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南
很记得孔子在《论语》中说过的一句话:“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只此一句,便足以显示出孔子对金钱的无奈。在那个群雄争霸,百家争鸣的时代,孔子以全部精力致力于自己思想的传播和实践,努力建立一个“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社会。在人们的心目中,孔子是伟大的圣贤,高尚而圣洁,总是兴致勃勃地周游列国讲学,谁想到他的心头也时时会因囊中羞涩而掠过苦恼和无奈,甚至在情绪低落时也曾想过去做一个市场守门人,虽然地位卑微但至少拥有金钱,不至于穷困潦倒,狼狈不堪。
如此看来,孔子还是脚踏实地,还不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圣人。确实,孔子虽为圣人,却极具平民意识。他的学生做了地方官,却谢绝接受九百斗小米的薪水,孔子对那个学生说:可以拿回去分给你的邻居和老乡嘛!那时百姓生计艰难,孔子不但食人间烟火,还非常的通情达理。但孔子也决不至于金钱至上,“富”字当头,把“富”看得过重。他收徒授业,只收几条肉干作为报酬。他赞赏“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而“不改其乐”的颜回。而他自己也一直甘做“执鞭之士”。不梦寐以求致富,也决不鄙视金钱,这就是影响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孔子。
我想求富决不是孔子的目的。孔子毕竟是伟大的思想家和学者,而不是凡夫俗子。他自然明白做人可以清贫一些,做事业,清贫则举步维艰,处处碰壁。孔子周游列国讲学多次被逐被困被辱,他确实希望有一笔财富,作为从己所好的基础。但财富难求,求财富与求知识做学问一样,需要漫长的时间去作点滴积累。而人生却那么短暂,短暂的一生中,人往往不能兼得鱼与熊掌。既没法做到先求富,孔子也只能在穷困潦倒的窘境中从己所好了。从己所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游说民众,使民心归仁,民行归礼,这才是孔子的事业,是他最喜欢最甘于为之奋斗的目标。
从孔子,很自然想到巴尔扎克。这位极富创造力的天才艺术家,同样生活在两个迥异不同的世界里,一个是幻想的艺术世界,一个是残酷的现实世界。他的一生都在追逐金钱,一生都在做着豪华的贵族梦。巴尔扎克太崇尚贵族了,他总是携着近乎奢侈的著名的“巴尔扎克手杖”,坐着豪华的双轮马车,带着车夫和跟班,他从古玩店花几个法郎买到一幅画,立即就将它想象成价值连城的宝贝,他竭力地苦苦地追求一个拥有巨大财产的寡妇……在现实社会和生活中,他是一个轻浮、贪婪、拖沓、窝囊、潦倒、笨拙、处处碰壁、时时遭人嘲笑的人,这是一位巴尔扎克。
但另一位更真实的巴尔扎克却是这样:时时穿一件僧袍样的迦而苏辛白袍子,躲开五光十色的巴黎的诱惑,回到自己家中,那间又小又简陋的屋子,四壁灰暗,银烛台上只有六支燃烧的蜡烛和一杯黑咖啡,他就不分昼夜地坐在那张破旧的书桌旁,埋头写作,天长日久,那桌子被他的衣袖磨得泛出暗黑的光泽……每天十几个小时巴尔扎克就坐在这儿。没有什么能比一位艺术家将创作看得高于一切更能打动人心的了。在创作上,巴尔扎克勤奋、固执、一丝不苟。创作于他是谋生手段,更是精神需求,他决不因前者而牺牲后者。他可以因为一位主编的一时疏忽便永远与之断绝关系,因为那位主编没有拿到巴尔扎克的最后校样就印出了他的小说;还有另一位,法兰西最有影响的杂志的总裁布洛斯,未经巴尔扎克同意就刊登了巴尔扎克著名的小说《幽谷百合》,尽管巴尔扎克已预支了他的稿酬,而且还欠布洛斯的钱,而且布洛斯的势力大到足以毁坏一个作家的名声,但巴尔扎克全然不理会这些,毅然同布洛斯脱离关系,为此他立即遭到来自各方面的攻击。但巴尔扎克没有屈服,始终昂着高贵的头颅,作为一个艺术家,他不能允许自己的作品,自己高贵纯洁的灵魂受到污辱。巴尔扎克把自己的创作看成是光荣圣洁的事情,他的不朽的著作,最准确不过地表达了他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执著、真诚、纯洁与崇高。
这就是巴尔扎克的魅力。能够把世俗生活与艺术世界截然分开,在世俗生活里哪怕一塌糊涂,而在艺术上却始终追求一种高贵纯洁的完美无瑕,并甘愿为之献出一切,这就是天才的巴尔扎克。正如茨威格所说:“他的梦想不能在他自己的生活中成为事实,一切只能在他的著作中实现。”
许多堪称伟大的人物,我们今天提起他们的名字就像指点天上的星宿,可要是回到他们生活的年代,站在他们面前,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他们,你会发现,他们往往不是春风得意的人,他们很平凡,很疲惫,困扰缠身,人生在世时常有的种种痛苦与无奈他们都无法躲避。他们有时也会像凡人一样动摇,沮丧。有人喜欢引用孟子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把人生的磨难说成是上天对伟大人物的一种偏爱。其实磨难的道路是普惠的,谁天生乐意忍受痛苦?趋利避害、随波逐流是人类的本能。但如若认为伟大人物是为成就一番事业而甘愿忍受种种磨难与痛苦,甘于在痛苦中煎熬,那可能也错了,事实上,他们乐在其中,他们于其中得到的快乐可能是难以言喻的,凡人无法体会也难以理解。他们异于或高于常人之处,也许就是这种不可理喻的精神自足。他们宁静清澈的目光能够穿越苦难,落在辽远高阔的世界的另一端,他们的精神在另一个世界,我们这个世界即便伤害了他们使他们备受苦难,他们在那一个高远的世界会得到补偿。那一个世界我们看不到,他们低下头来,我们也够不上和他们的心灵对话。我们看他们是为艰辛的事业而忍受磨难,我们觉得不可思议,觉得何必受罪,他们却把自己当成在海边寻找美丽贝壳的孩子,快乐无比,那个世界在他们眼里太美丽了,天空涂满奶酪,太阳降下罂粟花一般的黎明,黄昏的山泉奏响着黄金般的音乐……他们专注于美,发现了美,他们忘乎所以,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快乐陶醉和充实的呢?我们不必认为他们是在受苦,甚至不必同情他们,不必打扰他们的快乐。
从孔子想到巴尔扎克,还想到许许多多伟人,当我们走进那些伟大思想的深处时,总会多多少少觉得就像秉烛走进幽深曲折的山洞,听到扣人心弦微妙无比的回声,看到峰峦上一串串不曾中断的脚印。峰峦曲折坎坷,荆棘遍布,不时扎伤人的手足,当年坐在牛车上的孔子上路时,也没有带着会心的微笑与春风得意的好心情,他一路也曾穷困潦倒,心灰意懒,时时发点脾气,也许还打过退堂鼓,但那无法言说的隐秘的召唤,固执地推动着他的牛车,在他看来,那是一次快乐的充满诱惑的旅程。
孔子是一位影响了中国两千多年,也被统治者修饰了两千多年的伟人、圣人。孔子和他的思想在人们眼中也许显得有点迂腐,但他所倡导的境界,对今天的我们说来,应有着十分有益的启示作用。
(责任编辑:刘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