松下路过。我就读的这所大学,建立于19世纪末年,算起来也是百年老校了,校园中颇多粗大的、冠盖如云的松树,在多风的午后,激荡起阵阵松涛。奇怪的是,这天,天空一如既往地蓝着,草地也一如既往地青着,即使有风吹过,风量也小得难以觉察。在松树下,躺卧着几个男女学生,正在热烈地说笑着,或是讨论著什么。这幅美国大学校园寻常的情景,丝毫也没有引起我的关注。
引起我关注的,是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无形的手,在扭动我头顶上的松枝。其实,说是“头顶”,似乎不太确切,因为我已经走到了松树树冠的范畴之外,那株即将发生大事的松树,离我已经有数米之遥了。我扭过头去,在震耳欲聋的校园广场喇叭声中,仔细搜寻、辨析声音的来源。这天,是以色列的国庆节,支持以色列的学生团体组织了公开讲演活动,而支持巴勒斯坦的学生团体,则在现场抗议,校园警察在一旁戒备着,没有谁留意到,就在不远的地方,一根松枝即将骤然折断,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草地上,砸出一个裸露的泥坑。
我听得出来,树木被大自然的力量折断而发出的声音,竟然与被人力所折断的声音,有如此巨大的差异。我听见过电锯啃咬树干的呜咽声,也看见过大树被用拖拉机连根拔起、状如拔牙的情景,但是,我倾听一根松枝,纯然由于自然之力的聚集和释放,而在距自己不远的地方骤然折断、木头纤维发出撕裂之声,这还是平生第一次。更为奇妙的是,大自然的这一突然变故,并非发生在韩少君诗中所描绘的远山、雪夜。它就发生在这个阳光灿烂、风和日丽的下午,在人以群分、众声喧嚣的美国校园里。
仿佛一道神诏,或是天启,一根松枝自天而降。在它新鲜的伤口里,松脂的清香弥漫开来。时光仿佛在这一瞬凝固:在由松香凝结成的琥珀里,一粒沉睡亿万斯年的青蝇,也似乎想抖动透明的翅膀,借助这断裂之声,破茧而飞。
更为奇妙的是,虽然它的骤然折断、坠落,引起了在附近草地上躺卧着的几个男女的尖叫和惊惧,但是,它却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尽管它的伤害,很可能是不可救赎的致命一击。草木的力量,经历了怎样漫长的凝聚,达到了哪一个临界点,才能有这样出其不意的一击?这不是我可以回答的问题,相信没有任何人敢于问答。
整个人類都应该深怀谦卑与敬畏之心,对大自然的仁慈与愤怒,以及,大自然伤害人类的能力及其:或然率。松枝在断裂前的“吱呀”之声,无疑是来自树木的预警;如果一根松枝无声坠落,恰好砸在一个行人的头顶,我们可以指控松树:这是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