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丽
赵社会准备摁铃的左手僵在半空,酒好像一下子全醒了。但浑身的骨头都在这一瞬间被人给全部抽走。他整个人都软了,软得连执在他右手里的那把杀猪的刀也“当啷”一声落在地上。阳光这时候仍然热辣辣地粘贴在他的身上,它让赵社会现在不知道该怎么样对待自己才好。他多想对着这阳光这天空这空气这群人这自己再长长地呼吸一口气呀,可是他却怎么也喘不出气来了。
赵社会从梦中一睁眼,就觉得自己的左眉“怦怦”地跳了起来,不由得用手去摸那左眉,那眉好像是受到手的鼓动似的,赶着紧“怦怦”地又跳了两下。左眉连续两次的跳动,让梦中醒来的赵社会在奇怪的同时,心里就产生了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这眉到底是咋了,他更不知道左眉跳是祸呀还是福。心里就这样七上八下的时候,不由就想到刚才的梦。
梦中的他好像是飞起来的,可是越往前飞两边的景色却越黑,最后竟然是黑天黑地的什么都看不见了。最后竟然还飞到了一个越来越没底的黑洞里。梦中的赵社会和醒着的赵社会一样,仍然那样喜欢冒险,他努力忽扇着自己的双臂(梦中他觉得自己的双臂就是鸟的双翼)向前飞去。他有一种想看清这黑洞到底有多黑多深的渴望。可是就在这时候,赵社会的潜意识却突然醒过来了。他的潜意识提醒他说:快醒过来吧,再往下飞,你的灵魂也许就飞到阎王住的地方了,一个人的灵魂如果一旦和阎王爷住的地方接上了轨,你还能睁开眼睛再回到阳间去吗?
所以赵社会就害怕了,他迫使自己赶快从那个梦里给醒过来。赵社会还真有这样的本领。在他的经历中,有好多次,在他做好梦的时候,他能让梦无端地持续下去了,就是中途迷迷糊糊下床撒上一泡尿,返回来往床上一躺,他还能把那好梦一把给抓住。轮上做不好的梦,他就能在自己的命令声中尽快醒来,有时候赵社会对这样的事情感觉到有一点不可思议,但多数时候赵社会还是觉得很高兴。生活中的好事虽然离自己都很远,但能抓住一个好梦并且能让它做下去,的确也是一件让他很高兴的事情。
这次他又命令自己赶紧从那个梦中给醒过来了。醒过来的赵社会首先感觉到的就是自己的左眉无端地“怦怦”跳了两下。他的心不知怎地,没来由地也跟着眉毛“怦怦”地跳了起来,跳的次数并且还不止两下。他的心开始有点慌,就抬起眼睛看对面墙上挂着的表,夏天的天虽然早就明朗朗的了,但时间还不到六点。赵社会不由重重地吸了一口空气,心里骂道,他妈的,不至于吧,谁知道我昨天晚上在家里睡呢。向自己讨债的人虽然有好几个,但总不至于这么大清早的就有人上门来找老子讨债了吧。
扭头一看,老婆吴美丽正缩着脖子把身体蜷成一只对虾的模样,她像模像样的睡姿,和那一脸的傻气,让赵社会一看就知道她还没有从昨天的好事中返回神来。
昨天,女儿娟娟从学校回来,宣布了她考上大学的喜讯。吴美丽一听就高兴得把什么都忘了,她竟然敢在大白天就打电话把这事告诉赵社会,并且还在电话里命令赵社会赶紧回家来。当时赵社会觉得这女人明显的是疯了。就在电话里对吴美丽说,不要说疯话了,这可是大白天啊,你不怕我前脚刚进门要债的后脚就跟进去和我拼命吗?吴美丽的高兴让他说的话说得败了兴,她在电话那头只好幽幽地说,那晚上吧,晚上晚点回来,我和娟娟都等着你。
娟娟考上大学这事,对赵社会一家来说,其实并不是什么太突然的事情。因为他们一家三口都知道娟娟肯定能被一所不错的大学给录取。娟娟的学习成绩一直就和娟娟的身材和脸蛋一样,早就漂漂亮亮地摆在那里了,所以赵社会接了吴美丽的这个电话,心里也没有太高兴到哪里去。
但是晚上回了家,他还是被吴美丽和娟娟的情绪给感染了一下,他竟然也学着许多有钱人的样子,在吴美丽和娟娟的脸蛋上分别亲了一下,还一脸的兴奋说,我们赵家出大学生了。
娟娟是被北京一所不错的大学给录取了,是学法律的。这样的结果让赵社会的确很激动,拿着那张录取通知书,赵社会简直像是拿起了一支装满子弹的枪一样。他在心里大声地喊,他妈的,我的娟娟是学法律的,等她学到了法律,我看你们谁还敢像现在这样,这么轻易地欺负她的老子。这么想着,就有点高兴,但高兴之余心里却又沉甸甸的,八千元的学费到哪里去弄呢,现在八千元的学费就把赵社会给难住了。
这事要是放在两年前,能难住赵社会吗?两年前的赵社会,虽然也不是什么发了财的大户,但他却靠着自己灵活的双手和同样灵活的脑子,走街串户地在这个小县城里搞装修。走街串户的小活,肯定挣的不是什么大钱,但就是挣小钱也让赵社会挣到了能给吴美丽和娟娟在城里买下一套楼房的钱了。更何况是八千元的学费呢?
在这个夏天的早晨,赵社会想,假如要是不遇到他的那个老同学贾胜利,吴美丽和娟娟现在肯定早就不住在这个像狗窝一样租来的房子里了。那样娟娟上大学的学费更成不了难倒他赵社会的问题啊。
这样想着,赵社会就觉得他的牙齿开始咬得吱吱地响。
他有点粗暴地一把推醒了老婆。吴美丽一睁开眼睛却还能笑出来。吴美丽竟然学着城里小女子的嗔笑推打着赵社会说,你这人,你这人,连好梦都不让人做下去,跟上你这辈子算是倒了瞎霉了。这样说着她还对赵社会继续动手动脚的,她那不安分的样子的确让赵社会当时就产生了一点点的非分之想,赵社会突然就开始可怜起自己和这个跟着自己混日子的吴美丽来。就说:他妈的,连正常的夫妻都做不成了,你还能做什么好梦呢?
吴美丽被他的话说得鼻子眼窝都酸酸的,那毛茸茸的头一下子就扑在了赵社会的怀里。
电话铃声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响起来的。现在这个霸道的电话,带着一股霸气把赵社会和吴美丽刚刚才酝酿成一朵花一样的情绪,一下子就吹成了秋风中败花的样子了。
赵社会从吴美丽的身体上摔下来,他喘着气生气地说,去,去看看是谁的电话。他有点命令吴美丽的意思。
吴美丽似乎还没有从某个陷阱中给爬上来。她比赵社会更生气,她连眼睛也不睁。她眼睛也不睁地说,你也长着眼睛呢,你不会自己看看是谁的电话吗?
赵社会说,不用看我就知道是谁,还不是那群来催老子命的讨债鬼吗。
吴美丽已经没有说话的意思了。她起了床并且开始收拾起家来。
赵社会跟着也起了床。就在他的脚落下床的那一瞬间,他的左眉又“怦怦”地跳了两下。他不由得脱口就骂,这眉,跳你妈的脚,你跳。
吴美丽的某根神经好像被他的这句话给触动了,一脸的惊诧,问,什么跳?
赵社会把衣服穿上说,眉,左眉,一睁眼就跳到现在了。
吴美丽一听就笑了,说,傻子,你还生什么气呀,这是好兆头呀,左眉跳是财要来,右眉跳是灾要降,你还生什么气呀你。现在赶紧去找贾胜利,说不准今天是个好日子呢。
赵社会被吴美丽说得有点动了心思,仔细地想了想,自己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去找贾胜利了。这半个月他不是不想去找贾胜利,而是他听信了
贾胜利的话,贾胜利在八月十五的晚上对着天上的月亮,对着他的老婆和儿子一脸诚恳地对赵社会说,老同学,半个月,你再相信我一次,半个月我一定把剩下的二十万都给你。赵社会看着贾胜利,那天晚上贾胜利家的灯多亮呀,它们一束一束地都打在贾胜利那张看上去器宇轩昂的脸上。赵社会眯着眼睛也能在这张脸上找到希望的理由。贾胜利可不是和自己一样的平头百姓啊,贾胜利可是一个部门的领导啊。当领导的能说了不算吗,他赵社会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人家呢?何况人家又是和自己玩过尿泥泥比过小鸡鸡的同学。何况人家也没有把你当外人,你请客人家也去,你送来的东西人家也都收下了,你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人家呢?
所以赵社会决定相信吴美丽的话,趁今天这个左眉跳的好日子,去找他的同学贾胜利。
赵社会出门的时候,望了一眼正在吃早饭的女儿娟娟。娟娟的脸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红扑扑的,满脸张扬着的全是二十岁的人才会有的那种幸福和骄傲。赵社会在女儿骄傲的脸上找到了自己充满希望和自信的理由,他心里骂自己说,赵社会呀赵社会,这两年你可活得够可以的,在讨债人的面前你的腰是低垂的,在欠你债的人面前你的腰更低垂。妈的,是别人欠你的债你才欠了别人的债,你怕什么呢?你满可以吹着胡子瞪着眼睛对贾胜利说,给钱,给我自己的钱!你也满可以与其他的要债人这样说,去找真正的债主贾胜利要债去。
这样想着赵社会的腰果然就比平时挺直了许多,临出门的时候,他还笑着对女儿娟娟说,娟娟你等着,今天你老爸就给你把学费要回来。
女儿这时候看他的眼神却很淡泊,女儿说,是吗,爸爸,那你就去试试吧。
女儿的这句话里明显地充满了藐视和怀疑,它像一粒极小的异物一样,一下子就卡在了赵社会的喉咙那里,它让赵社会当时就产生出一种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的感觉。
赵社会的脚刚迈进贾胜利那个部门的大门,别在他腰带上的那个手机忽然就又抖又叫起来。赵社会被它吓了一跳。他的手机是很陈旧的那种手机了。但他却仍不敢扔掉。赵社会知道活在这个社会上你其实就活在电话里和手机上,只要你的手机还开着,电话还通着,这就能告诉别人你还正常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假如有一天你无缘无故地关机或停机了,那么就会给别人造成一种出事了的感觉。尤其是现在这个时期的赵社会,他得把手机开着,二十四小时的开着,以便应付那些讨债的人,他不能显出一点出事的样子来,那样会让许多人特别是和他讨债的那些人不安的。赵社会知道,这些人如果真的着急了,会对他和吴美丽甚至娟娟不利的。
他拿起手机看了看,还是早晨打在他家里的那个号——8081137,他一看这个号就生气,不就是一万块钱吗,刘建设也值得你这样从昨天打到今天早晨,又从早晨打到现在吗!说真话,这个电话要是换了是别人打来的,也许赵社会就不会生气,你可是刘建设呀,从小一块玩大的兄弟。小时候一个烧饼还一个人分一半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不是那种欠人的不还拿人的不给吃了不屙喝了不吐的人。我也知道你着急,可你着急不等于上火,有本事你去找贾胜利呀,你又不是不认识他。再说你不就是一万元吗,我可是赔得血本无归还贷着银行的十万元钱呀,你催命,我还不知道想找谁催命去呢。
刘建设没完没了的来电的确让赵社会很生气,他“叭”地一声就把手机的盖给合上了。并且在合上的同时他做了一个事后他后悔得要自杀的决定。他决定今天刘建设就是把这部破手机打得更破了,他也绝不接他的手机。
他的脚迈进了这个单位的门,抬头望望,两年前被自己装饰得如宫殿一样的大楼,经过许多场风的吹打雨的洗刷,像过门许多日子的新媳妇一样已经没有一点新的模样了。他不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就在这一瞬间,他似乎突然听到了一个老翁的叹息,他有点奇怪地往四周看看。没有。四周绝对没有第二个人,这让他感觉到害怕。自己有这么老了吗?自己不是还没有五十岁吗?那个老翁般的叹息怎么会从自己的口腔和肺腑中滑出来呢?这样的叹息,让他不由地摇摇头,急匆匆往门里迈着的脚顿时变得有些迟缓。他索性对着早晨的天空放开嗓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得让他感到些许的舒服。在这种舒服着的同时,他感悟出自己生命的提前预支原来是这样进行的,两年,每天都想着干同样一件事情: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然后再对着天空长长地一声叹息。
门房的老王头大概已经又听到他的叹息声了。他推开那块玻璃伸出了头。他望着赵社会摇着头说:你这半个月干什么去了,我给你说,年轻人你来迟了,这里都改朝换代了。你干什么去了!
老王头的话在这个秋天的早晨变成了刷墙工手中的一把刷子,它们带着王老头的唾沫星子和责备一股脑儿地喷在了赵社会的脸上,赵社会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他似乎有点不太清楚改朝换代是什么概念。他就问,什么?什么改朝换代?
这个早晨的太阳是那么的鲜亮,它把它的光芒同样也喷射在老王头的脸上,在阳光的照耀下,老王头的脸显出了无限的慈祥。老王头叹了一口气说:年轻人,我给你说。然后又叹了一口气说,我给你说什么呢?上去看看你就知道了。老王头关上了那扇玻璃。
就在这个时候,赵社会那个破手机又不识时务地响起来。赵社会这时候的全身本来已经开始发抖了。他抖着手拿起了手机,拼命把眼睛聚焦在机屏上一看,又是那个倒霉的8081137,他的心里就开始吼叫开了,他甚至已经听到自己吼叫的声音从丹田逼到喉咙,喉咙说,刘建设你他妈的想干什么。他狠狠地把手机盖给压上了。他压手机盖的样子看上去像扑死一只苍蝇一样。
这样的情势,让赵社会开始往三楼上走的脚步变得零乱得有些失去了方向感,老王头改朝换代的那个概念,弄得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弄不清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自己的左眉跳得好还是不好。他更弄不清楚上楼后等待他的是失望后的希望还是希望中的失望。前途的未知弄得他心惊肉跳,忽然他管不住自己的心跳,心脏用急速的跳动提醒他说:改朝换代的意思就是这个单位把贾胜利这个领导给换掉了。这个想法一从他的脑子里冒出来,他头上的汗珠子也跟着冒出来了。到了这个时候,赵社会简直是急疯了。
两年了,他为了把这个三十万元的装潢费要回来,他可是跑断了腿磨薄了嘴,请不完的客送不完的礼呀。想想两年前,他赵社会的运气多好,竟然因为他是贾胜利的同学,赵社会就把装潢这座大楼的买卖给拿下来了。老同学呀真是老同学,三十万块钱的活呀,人家当时却连一分钱的回扣也不要。那时候赵社会喜出望外的程度就和没事上街捡到一大锭金元宝一样。签合同的那一天,他用最快的速度用脑子劈里啪啦打了打算盘,三十万块钱除了用于买材料的十五万元,再除去用工费和其他费用,他还能挣六七万块钱。他把准备给贾胜利的百分之十的回扣划做其他费用。这样的名词和概念一从自己的脑子里冒出来,赵社会就有了一种做大买卖的感觉。他不由
喜滋滋地想,作为一个从农村来的人,他终于融入了这个城市了。
签完合同,吃完签合同饭,两个人都喝得微醉。老同学贾胜利提出来去赵社会家看看他的另一个同学吴美丽。赵社会带着醉意说,吴美丽已经不美丽了,你看她干什么,不如我请你消费一下别的什么去。
贾胜利朝赵社会的胸脯上抬手就是一掌。就你,你能让我消费什么去。再说你把你老兄看成什么玩艺儿了。我是那样的玩艺儿吗。赵社会附和着贾胜利说,你当然不是那玩艺儿。
两个人带着醉意来到了赵社会的家。那时候吴美丽刚被赵社会从村里接到县城里。吴美丽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她用一脸的慵懒和睡意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贾胜利说,吴美丽还认识我吗。
吴美丽打着哈欠的嘴微微地张着就合不上去了。她大声地叫起来,贾胜利,你是贾胜利。贾胜利说是我果然是老同学的时候,眼神却跳到了别的地方,赵社会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他发现贾胜利把一双眼睛怔怔地放在他们家写字台上的那尊铜佛上。
这尊佛是一尊指天划地的立式铜佛,是赵社会的父亲传给赵社会的。听父亲说,这尊佛已在他们赵家传了好几辈了。
贾胜利把佛拿在手里把玩着说,好佛,好东西。赵社会说,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小时候在村里的时候你就见过的。赵社会记得那是这年春天一个中午的事情,那天的太阳也鲜亮得要命,它们一不小心就射进了赵社会家的小屋里,赵社会记得很清楚,阳光下贾胜利红红的脸上带着一种常人都能看懂的惊喜,他问赵社会,小时候我见过它吗?
三个月的装修很快就完了。可是等待赵社会的却是贾胜利笑眯眯的一句话。贾胜利说:单位银根暂时紧张呀,不过老同学你放心,你还不相信我吗。
赵社会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这个老同学,打死赵社会他都得相信,人家可是这个小城里呼风唤雨的人物呀,何况人家还帮助你在银行贷了十万元的款,十万块呀,虽说都买了材料了,可它们都是经过你赵社会的手花出去的。扪心自问,赵社会你长这么大花过这么大的钱吗?
想着这些,一种叫做相信的东西就变成了理智和希望,赵社会调整了一下自己零乱的思维和零乱的脚步,他走上了三楼。这时候他的那个破手机又不管不顾地叫了起来,他不用看就能猜出又是那个倒霉的刘建设的电话。都是一块长大的人,他太清楚那混小子的驴脾气了。一旦那人的驴脾气上来,你就是爬上树,他也会把树推倒然后把你逮住的。赵社会的心里就骂开了。刘建设呀刘建设我知道你老婆病了等着钱去看病,我也知道你儿子上学肯定也要钱,可我这是干什么,我不是正给你要钱去吗,你还这样催你老子的命干什么!
这时候赵社会简直被这个电话给逼疯了,他“叭”地一下又把手机按掉了。但他的脑子却被刘建设催命一样的电话打得像充满了气的气球一样,越来越大。以往他来找贾胜利的时候,他都用很礼貌很文明的样子敲门的。但是现在他的胆子长大了,大得他一把就敢推开308号的门。
贾胜利平时坐的位子上,这时候坐着一个年轻人。赵社会有点吃惊地张着嘴打量着他,他的年纪看上去要比自己年轻得多吧,他戴着的那一副秀琅框式的眼镜,看上去太像一个书生了,赵社会在他的样子上怎么也找不到半点领导的意思。
就在赵社会张着嘴打量他的时候,他说话了。他说,同志,你有事吗?他问有事的时候竟像一只警觉的猎犬一样,眼睛中放射出的光冷冰冰的。
赵社会在这猎犬一样目光的注视下,膨胀起来的胆子像被他冷冰冰的光扎破一个小眼似的,突然就跑了气,他的胆子也奇怪地开始变小,他嗫嚅地说,我,我找贾胜利,他是这里的领导。那年轻人的目光顿时变得更加警觉,他一脸冰冷地说,他已经不是这里的领导了。
赵社会觉得自己浑身汗腺的阀门都被他的这句话给打开了,他冒着一身冷汗问,那以前这个单位欠我的钱谁给还!
那年轻人冰冷的脸上绽出一种让赵社会看不懂的笑。那年轻人笑着笑着长叹一声对赵社会说,又是一个要账的,你是我接上这个破摊子以来第十个要账的了。然后他做了一个很标准的外国动作,耸耸双肩,摊摊双手说,债,我们也承认,可是钱却没有,你说,怎么办?
他竟然能把抱在他怀里的这个烂包袱一下子就扔给了赵社会,还轻描淡写地做着外国人的动作问赵社会:你说怎么办?
他这样的态度,让本来就着急的赵社会很快就上了火。赵社会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连你当领导的都不知道怎么办,我知道你该怎么办?
年轻人的涵养和他的皮肤一样保养得好的不得了。他说,同志啊,你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你这样着急上火也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坐下来,慢慢地把问题说清楚,我们有的是时间来解决你的这些问题。
他这时候轻缓的语气和和蔼的态度,让绝望的赵社会像是在独自漂浮的大海中迅速地捞到一根木头,赵社会觉得自己的鼻子眼窝都热乎乎的。在这个秋天的早晨,赵社会一屁股坐在领导对面摆的椅子上竟然粗着嗓子开始了一种连他都不相信的倾诉。
赵社会没有想到自己是哭着说的。他哭着说,两年了,难道两年的时间还不够长吗?
这时候,他的那个手机又响了。现在他已经顾不上它了,它就索性让它一直唱着。手机中,一个叫做周华健的歌星正在用一种如泣如诉的歌喉,唱着一首叫做《朋友》的歌。他唱着:这些年,一个人,风也过,雨也过,有过泪有过错,还记得坚持什么?这是赵社会两年前开始喜欢的一首歌了。他记得下面的歌词是: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现在赵社会简直觉得这首歌就是为他写的一样充满了一种让他感到无奈的讽刺一样,深深地刺激着他。在这样的背景中,他对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开始了哭诉,他说,你知道这两年我跑了这里坐在这个椅子多少次吗。开始的时候,我可是实心实意地相信我的老同学的。可是后来我懂了,什么老同学呀,人家既然是领导你就得把人家当领导对待。我就请他客。请客我没有钱呀,就去借,但请来请去也没有请出半分钱来。后来我的脑子也在请客的时候开了窍,我懂得了光请客还是不行的,我还得送礼。知道了这个道理后,我就准备着送礼,可送什么呢?为了应付那些向我讨要工资的人,我把家里能顶的东西都顶了,能卖的也卖了。拿什么送这礼呢。那天正好是八月十五的晚上,我把我们家祖传下来的那尊佛像从柜子里拿出来,对着那尊佛像我说,我让您老人家跟着我受委屈了。您本来是可以光明正大受人顶礼膜拜的,却被我偷偷地放在了不见天日的地方给闷起来。所以您老人家就生气了,就惩罚我,要不我怎么干甚甚不顺呢。
那晚,我给他老人家点上一炷香,就“咚”地一下给他跪下了。我心里说,老人家呀老人家,现在我是走到绝路上来了,你就看在几代人给你上香磕头的份儿上,保佑保佑我让贾胜利把欠咱的钱给了咱吧。就算咱不过咱的小光景,跟着我受苦吃饭的那些人还要过人家的光景呢?
年轻人好像让赵社会的情绪给感染了,他竟然给赵社会端来一杯水。这时候的赵社会的确已经很渴了,他端起来一口气喝光了那杯水,又接着说:那座铜佛一脸慈祥地看着我。我那时真的像看到我的先人一样委屈得想靠在它的身上大哭一场呀。就在我哭的时候,我的老婆吴美丽的一句话提醒了我。她说要不你把这尊佛送给贾胜利吧,那天我看他是很喜欢这尊佛的。我被吴美丽的话给提醒了,马上就想到了贾胜利那天把玩这尊铜佛时的眼神了。
我记得十五的月亮那晚的确是很圆的,我抱着我的那尊铜佛走在了去贾胜利家的路上。路上的人已经是很少了,也许人家都在家里过节呢,可我却抱着我家祖上传下来的铜佛走在去贾胜利家的路上。一路上,我的心痛呀,我对我的铜佛说,老人家呀,得罪你了。现在你是我惟一的希望了,现在就看你的了,你都出手了,他敢不给咱还钱吗。
果然,这铜佛一出现,贾胜利好像真的就害怕了,他用颤抖的手抱着我的那尊铜佛说,老同学,你这是干什么,不就是钱吗,好说,我明天就给你十万。剩下的,再过半个月,我就全部给你。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问贾胜利,你说什么?先给我多少?贾胜利的眼睛那时候一直在那尊铜佛的全身上下急速地忙碌着。他看也不看我说,明天先给你十万,剩下的半个月后全部给你还不行吗。
阳光今天真是出奇的好呀,它好像是想把它的光和热分给赵社会一些,这时候显然是中午了,赵社会被阳光照顾得全身燥烘烘的,有点喘不上气来。他坐在年轻人的对面,像讲故事一样地讲着自己的故事。就在这时候,他的那个手机又响了。他猛然就接通了手机,他看也不看来电的号码是谁,就对着电话吼叫,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他妈的到老子家去拿吧。吼着他“叭”地一下就把手机又按了。
赵社会按了手机,就哈哈地笑了,他笑着笑着就哭了。他流着很长的泪,他流着泪向那个年轻人说,知道被人逼债是什么滋味吗?那是过年都不敢回家呀?知道有多少人向我要债吗?十几个人每天在我家里你出我进的呀!那可都是一块长大的朋友呀,可为了钱都成了仇人了,谁相信我没钱呢?谁相信你们没有给我钱呢?谁相信呢?
年轻人这时候默默地坐在赵社会的对面。他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话可以把赵社会从这种倾诉和愤怒的情绪中拉出来了。
从那个单位的门一出来,赵社会就彻底绝望了,他觉得他这辈子算是彻底的完了。老同学都不给的钱,那年轻人能给吗?人家凭什么给你,就是有钱那么多要账的人每天像猎犬一样围着咬着,人家能先给你。
已经是中午了,赵社会却不敢回家,他拐进了一个小饭店,独自要了一瓶酒一碟花生米喝起酒来。酒是那种劣质的酒,喝在嘴里又苦又涩并且还带着一股子刀刃的意思直辣辣地伸进他的喉咙,下到肚里搅得他的五脏六腑连同血管里的血液都沸沸腾腾不得安宁,赵社会被这瓶酒给点着了。被酒点燃后的赵社会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脚,他站起来决定去找他的老同学贾胜利,他想去指着鼻子问问贾胜利:你是人吗?是人为什么长的却不是人心。他还想给贾胜利那张看上去器宇轩昂的脸上来上两拳,然后看看他从鼻子里流出来的血是红的还是黑的。
中午的太阳这时候变了,它开始变得像一个毒辣的巫婆一样。她散发出的光和热这时候死缠着赵社会。这就让酒后的赵社会更加烦躁不安。路过一个商店,他踉踉跄跄地扑进去。他吵闹着对买货的人说,给来把刀子。买货的看着醉醺醺的赵社会,有点害怕,并且害怕得都有点口吃了,他问:要刀子,要什么刀子。赵社会说:当然是杀猪的刀子啊。买货的赶紧递给赵社会一把刀子说:两块钱,两块钱,最便宜了。赵社会拿着刀子走到门外,他把刀子举在了阳光下,刀子这时候像被阳光施了巫法一样,它在赵社会的眼睛中发射出惨白疹人的光芒,这种光芒让赵社会在浑身打了一个寒颤后却又感觉到了异常的兴奋,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尝试一下用这把刀子给人放血的感觉。他想用这把刀子把贾胜利的心脏从胸膛里给拿出来,然后看看他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想到这件痛快的事情就要在今天中午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变成事实了,他就哈哈地笑了。
他就这样哈哈地笑着走上了他那位老同学住的楼梯。也是三楼,轻车熟路啊。就是再醉,他也能找到这个他记不清来过几次的地方。
终于到了,对着楼梯跟进来的那束阳光,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这真是一次舒服愉快的呼吸呀。他笑着去按贾胜利家的门铃,就在他要按门铃的时候,他的手机又响了。这次,赵社会很冷静地接听了手机,他是想最后告诉刘建设,你不用逼我了,我现在正在用非常手段给你要属于你的钱来了。
可是,接通电话的赵社会却懵了,打电话的竟然不是刘建设。打电话的竟然是老婆吴美丽。吴美丽在电话那头哭喊得快和狼嚎的声音没什么区别了。吴美丽哭喊着说,赵社会,赵社会呀。你快死了吧。娟娟让你那个天杀的刘建设给杀了呀。你把我的女儿给杀了呀……
赵社会准备摁铃的左手僵在半空,酒好像一下子全醒了。但浑身的骨头都在这一瞬间被人给全部抽走。他整个人都软了,软得连执在他右手里的那把杀猪的刀也“当啷”一声落在地上。阳光这时候仍然热辣辣地粘贴在他的身上,它让赵社会现在不知道该怎么样对待自己才好。他多想再对着这阳光这天空这空气这群人这自己再长长地呼吸一口气呀,可是他却怎么也喘不出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