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冰
《边城》是沈从文先生最负盛名的代表作。沈先生在谈及小说的创作动机时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市中几个愚夫俗子,一件普通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得的一分享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而对小说创作的主旨,许多研究者作出了可贵的探索,有认为这是一篇关于翠翠成长神话的“成长小说”,有认为这是一部充满了“象征隐喻”的小说。有认为这是一部“证明人性皆善”的小说,也有认为是一部“隐伏着悲痛”的小说。还有从小说所承载的大量民俗风情人手揭示其内涵。美学家桑塔耶曾把艺术表现分为彼此相关的两项:“第一项是实际呈现出的事物,一个字,一个形象,或一件富于表现力的东西;第二项是所暗示的事物,更深远的思想感情。”《边城》小说作为文本呈现的是,全篇以湘西小城为背景,以翠翠的爱情悲剧为线索,并以此为“纽带”,联系了与翠翠相依为命的外公,与翠翠有爱情的天保、傩送兄弟这几个人物,表现了神秘湘西的地方风俗美和人情美。本文就将以翠翠的爱情为主要内容。结合小说丰富的文学内涵来挖掘蕴含其中的美的内质。
一、明净纯粹的自然之美
《边城》作者要表现出一种“优美、健康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这种“人生形式”体现出的第一美质便是明净纯粹的自然之美。叫翠翠名字的少女似乎只能在“湘两”这个偏远小城才会“恰如其分”,因为老船夫“住处两山多竹篁,翠色逼人而来”。便取名为翠翠。可见翠翠便本是自然的一种。《边城》中的翠翠正处于十四五岁,按“成长小说”角度,此时的翠翠尚未成“人”,未成年的翠翠情窦未开,作品写她“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一只小兽物。”作家在这里传达的隐含义是:未成年的翠翠不是作为“人”的社会性而有意识地存在,而是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自为自在的存在,她的生命是和湘两自然密不可分的和谐的整体。
因此,翠翠的爱情也便如同自然一样随自然时令在春天作为万物中的一种而萌苏了、觉醒了。作品中最著名的第十三节写翠翠情窦初开,写到黄昏的夕阳,热气烘熏的傍晚,叫个不停的杜鹃,草木、泥土、甲虫相混杂的气味,渡口杂乱的声音,翠翠春情萌动是与春天季侯下的万物同生的,是春天自然的催生与萌发,我们在这里没有看到人为“教唆”。文化的影响。翠翠“会脸红了”,“喜听人唱歌,缠绵处她已领略得出”,以及她孤独时发呆的掩盖:“在看水鸭子打架!”这些都是“自然的人性”的自觉。翠翠的爱情如同土地上自然生长的“小兽物”,山上翠生的“竹篁”,是在大自然的风日里萌生与养长着的,因而充满明净、单纯的自然美!
二、健旺执著的原始之美
《边城》中的湘西世界在青山绿野掩映下,原始的生命力,在这块土地上人们的生命中张扬着涨鼓着。祖父对翠翠的话“做一个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正将这种坚韧执著具有原始美感的湘两人生存理念揭示出来了。在这片神秘的古老的土地上,传统礼教并不占据主导地位,婚姻关系中“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走车路”与“对歌求爱、自由结合”的“走马路”两种方式并存。在翠翠的爱情中,翠翠选择的是“走马路”的听歌,饶有趣味的是,翠翠本身就是唱歌的产物,这种歌唱出了翠翠,而翠翠偏偏就又喜欢听歌,而且一听歌。“翠翠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而且“飞窜”过悬崖半腰去摘虎耳草!对歌是青年男女以歌声作为表达男欢女爱的方式,这种方式充满了自由热烈的原始之美,它与可上溯到《诗经》、《楚辞》之时、的先民歌舞相联系,热烈、浪漫、虔诚而野蛮,是个体生命意志的自由表达,是一种充满了原始生命的狂热追求。
翠翠喜欢听人唱歌。在爱情的成长中,她表现了更大的热情与期盼。对祖父讲到的母亲“性格强硬处”,“使翠翠听了来神往倾心”。母亲的故事成了一个分量沉重的东西,但她“却无从把那东西挪开”。对祖父的试探,翠翠说“有人唱歌我就听下去,他唱多久我也听多久!”翠翠痴迷陶醉在这种歌声里,梦中灵魂被浮起,并于悬崖半腰摘虎耳草,这正是翠翠生命中炽热、强烈、执著的表现。值得一提的是虎耳草,这一意象多次在翠翠梦中出现,按一些释家说法,“虎耳草”象征一种可能触到的希望,也象征一种保护,是翠翠爱情的寄托。《边城》第十四节,翠翠梦中于悬崖中摘到虎耳草,作家透露“这时节可以送顶大叶子作伞”。虎耳草作伞,这“伞”字大值得探究。按西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伞”是性的象征,两方有一首以《伞》为题的象征诗:“妇女,伞张开,伞落下”。“伞张开”是女性的象征,“伞落下”是男性的象征,正如“蝴蝶”是性的象征一样,蝶化为蛹则为男性的象征,蛹化为蝶则是女性的象征。翠翠梦中出现摘虎耳草,实则是翠翠潜意识中的性爱在梦中朦胧而曲致地反映,翠翠的爱情呈现在外是含蓄的、羞涩的,甚至跟祖父也不直说。但在梦中却是神秘而浪漫、热烈而执著的。翠翠如此沉醉在她摘虎耳草的梦中,正是她爱情中健旺、执著充满了原始的狂野与热烈的生命力的表现。这种原始之美摆脱了纤细柔弱的病态爱情,没有矫饰与虚伪,是个体生命的自由表达,充满了原始的神秘与狂野,翠翠本身就是这种爱情生命的结晶,她对这种爱情的执著与倾心向往也充满了这种原始的美感。
三、古拙朴素的本真之美
《边城》中围绕翠翠爱情的缔结的人物是天保和傩送。天保喜欢翠翠,便托媒走车路,翠翠喜欢傩送,傩送也暗恋翠翠,王团总愿将碾坊作陪嫁嫁女儿给傩送,傩送不想要碾坊却想娶翠翠。天保知道“走马路”不敌弟弟,主动退出,成全弟弟。在这些情节中,天保的放弃爱情成全弟弟,傩送不要碾坊要爱情,翠翠不要名份要等待,都表现出湘两古拙纯朴的风俗民情。
在翠翠身上,翠翠在两年前的端午节赛龙舟盛会上邂逅傩送便喜欢上了他,然而整个作品中翠翠与傩送的相遇与场面是很少的,他们之间的对话也极少,翠翠对来自傩送的直接的和间接的反应有二次骂。直接的一次是第四节翠翠和傩送的初次见面,翠翠误会了傩送邀她进他屋的好意,以为受了欺侮,轻轻地骂他:“你个悖时砍脑壳的!”这是翠翠本能的自卫,这时的翠翠还不知道这人就是傩送。间接的一次是第八节翠翠在渡船上看到一对似乎财主人家的妻女之后,在无人过渡时无所谓轻轻唱:“白鸡关出老虎咬人,不咬别人,团总的小姐派第一……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银钏子,只有我在妹没得什么戴,耳朵上长年戴条豆牙菜。”翠翠“无所谓”的唱正是她潜意识里感觉到了金钱物质对自己爱情梦想的威胁,她把这种“诅咒”给了“团总小姐”,因为她有碾坊作陪嫁!这两次骂是翠翠纯朴
内心的表白,是成长中的翠翠为心中爱情作出的本能的保护反应。如此率真如此素朴。
此外,翠翠的爱情没有复杂的人生世相作为背景,也没有人为的冲突来作梗塞。在翠翠爱情的萌动到生成的过程中,作品没有写到物质的压迫,人际关系的复杂冲突等,傩送不要碾坊要渡船,傩送误会翠翠的祖父,埋怨说“老的为人弯弯曲曲,不利索。”“利索”、“爽快”是当地民众的人际关系的原则,翠翠的爱情因而远离了直接的功利和物质,而在作品中表现为歌的形式和梦的内容。翠翠对爱情的向往表现在喜欢听歌,翠翠对爱情的体验便是陶醉在梦里,翠翠对爱情的要求是“他唱多久,我听多久”!在今天功利性和物质化的社会里,爱情的纯洁性已经受到污染,《边城》中翠翠的爱情就更显得纯洁脱俗,在纯朴的民风民情的背景下,翠翠爱情的古拙和朴素无不显示了其爱情生命的自由本真之美。
沈从文曾在给夫人张兆和女士的信中说:“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沈先生的“惆怅”是因为湘西一带纯朴明净的民风民情在残酷的“文明”的浸染下将不复存在,沈先生将自己对这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的感动和悲悯写进了自己的作品。沈先生在谈及人们对《边城》的理解时说过:“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等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这两段文字我们可以抽出两组词语“感动”与“惆怅”,“热情”与“悲痛”。因为恨而坚强,同样也会因为爱而软弱,沈从文先生《边城》的确有浓郁的悲悯痛惜隐藏在作者构筑的湘西优美、健康的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之后。以翠翠爱情为主线缔结的“普通人事”自然是这种创作意图的体现者。翠翠爱情之美美得让人心疼,她表现得自然、纯净、朴素、执著,充满了生命的原始神秘和自由生命的本真追求。然而翠翠爱情在美好的同时却又充满了深深的悲剧性。
在翠翠爱情的悲剧中,最能撼动人心的是翠翠爱情生命自然萌生和对自由生命的本真追求以及这种自然萌生与本真追求被无端的“阻隔”及被动消解的悲剧性,翠翠的爱情不是如同贾宝玉、林黛玉那样获得心理上的相契之后的悲剧性结束,也非如同陆游与唐婉受外力干扰和阻拦形成的悲剧,她的爱情生命没有得到完美的宣泄和美丽的释放,如同杜丽娘与柳梦梅。翠翠的爱情是一种毫无感知的、不知所以的自然萌生,是一种刚刚觉醒的爱情,这种出自自由生命本真的美好爱情几乎刚刚才开始,便陷入到一种茫然无措的等待,无可奈何的孤独守望的悲剧之中。正如沈从文所说的爱让人软弱,美让人忧愁。沈先生将这种美丽的忧愁和爱的悲痛置进了翠翠的爱情生命之中,从而使翠翠的爱情蕴含了具有丰富审美意蕴的独特美质。
[作者通联: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