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说真话的人成了稀有动物

2007-02-06 08:48罗雪挥
中国新闻周刊 2007年4期
关键词:李锐太平新闻周刊

罗雪挥

《太平风物》被铭记的理由,就在于一个小说家对21世纪中国乡村问题的现实介入

2004年8月30日,瑞典汉学家、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夙愿得偿,在作家李锐的陪伴下,邀请邸家河全体村民打牙祭,吃红烧肉。随行的台湾记者、后来成为马悦然夫人的陈文芬女士撰文,“宰了一只山猪,炉灶起火,两天两夜蒸肉、煮鱼、烤鸡,邸家河老老少少坐满十桌。”

三千年来,除了日本鬼子打来,马悦然是村民们看见的第一个洋人。这个位于山西省吕梁山区的偏僻村子,文革期间曾经接纳过北京知青李锐,如今早已化为了一锅浓郁的文学高汤,如同湘西与沈从文的水乳交融,邸家河也用它流传千载的方言、厚道的民风成就了李锐、甚至包括马悦然在内的精神盛宴。陈文芬诠释了这场奇缘的渊源:翻译了李锐的《厚土》《无风之树》《万里无云》之后,“马悦然早了解这些耕种器具世世代代与西汉时代无异的庄稼生活,在荒远偏僻的山沟,知足品尝生命的尊严与价值。”而李锐也因之与马悦然结缘,在后者的力荐下获得了国际声名,其“吕梁”系列小说先后被译成瑞典文、英文、法文等多种文字,李锐荣获法国艺术与文学骑士勋章,并作为嘉宾被邀请参加了诺贝尔奖的百年庆典。

邸家河变成了两个人的精神家园。当李锐告诉马悦然,邸家河附近发现了大煤矿,很快就要搬迁的消息时,80岁的马悦然悲壮地回复,在死之前,我一定要去邸家河看看。

于是,沿着新开发的运煤路,一身泥浆,李锐与他的瑞典知音马悦然走进了邸家河,依旧是满院子熟悉的笑脸。李锐在《却望吕梁是故乡》中回忆,“黄了谷子,红了高粱,转眼就是几十年。”邸家河的生活比李锐插队时强百倍,可是新的困难也来了,比如强占土地,黑了心地坑害农民。李锐感慨,“压迫和剥夺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没顶而来。”陈文芬则发出了疑问:“李锐返乡,感受农村社会的悲伤,他最钟爱的村口的老杨树还能屹立守护邸家河吗?”

此时,李锐以农具为主题的短篇小说创作已经一发不可收,并于2006年底最终合成了纸上的农具展览——《太平风物》。每个农具都配上图谱和说明,反映其漫长的历史,用故事呈现异化了的现代用途:比如“石畏”,是春秋时就有的石磨,在村里人都用电磨后,它最大的用途是男人用来整治拐卖来的媳妇;樵斧则是主人打工受工伤后讨不到公道,“怨恨太深,悲情太重”,用它来净身出家;而扁担则是变成了“腿”,去北京挣钱的木匠金堂因车祸截肢,靠着半截扁担挪回故乡。千古农具,在亿万农民纷纷离开土地涌向城市后魂离乡土。

而“邸家河的岁月表面如常”,陈文芬描述了那场全村动员的打牙祭,“肯定会是流传很久的故事。”筵席中,有个96岁的老寿星赵婆婆,早年从河南逃荒来的,老以为马悦然来此落户,还安慰马悦然,“天下乌鸦一般黑”,“你还年轻”。

“我一直警惕简单地给农民以希望, 或者简单地给农民以光荣。”

中国新闻周刊:《太平风物》共有16个短篇,笔下却至少牵涉了8条命案,这是一本完全不太平的小说,描述的也是一个完全不太平的乡村。

李锐:我用“太平”,简单一点说,起码是一种反讽。所有的农具(开头)都附了《王祯农书》里的诗,从诗里你分明能够感觉到古典的田园和诗意,再看到后面的故事就会产生强烈的对比:所谓的田园在哪里,如今怎么样了

中国新闻周刊:《太平风物》几乎全方位地触及到了乡村的主干神经,包括乡村民主法制问题、占用耕地、拐卖婚姻、拖欠教师工资、青壮年外流形成的乡村空巢,以及农民发家致富的另类途径。是有意为之吗?

李锐:中国农村当下的,所有给我感受最深的问题,我当然是想表达出来,这是肯定的。我插过六年队,我对农村的感受不是东一件事、西一件事的道听途说,我的感受是整体性的,乡村本身的丰富性,会让你自然地进入不同的方向和不同的题材。

但整个乡土和乡土生活的消失,是一个特别复杂的现象,而不是一个简单的道德的判断。农民要改变自己命运的这种愿望和这种冲动,我觉得是非常合理的,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手划脚的。但我所看到的、所听到的,却是一心向往好日子的人,不断地落进现实的悲剧当中。就好像我们当初的文化大革命一样,一场原本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要“解放全人类的运动”,却导致了整个10年的浩劫,那才更具有悲剧性。

中国新闻周刊:《镢》里描述放羊娃歪歪娶了女知青,后来女知青和他离婚回了北京,从“过分巨大的幸福”里摔落的歪歪得了痴疯病,本书所展现的乡村现代化似乎与歪歪毫无关联?

李锐:其实农村的生活也是多样的。歪歪是一个历史中的人物。如果中国没有文化大革命,没有知识青年下乡这样的事情,也不会有歪歪这样的命运。历史总会留下来痕迹,这也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反而是我自己特别喜欢歪歪这一篇,因为它有溢出故事之外的一种意味,比较丰厚,看起来它并不是直接反映当下的农村问题,比如三农啊、贫困啊,以及种种的不平等。但其实歪歪这个人涉及了一个更深层次的东西,别的小说写的都是白天,歪歪这篇写了晚上。

中国新闻周刊:写《太平风物》这样的题材会影响你的个人情绪吗?

李锐:那当然是。写那种东西都不愉快。《连》还稍稍带点黑色幽默,但这个乡村老师我真是替他说不出的难受。这个老师也是最后一课(小学被解散了),所谓不称职老师的最后一课。我没有直接写(乡村教师)不公平的待遇,实际上我把那个放在背后,只写了小人物的那种无奈,而在他那种自私的行为(让学生最后一次上课还帮自己干农活挣钱)后面又有一种特别有人情味的东西。

中国新闻周刊:《太平风物》的文字表达含蓄而平静,与你以前的作品有很大的区别。

李锐:这和年龄有关系吧,我写《厚土》已经20年了,而中国乡土社会3000年来最剧烈的变化实际上是从现在才开始的。这个变化又是处在一个极大的压力之下,某种意义上是一个相当病态的不健全的变化,到底前途如何?我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一直警惕简单地给农民以希望,或者简单地给农民以光荣。但是中国很多作家在这样做,包括很多农村出身、号称要为农民写作的作家也都在这样做。

“你不可以讲谎话,你夹着尾巴做人可以,但是你不可以摇着尾巴做人。”

中国新闻周刊:从开始写作到现在,你一直固守着一种精神立场,而周遭早已天翻地覆。

李锐:社会外在的变化,首先并不等同于社会更深层次的变化。比方说摩天大楼、立交桥不等于现代化;比方有人说农村现在在变啦,用上电啦,有了电视啦。真是那样吗?现在世界上很少会有一个国家有两种公民。即便是以后政治体制改革,中国法制进步了,民主选举完善了,也不意味着这种文化有一种彻底的改变。我们其实看到的好多都是纹丝不动的、毫不改变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左右着人们的生活,决定着人们的命运。要不是那样的话,会有那么多悲伤的故事吗?农村现在会那样吗?

当然人们会说这需要一个时间慢慢来改变,这是一个特别复杂的问题,我觉得不能够把它只放到一个社会学的角度,仅做照相式的、社会化的判断。文学要表达的是一种思接千载的生命悲情,这是中国诗人们千百年来反复表达的一个文学母题、一个核心,这也是中国文学资源当中最为独特的那一部分。在千百年来的改朝换代、天翻地覆之间,却也留下了千年不变反复咏叹的诗歌,这正是文学存在的理由。

中国新闻周刊:你曾经表示,你对于作家常常采取怀疑的态度,老觉得很多作家都是说闲话的人,说无聊话的人,说谎话的人。你怎么看待说真话对于当代作家的重要性?

李锐:(叹气)说真话的人现在成了稀有动物了。这本来应该是一个最起码的要求,大家在说作家的时候,一个潜台词就是公共知识分子,你应该作为社会的良心而发言。但是这个社会是会改变人的。一些原来很聪明很好的人,越混越好,地位越来越高,之后人就不一样了,开始避重就轻,然后该说的话不说,尽是土地啊、母亲啊说些不沾嫌的话,用那种虚假的浪漫粉饰自己的逃避,然后再宣称自己是精英,对自己的“成功”心安理得。我想这其实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吧,所谓趋利避害,很自然。我没有那样的奢望,也没有那个要求,要所有的人都为讲真话历尽艰辛。

我老说中国社会实际上现在面临的是一个权力和金钱的双重专制。这很像是把人放在剪刀当中,这样的困境对良知和理性是一种考验,也更要求一个很坚韧的坚持。中国现在很多作家都在妥协,要么大伙都高高兴兴地当金钱的奴隶,书发行量大一点啊,版酬高高的啊,只要发行够100万就是当代英雄,这样的英雄也不少;要么很多人故意回避尖锐的问题,就不谈,就不说,或者作为一个公共话题来谈的时候,故意只谈一面,大批资本主义,英勇无比,姿态极其高昂。在中国批判资本主义用得着做英雄状吗?

中国新闻周刊:你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文学创作者还是公共知识分子?

李锐:应该是二者兼而有之吧。写作的时候你当然是要把自己的小说写成第一流的文学,你甚至可以是非常个人化的;但是如果你要发言,那么你在发言的时候就要讲真话,不是说非得硬碰硬,拿鸡蛋碰石头,我想那是不现实的,我也从来没有那样做。但是你不可以讲谎话,你夹着尾巴做人可以,但是你不可以摇着尾巴做人。

中国新闻周刊:你如何看待文学与市场的关联?你和夫人蒋韵近期合作的小说《人间》,和苏童的《碧奴》一道作为“重述神话”系列,本身即是一个“很商业化”的全球出版项目。

李锐:我一开始拒绝了,就是担心:第一,我没有写过神话;第二,我心里在想这么商业操作是否合适?但是编辑锲而不舍,我后来也想明白一件事情,重述自己民族的神话,对不同语种的作家,其实都是一个挑战。中国一个多世纪以来一直有一个普遍的潜意识,就是民族文化自信心的丧失,中国的名著再名,那也不具备全世界的普适价值。我觉得应该用作品来证明我所呼吁的语言自觉,来建立现代汉语的主体性。把中国文学、文化的传统变成自己笔下的源头活水,把千年的历史激活,变成你此时此刻的叙述。这是一种财富,也更是一种挑战。

中国新闻周刊:如果将来不可避免地需要你来配合商业活动,你会配合吗?

李锐:那当然。应该去,你不能够存心让人家出版社赔钱吧?余华说,马尔克斯都70多岁了,得了癌症做过手术以后,新书出版了,还到美国去配合书的首发式。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咱也别把商业妖魔化,现代人的衣食住行哪一样离得开商业活动?要不咱就得闭上嘴,别吃饭别喝水,捆上脚,捆上腿(笑)。但你别为了商业而商业,那就完蛋了!

中国新闻周刊:你怎么评价你和马悦然教授的交往?一方面他是你的文学知音,另外一方面你也因此被牵连,比如被猜想为“离诺贝尔奖最近的人”。

李锐:这里头总是有一种猎奇,因为他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大家老炒这件事,实际上没有这个必要,把小说写好了比什么都强。我已经说过无数回了,有文学这件事已经好几千年了,有文学奖才不过一百多年,你不能本末倒置。再说已经有一个用中文写作的作家得过诺贝尔奖了,就别再老惦记这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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