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平
我所在的这座城市是个商业味很浓的贸易批发城市,到处充满着讨价还价之声。来做生意的多半是外地人,或许缘于冷酷的竞争,同行之间相处显得格外小心。
我也在这座城市的一条繁华的大街上开了一家针织品专卖店。店铺是一幢上下相通的二层楼,我跟妻子在楼上居住,楼下是门面和仓库。生意虽烦心劳身,可做得还红火。
一日深秋的夜晚,我跟妻子串门回来,见我的店铺前停着几辆排车,几个民工像夜宿楼檐下的鸟雀,唧唧喳喳着挤在台阶上。见我来到门前,他们都怯怯地止住声,站起身来,脸上堆满乡下人独有的那种朴实的笑容,解释着说,这儿挡风,俺们想在这儿将就着借借宿,明儿一早就走,不碍老板的事吧。我当时瞧着他们,竟一下子想起了乡下的兄弟,心一热,就摆了摆手说,不碍事!你们睡在这儿半夜不冷吗?屋里有热水喝点暖暖身子吧。他们感激地连连点头说,我们天当被地做床,早习惯了,今儿算是遇上老板这好心人了。妻子却狠拽着我进了店内,随手关严实门,责怨我太大意,城里人杂,啥样的人都有,可要防着点啊!我并没当回事儿,说他们不过就是几个乡下拉排车的,有啥不放心的。妻子仍旧提心吊胆地在店门里面又加了一把大铁锁。
此后,每到夜色笼罩,那几个蓬头垢面的民工便三三两两地来到我的楼檐下。尽管他们一身疲惫不堪,可见面头一句就是,老二啊,你今儿拉了几趟?驴子哩,挣了多少啊?随后他们停好排车,一个紧挨一个在楼檐下的冰冷的水泥台阶上,铺张报纸或塑料,再垫上层破草席,然后滚开那卷脏得已看不出颜色的被子,和衣躺下。楼下便有了动静,他们或哼段跑调的小曲,或开几个再粗鲁不过的玩笑,或打着酣畅的呼噜,隔窗都听得一清二楚。妻子很快就被吵得心烦起来,非嚷着要赶他们走,我就劝止她,说,别犯傻,你想想,咱俩当初从乡下进城时,不也是四处瞎荡游,现在好歹也有个安身的窝了。天变冷了,他们累了一天却不舍得租房,多么不易,咱们就发发慈悲给他们这个避风歇脚的地方吧,又不占地,也不碍事。再说,夜里有他们在下面守着,我们睡觉也踏实,何乐而不为哩。
这几个民工很懂规矩,总是一早就悄然离开,走时还把店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有时夜里来货卸货,我不用再四下找人了,几个民工从被窝里爬起来,价也不讲,就手脚麻利地把货卸完并排放得整整齐齐,连口水也不到楼上喝,老老实实地蹲在楼檐下的台阶前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好像这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我想按以往卸货的工钱付给他们,可他们个个竭力推却着说,拿啥钱?不就用俺们干些力气活哩。最后见我急红了脸,他们才像欠了我的情似地接过钱,而后高兴地嚷着这是老板的赏钱,咱们喝酒去。回来的时候,他们个个面像关公,在城市冷寂的大街上晃着身子,迈着大步,满身的疲劳仿佛被抛掷九霄云外。我有时真羡慕这些心地淳朴的汉子。很快妻子对他们也改变了看法,不止一次对我说,这些乡下人,也够老实可怜啊,我们要是有套大房子,让他们搬进来住该多好啊!接下来的夜里,她开始让我提一壶热水送给他们。一次夜里刮起大风,下起大雨,妻子竟还让我下去打开楼下的门,将他们拽进仓库,躲避了一宿。他们早起离开时喊醒我,非让我查看一下仓库,看看是否少了货物。我就开着玩笑说,你们是自己当贼哩!
就这样,我跟这几个民工的上下邻居关系,相处得日益和睦。
一夜,我的楼上突如其来燃起了一场大火。楼下的门市和仓库里满满地堆放着我前天刚进的货。如果消防车的高压水龙头喷灭楼上的火,流下来的水势必会泡了这些货。同行的几家老板都远远地躲着,或袖手旁观,或幸灾乐祸,或火上加油。我急得像只剁了尾巴的猴子,连蹦带跳,嗷嗷直叫。妻子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抱头大哭,连嚎着完了,全完了。
这时,那几个民工扔下怀里的被卷,二话没说脱下棉衣,拉着排车来到楼门前,一个个毫不胆怯地钻进底楼,不顾一切地将楼内的货物奋力抢运出来,放到排车上,而后再拉到安全的地方。我瞧见此景,急忙喊他们快停下,里面太危险。可他们硬是在消防车到来前,拼着性命将楼下的贵重货物抢出多半。若不是赶来的警察和我竭力阻止,他们还想再冲进去。他们在一旁用手抹着脸面上被烟熏火燎的黑灰痛惜地说,太可惜了,多给些工夫,多喊几个兄弟来就好了。我哭着说,你们这就帮了俺大忙了。当时,我真想立马跪下当众给他们磕几个响头。
火很快救灭了。民工们个个涂抹成了唱小丑的大花脸。我感激万分地掏尽身上所带的钱想分给他们,可他们都远远地躲开,摆着手说,水火无情,谁没有个遭难的时候,这回让俺们遇上,就权当交了这个月的房租吧。
我一怔,啥房租?他们说,俺们不是在你的楼檐下住了一个月吗?我没想到他们把这点事都当做人情记挂在心。我知道乡下人从不欠情,我想张罗他们吃顿饭,可他们拉起排车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尘就走了。走出很远,他们又回过头,高声喊了一声,老板,俺们还会回来呦!
只是民工们走后,并没再来光顾我的楼檐。或许他们已离开这座城市回到乡下,或许他们重又换了一处宿身的处所,空空的楼檐下又恢复了昔日的冷寂。妻子反而睡不着觉了,总觉得楼下缺少了些什么。有时半夜里听到动静就起来推开窗子,朝楼下张望几眼后,十分失望地折回身来,感叹着,他们真是现在城里少见的好人啊!后来,我走到城市的大街上,每当望着那些拉着排车挥汗如雨的民工们,我就在想他们或许就是住在我楼檐下的邻居,就想上前喊他们一声,兄弟。或许正因为他们的存在,才使这个城市充满着一种真诚的人情味。这样想着,我就觉得满街都是春天一样的阳光。
回来吧,我楼檐下的民工兄弟,请屋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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