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晓东
我说的“大洋”不是太平洋也不是大西洋,而指的是一种银元。
我外公有十六个“大洋”,是袁世凯头像的那种真货。这是外公从咱们家乡这儿挑担子上省城跑了三个冬天换来的,是他老人家一生的积蓄。自从拥有这些“大洋”后,外公心里踏实多了,他爱这些“大洋”比爱自己的生命还要爱。家中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包括我外婆都不知他的“大洋”一共有多少个,放在何处。
母亲是外公的幺女,她头上有三个姐一个哥。我大姨妈比母亲要大八岁。
大姨妈出嫁那年,外公悄悄地拿了两个“大洋”给她。同样,当我二姨妈、三姨妈出嫁时外公也如法炮制,分别悄悄地拿了两个给她们。都是自己的儿女,为什么外公要悄悄地拿呢?这一点我曾经很不明白。
我舅舅是他们五姊妹中惟一的男孩,在那个重男轻女思想尤为突出的年代,男孩如同宝物,以至于外公给舅舅取了个小名叫福宝。福宝舅舅从小受宠,故而任性至极自私至极。
后来外公快死了,临死时所有的亲人都来给他送终,外公死后眼睛仍然未闭,外婆不明白外公的心思,她一边用手将外公的眼皮麻上去合好,一边叨念着说:“老头子,你看儿女都来齐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你就安安心心地去吧!在生你一辈子苦命,可从没做过违背良心的事,有什么不安心呢?”
不管外婆怎么说,外公还是不安心。他在阴曹地府给外婆投了一个梦。在梦中,外公对外婆说:娃儿他妈,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来得及给你讲。外婆问哪样事?外公说,我有十六个“大洋”,那是我担了十年担子上省城留下的纪念。福宝又爱占强,我怕拿出来后他们几姊妹会争,所以就一直没让你们晓得。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出阁后我都每个人悄悄地拿了两个给她们。现在还剩十个,我用油纸包了再用棕口袋装起来放在堂屋的大梁上面。等幺女出阁后,你再取两个下来拿给她,这些就算是给她们的衣禄。个数不多,但好事成双,图个吉利。剩下八个就全归福宝吧!不管怎么说他是我们的儿,是我的香炉脚;等哪天你老得动不得了,还得要他来服侍你。
说来真怪,梦醒后外婆爬到梁上一看,果然有个棕口袋,里面装的也果然是油纸包着的十个“大洋”。为了随外公的遗愿,在母亲出嫁时外婆同样拿了两个“大洋”给母亲。但拿法与外公不一样。外婆想:儿是自己的,女也是自己的,像外公那样背着舅舅拿不好。母亲出阁那天,外婆就换了一个全新的拿法。当鸡叫三遍后,母亲从闺房出来,走到堂屋里,在香火下面向祖宗做一个告别仪式,外婆就在这个仪式上用印子(旧时衡量物质多少的工具)装了盐茶米豆和五色布送给母亲,这些东西就代表着吃与穿。然后外婆拿出了一个“大洋”放在上面。(当然在这之前外婆已将那另外的八个全部给了舅舅)外公都说好事成双,而外婆为啥只拿了一个放在上面呢?这一点我曾经也很不明白。
后来外婆同样背着舅舅将另一个悄悄地拿给了母亲。我想外婆可能主要也是为了照顾舅舅的情绪。
时间一晃又过了十年。那时我都已经七岁开始上小学了。那时的外婆更老了,而且最为残酷的是她的双眼都瞎了,坐在家中什么事也做不了;正如外公预言的一样,要靠舅舅养着她。想来这也正常,外婆养舅舅养了近四十年,他反过来养外婆几年,也纯粹是在仁义道德之中。就在那年,在父母历尽千辛万苦的创造下,我家终于掀去茅草屋,立起了大木房子。可能也是为了图吉利吧,母亲就拿了一个“大洋”出来让木匠师傅将其镶在我家房屋的大梁上。后来母亲想了又想,就对我和姐姐说,这个“大洋”是个宝,我们家总共有两个,也就是说你们俩姊妹一人一个。当然,我的那个就是被订在大梁上的“梁心”啦。姐姐的那一个母亲说要等到她长大后出嫁时再给她。谁知姐姐一时兴奋,竟然将此事向别的小孩说了。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就很快传进了舅舅的耳朵。舅舅回去后就大发雷霆,他不仅吼了外婆而且还骂了外婆,要不是别人拉住他还要动手打外婆哩。双目失明的外婆为此事越想越寒心,最后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日子里,外婆摸索着用自己头上的丝帕系在堂屋的大梁上吊死了。
外婆的死对母亲来说是一个打击更是一个提醒。姐姐出嫁时,母亲果然将那个“大洋”给了姐姐。谁知姐姐得到“大洋”后并没像外婆和母亲那样将之珍藏和传承下来,她拿这个“大洋”到首饰店打了两颗戒子。她与我姐夫一人一颗。一年以后,我姐夫的那颗就被他赌钱赌输了,而姐姐的那一颗也早已被弄丢了。
两年后,我恋爱了。可以说从我与妻子接触到开始谈婚论嫁,母亲无时无刻不在为这个“大洋”而操心。
那天,我第一次领着妻子进家门,母亲就对我们说:“等你们俩结婚时,我送你们每人一个:大洋”。听毕我心里一惊,每人一个也就是两个,母亲哪来两个“大洋”?“妈,我们家现在只有一个‘大洋,而且都已经被订在屋梁上当‘梁心了,您哪来的大洋?”我迷惑地问母亲。“哪个给你说梁上的‘大洋哟!我是说,我这段时间正在准备给你们买两个。”“□□:(当时妻子称我母亲为□□)现在的‘大洋又不值钱,有这个必要吗?”“有!好事成双嘛,咋个没必要呢?”我想,母亲可能也是像当年外公一样为了追求心里的那份踏实或者说叫做圆满吧。于是我便什么也没说了。
待我结婚那天,母亲同样像当年姐姐出嫁时一样,用印子端上了五彩布与盐茶米豆,另外就是上面放着的——两个“大洋”。姐姐同姐夫都参加了我的婚礼,当天顾于日子的喜气,他们压着怒火没让它发出来。第二天,姐夫没出面,姐姐只身一人跑进家来找母亲问青红皂白。我说,姐,你误会妈了,这两个“大洋”是她老人家花钱买的。姐姐不相信,她说,你们一家人是一伙的,谁信你说的话?我火了,拿出这两个“大洋”冲着姐姐吼道:这两个宝物我不稀罕!当兄弟的今天就送给你。不过,我再次向你申明,这是妈買的,你不要误会她。
见我发火后姐姐什么也没说,她抓过这两个“大洋”红着脸走了。
三天以后,我小舅子来接妻子回娘家,由于路途遥远,我也跟着去了。走到半路,忽见姐姐气急败坏地迎面跑来。我知道情况不妙,便让妻子与小舅子先走了。
姐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我面前,鼻尖上都浸着细密的汗珠。
□!老二,你们一家人都耍我是不是?说罢她伸出手中的两个“大洋”。我被她的举动搞懵了,我问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她阴阳怪气地说什么我们拿假货哄她。倏然间,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母亲上当了,买了两个假“大洋”。我说,姐,你给我听着:我们都是妈生的,都是她那一对乳房吊大的,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我不管这“大洋”是真是假,但它的确是妈花钱买来为我祝贺婚礼的。
我说来说去,姐姐还是不信,她非要拉我回去与老妈子(姐姐当时对母亲的称呼)对证。
我们俩姊妹各怀着不同的心情急冲冲地赶回家,然而等待我们的是母亲像当年外婆一样,用一根绳子系在堂屋的大梁上——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