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记忆:旗帜与符号

2006-11-25 06:31张锐强
创作评谭 2006年6期
关键词:个体集体记忆

张锐强

中学大学期间,我接触最多的文学作品集中在两个方向,一是俄苏,二是日本。托尔斯泰,果戈理,肖洛霍夫,川端康成,夏目漱石,二叶亭四迷,住井末,芥川龙之介,等等等等。当然这不是我的主动选择,更大程度上还是被动接受。因为当时能找到的书籍,主要集中在这两个方向。俄苏文学走俏的原因大家都知道,日本文学之所以能在中国立足,大抵也是因为政治。1972年,中国与日本实现邦交正常化,基本上算是最早与我国开展正常邦交的国家。

世界上最好吃的饭不是猴头燕窝山珍海味,而是小时候妈妈经常做的饭。正因为如此,到目前为止,我对俄苏文学和日本文学感情依然很深,它们对我的影响也最大。影响之一是,以川端康成为代表的日本文学那种带着淡淡感伤的唯美然而有些悲观乃至绝望的情绪,现在依然左右着我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影响之二是我对苏联和俄罗斯的印象格外美好。俄罗斯广袤的平原森林景色迷人,伏特加、鱼子酱和格瓦斯是美味佳肴,苏联红军则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他们要么像《第四十一》里的女战士马柳特嘉那样大义灭亲,毅然击毙自己的爱人、试图逃跑的白军中尉郭鲁奥特罗,要么像恰巴耶夫(以前译作夏伯阳)那样智勇双全,是世界上最成功的救火队员。当然,婚外恋是得到默许的,没有任何一个风化警察会横加干涉。在《查密莉雅》中,因为出现了一个单身伤兵丹尼亚尔,女主人公的丈夫萨特克被描述成一个不尽情理、不会尊重妻子的夫权主义者(很有意思的是,萨特克此刻也在前线打仗。这就是苏联此类小说比我们更高明的地方。如果在我国,萨特克不是地主出身,至少也会是富农。什么职业都可以,惟独不能是红军战士),于是她的婚姻得以在这个基础上,顺利实现优化组合——小说的结尾是,查密莉雅和那个“全部家当就是那件破大氅和满是窟窿的靴子”的“无亲无故的流浪汉”一起,离开了自己富足的婆家。《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里那个惟一的男性准尉跟房东大婶之间的关系,实际上也是第三者插足。这也在某种程度增加了苏联小说的魅力。

那天在电视上看到一个老歌唱家唱苏联歌曲《小路》,唱到最后几乎泣不成声,我在屏幕之外也感觉鼻子发酸。当然,我的情绪跟她不尽相同。她这么激动是因为这歌本身就代表着她的青春时代,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年轻时代所经历的许多人许多事;那情况就像一个流浪他乡多年的游子,在陌生的街道上忽然见到了小时候妈妈经常做的小吃。你想让他不激动不亲切都不行。

相信有这种感受的不仅仅是我自己。它属于共同的一代人。这是一种集体记忆。集体记忆是最顽固的记忆,就像你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回家的路;集体记忆也是最缺乏客观性的记忆,因为它完全是个体经验的集成。集体记忆的力量无比强大,所以那位老歌唱家才会泣不成声,原本可以作壁上观的我也会鼻子发酸,很有点看唱本流泪的意思。但尽管如此,集体记忆所包含的信息中,可能更大程度上还是虚假与错误。

集体记忆是个体经验的集成,但要说明白,那绝对不是单纯的个人经验,实际上是被人选择加工之后的个人经验。就像果汁不仅远远不能代替水果本身,甚至其中的色素还有可能危及饮用者的健康那样。从水果到果汁,表面上看来只有一字之差,实际上却是天壤之别。建立集体记忆的基础,主要是各种各样的媒体和出版物。它们众口一词,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形式与过程可能有差别,但结论永远相同。就像流水线上生产果汁或者干菜,将原来的信息归类整理,然后按照一定的逻辑或者提取或者剔除,最后浓缩风干,呈现在受众面前。就这样,一个个原本水灵灵的信息,经过媒体流水线的加工,简约成一面面旗帜或者一个个符号。在它们不厌其烦的灌输下,人们被动或者主动地接受着,一个个虽然不甚确切但却令人深信不疑的集体记忆很快就变得深入人心。

集体记忆每每让我无限温馨。因为它给了我无限的归属感和安全感。我可以放心大胆地招摇过市,而不必担心会被人当作异类乱棍打死。但从大的方面来说,集体记忆更大程度上恐怕还代表着不幸,如果从文化的层面来考证的话。因为错讹百出,集体记忆实际上就是集体无记忆。正因为有了基础广阔的集体无记忆,才会出现文革中暗无天日的集体无意识。这两者之间,实际上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历史上还有过更加荒唐的集体记忆。比如林则徐,作为第一批放眼世界的清朝地方大员,竟然也相信洋鬼子没有膝关节,腿不会打弯。这个判断,自然而然地影响了与英军的战局。再有就是轰轰烈烈的义和团。漫山遍野的人赤膊上阵,吞服朱砂念念有词地向八国联军冲去,结果却并没有神灵保佑,一个个饮弹而亡。

集体记忆的始作俑者,一般都是上层。旧时统治者为了统治需要,总要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不过有时官方也会通过更加隐秘的方式,借助民间的力量建立集体记忆。京剧里的重要行当之一青衣又名“正旦”,按照这个逻辑,老生不仅可以称为“正生”,简直可以叫“正角”,凌驾于其余的全部行当之上,因为整个老生行当中,几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坏人。惟一的例外,也就是那个陈世美。《桑园会》里的秋胡调戏几十年未见的妻子以试探其节操,虽然很伤人心,但也只让观众觉得荒唐;《游龙戏凤》里那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正德皇帝,行为举止不仅不可恨,甚至还很让人亲切。之所以如此,不能不提到京剧的源流。京剧最早从表现帝王将相发端,而表现他们的行当,当然只能是老成持重沉稳练达的老生(从这个意义上说,谭鑫培这个伶界大王在京剧史上的地位,也有历史造就的一面。王瑶卿和后来的四大名旦之所以伟大,则是因为他们能从老生行当的光芒之下走出来,让旦行取得发展)。为了突出帝王将相而将老生行当摆到这样一个特殊地位,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京剧是典型的民间艺术这不错,但是如果没有官方的默许,它也很难发展起来。当时,艺人经常进宫演出,据说慈禧本人都有过票戏的经历。很难想象,得不到主流意识形态默许的戏,能继续演下去。不过,这可能还不是问题的根本。我们应该注意到,戏曲(不仅仅是京剧)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要勾脸谱的。坏蛋是白脸,好汉是红脸,多么简单的符号。京剧对集体记忆更加重要的贡献,大概就是它因此创造(也许应该叫派生)了一个词,脸谱化。

我们周围的人和事,都是复杂的、有血有肉的高度集成化的信息总和,而不是一个个简单的符号,这原本应该是个非常简单的道理,但实际上却一直得不到承认,一直被忽视,一直被误读。非黑即白,非左即右,非好即坏,非上即下,一个个对号入座,从没有出现混乱。其实远非如此。在两极之间,更多的还是中间状态。这一点,数学上的概率论已经提供了证据:任何事物的变化概率都呈正态分布——两极的概率远远小于中间状态,也就是莫泊桑在《一生》中所说的:人生从来不像意想中的那样好,也不像意想中的那样坏。这种中间状态让我想起了一个词,中庸。这个词曾经一度痛遭诟病,但现在看来,可能还就是生活真理的精髓之所在。不过,要违抗集体记忆是很难的。很多人都不敢不肯或者不能承认这一点。对于习惯于作顺民的国人来说,张志新、遇罗克等,都是前车之鉴。他们于是自觉有理由三缄其口。这就使得能够走出集体记忆的迷雾、建立个体记忆的,只有很少的几个人。思想家,哲学家,作家,总之都是些有胆识的文人。

在多数人眼里,作家的职业也许曾经神圣过,但更大程度上可能还代表着神经质,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有病。我觉得这个集体记忆倒是难得的真理。撇除其中的感情因素(这一点有人身攻击之嫌),这个判断一点都不错。作家是那种需要从别人熟视无睹、觉得再正常不过的人和事上寻觅题材——也就是不正常——的一种人。如果别人觉得正常他也觉得正常,如何能写得出作品?既然思维方式跟多数人迥然不同,那么一顶神经质或者有病的帽子,也就算不上污蔑。

关于这一点,我(确切地说是别人)还有更加有力的证据。有研究者认为,放眼世界文坛,三分之一的贡献来自于俄罗斯(包括后面的苏联)作家,三分之一的贡献来自于犹太作家,另外三分之一其余各国一同分享。最起码从诺贝尔文学奖这个最简单的坐标中可以得到明证。贡献大成果多的俄苏作家与犹太作家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对本民族既怀有深厚的感情,又不乏憎恶——对其缺陷与不足。也就是说,他们不满足于简单的集体记忆,而要建立充满个人色彩的个体记忆,由此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在这个问题上,走得最远的可能不是昆德拉,但说得最明白的绝对应该是他。有个医学教授声称喜欢他的《告别圆舞曲》,却邀请他去参加一个研讨会,以便告诉他,他在小说中对人工受精的描述不够科学不够准确。可以想象作家当时的表情,只能是哭笑不得。因此他郑重其辞地告诉读者:小说是道德审判被悬置的疆域(《被背叛的遗嘱》)。在上海辞书出版社这次出版的昆德拉作品系列中,这几个字在文中被改换字体以示强调。据责任编辑介绍,这套书的装帧是经过昆德拉本人审定的,由此可见他对这一点的重视。对此国内文坛也可以作个反证。有多少紧跟形势人云亦云的作品曾经红极一时,但现在呢,它们早已烟消云散——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热闹地来;我挥一挥衣袖,带不走一丝云彩。

当然,对集体记忆的公然不从是危险的。索尔仁尼琴,帕斯捷尔纳克,格罗斯曼,现在看去这些都不是简单的名字,而是一座座闪光的高峰,但在当时却只有风险与苦难。

有一个说法,说文化会弱化个体的机能。撇除其中对文化人的嘲弄意味,这个说法大抵是能够成立的。因为文化的重要功能之一,就是让受众产生兼容和多元意识,换句话说,就是要建立个体记忆。文化层次越高,个体记忆就越明显。因此将他培养成简单的杀人机器的难度要相应增加很多。正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当然还有一个更具中国特色的说法,知识越多越反动。在一个弱肉强食成为时尚的社会,这自然而然地会产生对个体的弱化作用——人家已经磨刀霍霍,你还在那里考虑逃走合不合法度礼数,丢不丢君子风范。要是能活命,那就奇了怪了——不过,人生的意义并非古罗马的圆形竞技场,看谁能刺死最后一个对手、成为最后的胜利者。所以,这个推论实际上只能起到耸人听闻的作用。当然,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作用,那就是被别有用心者利用,比如日本的军国主义者,比如希特勒与戈陪尔。

我无法在这篇短文里探讨出发动文革和希特勒顺利武装德国的思想根源。集体记忆兵不血刃地颠覆和解构个体记忆,人们一觉醒来随即变成了另外一个,这个巨变中包含的命题实在过于庞大浩繁。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毛泽东这个讥讽八股文的说法很形象,但我觉得用来比喻人本身也很适合。当然,它还不足够充分,应该将其与帕斯卡尔的理论结合起来。帕斯卡尔说人是会思想的芦苇,其中的具体涵义似乎还有些见仁见智。我的理解是它描述了人脆弱的一面。那脆弱当然不仅是肉体的,更有精神的。不能坚持个体记忆,就是精神脆弱的典型病理特征。芦苇是什么?一种只能顺风倒的卑微植物。人随王法草随风,这是个严酷的历史命题,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不过我想说,借助人精神脆弱的一面,利用建立集体记忆的方式固然可以暂时营造社会大同其乐融融的虚假局面,但对于个体而言,却是典型的不幸。因为那如同你并没有真正生活过,而由别人代替你过了一生。既然现代科学不支持转世轮回等说法,那大家就都有理由要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一生,建立个体记忆。那是个体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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