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宪奇
又下雪了。远在故乡的父亲写来了信,说镇上要我家把以往的小酒铺再开起来。父亲很高兴,答应了。他在信中说还要把上世纪50年代的那块“巷子深”的牌子再亮出来。
父亲的信,使我想起了童年时遇到的一件事来。我的故乡小镇,是个傍山靠水的地方,交通也还方便,来往的船只、商旅不少,文化和商业自然也还算发达。父亲在镇上开了间小小的酒铺,铺面不大,但在镇上还小有名气。曾祖父那一辈,因为水灾,举家逃荒到贵州茅台镇一带,结识了一位酿酒的师傅,俩人成了莫逆之交,老人学会了煮酒的功夫,还得了一个类似茅台酒的配方,回到镇上,开始做起酒的生意来。因为有这祖传的酒方,煮出来的酒和人家的不同,又香又醇,喝下去不上头,引来一些喜欢这杯中之物的汉子,宁可少吃一顿饭,也要来喝上两盅。
记得50年代中期,我有10岁了。又到了除旧迎春的时节,镇上家家户户忙着迎新年,一派欢乐的气氛。春节在我们乡镇上,要算最隆重的节日了。家家都有贴春联的习俗。上下两联,一帧横批,红红火火,大吉大利。在我们那儿,春联就犹如人家的门面,不止春联的内容,上下两联的平仄对仗不容忽视,落在纸上的字体、书法,更是路人、邻里评价高低的对象。一交年关,老人们忙着买纸,四处央人写联。镇上写着一手好字的那几个秀才家,门是要被挤破的,央求写联要排队,等个把星期是常事。可那一年,父亲却为写春联的事犯起愁来。原来,年年为我家写联的王铁笔老先生,年前乘鹤西去,作古了。眼看到了年三十,我家的春联仍无着落。好强的父亲,生怕第二天贴不上联,招人耻笑,讨个不吉利,急得来回踱着。
已经是黄昏了,屋外飘起了雪花。这时,从飞舞的雪雾中,走进两个肩头洒满白雪的人。看样子他们是走了好远的路,疲乏得很。年长的那位有30多岁,跟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计。来客进门说年三十了,很多人家忙着过年,铺子关得早。只有我们家的酒招竖得高,才翻过西山梁就看见了,所以径直奔了来。吐出的话语不像本地的乡音,倒像是常来镇上贩卖桐油猪鬃的湘客。
得到客人夸奖,父亲自然高兴,很快就摆出几样酒菜。只见来客提起了锡壶,从低到高,一线纯酒像眼泉水似的吐了出来,刚要满杯,就嘎然止住了,一滴也不溢出,酒香立马溢满了小小的店铺。来客赞道:“好酒!老板,你这酒有点来头,是自家煮的吧?”这一声问,使侍候在一旁的父亲兴奋起来,从我家曾祖父逃荒贵州茅台镇到回故乡开酒肆度日,着实渲染了一番。
父亲的话引起了那位湘客的注意和兴趣,刨根问底地扯谈起来。啥子酒谷怎么解决呀?一个场期卖几坛酒呀?税收重不重够不够糊口度日呀……父亲一一回答。他喜欢别人知这开店的苦衷,尤其是碰到了这样的知音。
当湘客得知我家正为过年的春联发愁时,便说离赶船还有几个时辰,可以为我们涂上几笔。父亲喜出望外,忙招呼我为客人备纸磨墨。客人在落笔前说的那番话,我至今还记得。他说,这酒好就好在货真价实,不掺一丁点假。做生意要讲信誉,不能坑人,希望我家酒铺今后都能打酒不掺水,卖酒不蚀秤,公平交易,老少无欺。说罢落笔而书,只见他写道:“酿出春夏秋冬酒,醉倒东西南北人。”横批:“巷子深”。父亲看着新写成的春联,眼泪花花转了起来。拉着来客的手说:“老兄,只有你才真懂我的酒好啊!”他从后院杏子树下挖出一坛埋了五六十年的“女儿红”陈酒,与来客围炉痛饮。
江面上传来船笛声,班船要开了。来客告辞要走,叫年轻的伙计给算酒钱,可我们哪里会要呢。父亲送客人到门外。他敬畏这位干练,热情的客人,难舍这知情达理的知音。客人走远了,在茫茫雪雾中。江畔的最后一班驳船,在雪夜里鸣着汽笛,招呼着年关还在路途的旅人。我进门收拾盘碟,才发现盘子下压着一卷包好的酒菜钱。父亲识字不多,但纸角上的“人民政府”的通红字样,还是知晓的。只听他喃喃自语道:“我早看出来了,他不是个凡人,是为咱老百姓操心的父母官啊!”
第二天,大年初一,粘着浓浓的米汤,把春联贴出去,父亲还破例放了挂五百头的大鞭,鞭响联红,父亲一脸喜气……
第二年才进腊月,县里新华书店就下来人了,摆着地摊卖春联和年画,省了许多小户人家求人写联的苦处……
从那以后,大凡县里为镇上办了好事,父亲都认为是那个——雪夜来访的父母官办的。父亲说:“如今的政策这样投老百姓的心思,他肯定在上头为咱们讲了话哩!”
我常想,也许那位县里的干部,当年只做了他自己认为应当做的一件平平常常的小事,可他哪儿知道,这件事在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心中,竟会贮存的那么久远?正如那埋在地下的酒,愈是有些岁月,愈是醇香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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