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倾听巴赫

巴　陵

季节像被谁用鞭子赶着一样，春天香甜的气息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品尝，夏天的灼热已经约略可以感知了。午睡起来，看着窗外耀眼的白花花的太阳，就不想再出门去。伫立阳台许久，太阳晒得有些微微出汗，而对面的南廓寺在满山苍翠的包围之中，愈加显现出一种睿智而深沉的样子来。那绿意是如此漫漶而又如此节制，仿佛是从山顶飞泻而出的一挂瀑布，身子刚刚从山顶冲起，抬起头来，突然看到山脚下密密麻麻的车流人海，生怕一不小心就淹没了山下的城市村庄，于是急急地刹住正在倾泄的脚步，于是那绿意就婷婷地盈在山坡上，一洼一洼的，这会儿不论是一片一片的树荫，还是一片一片的草地，都像大地的宝贝儿一样熟睡在大地的怀里。近处的河床上，有三五成群嬉笑打闹着的孩子。在山坡和河床之间是一条近些年才拓修的环城公路，各种汽车三三两两地在山脚下的环城公路上驶过，像是河床中的孩子抛到岸上的笑声溅出的各色花朵。

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却发现自己的眼睛因在太阳下张望得太久，打开书页是一片玄黄。在把书放回书架上的时候，忽然一张碟片从一个中号牛皮纸信封中滚出，顺手接住，打开音响，看也没看就塞了进去。

须臾，便有一些平淡和单调的音乐响起，我当时绝然没有想到会是谁的作品，看那牛皮纸信封也很有些肮脏和破旧，更加不会多想。但这平淡单调的音乐像一条透明而没有污染的河流，轻轻缓缓地在房间里流淌，我端上已经沏好的茶，在阳台上拉开已经许久没有用过的竹躺椅躺下，微微闭眼养神。忽然：

一片青草茂盛的原野在眼前铺开，野花繁荣，姹紫嫣红，一种气息如窗外的阳光，温暖在瞬间传遍我的全身。我沐浴在这种温暖之中，眼前就出现了白云、羊群、清澈的溪流、溪流上金星璀璨，耳后是亲切深情的问候和梦境之中佳人的轻声呼唤……巴赫!

我陡然一惊，茶杯从手上跌落，摔了个粉碎，刚刚沏好的一杯好茶倾泼于地，那一片片尚未完全展开的茶叶，极尽委屈而泪水涟涟地怨恨着我。

顾不得这许多，我三两步奔至客厅，几乎是强行从影碟机中将光盘掏出，使劲儿辨认已经模糊的字体，真的，真的是巴赫的音乐，是他的《勃兰登堡协奏曲》。我重新净手、沏茶、燃一支朋友从外地带来的檀香、拉过平常铺在沙发上的坐垫坐在地板上，然后极为恭敬地重新把碟片放进CD机里面，我虔诚地等待着……

一旦想起巴赫，一幅漫画便从眼前泛起：一条长长的走廊上挂着一排帽子，最后一顶帽子下面是一辆婴儿车，题目就是《巴赫一家人》。我已经不记得这幅漫画是谁画的，我在哪里见到过。但在我心里已经把这幅画和巴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巴赫一生几乎可以说是穷困潦倒，却因为两次婚姻而生有二十来个孩子。巴赫生前渺小得几乎不为音乐界大家所知，即使是这首他最著名的代表作之一的《勃兰登堡协奏曲》，虽然是用了将近两年时间才完成，但当时只卖了6便士。这部音乐，不仅仅是巴赫最重要的代表作，也是管弦乐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提到巴赫，就不能不说巴洛克时期的音乐，它的标志是从1600年的第一部歌剧《犹丽狄茜》开始，一直到1750年巴赫的逝世为止。而提到巴赫，提到巴洛克音乐，也不能不提另外一个音乐家的名字，他就是亨德尔。他们两个是巴洛克时代的双子星座。罗曼·罗兰说：“巴赫和亨德尔是两座高山，他们主宰、也终结了一个时代。”

在很多音乐家传记或者评论中，人们喜欢甚至习惯于把巴赫和亨德尔放在一起进行比较，这就很像在两座高峰之间徜徉，尽管很有意思，期间也不乏美景。但我觉得这种比较对巴赫来说有些残忍。

我想说的是作为人的个体来说，这两个生死几乎同时的人，却有着天壤之别的经历。尽管他们在音乐领域都是巴洛克时代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但命运却对亨德尔格外垂青。亨德尔是英王乔治一世的宫廷乐师，极尽富贵；而巴赫一生的生活相当拮据，一直穿着仆人的制服，在大大小小的教堂里或者做一个低下的乐师、乐监或乐长，最辉煌的时候也不过是宫廷乐队的乐长。亨德尔死后由英国政府出面为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而巴赫死后，连葬在何处也无从知晓。

或者因为命运使然，为了寻求精神和情感的寄托，巴赫用音乐把自己献身于宗教。巴赫的音乐是内省式的，是面对心灵的沉思，同时是平易的，以质朴平静达到清澈美好的境界。生活中的巴赫却是一直匍匐在现实的底层，躬着腰身，虽然郁郁不得志，但却是平和的、易于满足的一个人。面对生活的窘迫和生存的艰难，他只有选择音乐来抒发心灵，寄托情感。于是，他的音乐注定是温柔的絮语，是温顺的河流，是温情的羔羊。而巴赫真正的灵魂在音乐之外，把他心灵深处最美好最善良最虔诚的一面，用纯朴简单的小溪流一样的音乐流淌出来。

我喜欢在听巴赫的音乐的时候，只把他的同一首乐曲翻来覆去地听，而不是一首接一首地听下去。我喜欢在巴赫的同一首音乐中徘徊，这种徘徊不是停滞，不是上升，而是旋涡，是陷落。

整整一个下午，我就是反复在《勃兰登堡协奏曲》中徘徊，巴赫好像就坐在我对面，我给他冲上一杯咖啡，而我自己还是喝着一杯已经添过四五次水了的中国茶。茶香和咖啡的香味相互揉合着，渐渐氤氲开来，在房间里弥漫。此刻，他的音乐也不再充满宗教的虔诚，而是一种世俗的委婉和缠绵，就像这个星期六的夜晚，许许多多窗户一改往日的明亮，早早换上各种暗淡的色彩，因暗淡而给人一种柔软和温馨的感觉。

现实中的是音乐和茶香，想象中的是巴赫和咖啡，星期六的夜晚突然下了一场雷阵雨，雨滴是音乐散落的音符。我不停地穿梭于这细雨之中，在现实和想象之间徘徊，音乐打湿了我的眼睛，眼睛中的思念又揪疼了谁的心?

(责编/孙厚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