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慕天
苏联解体已经十多年了,这个震撼了世界的庞大实体已经烟消云散,在它的历史上发生过的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活剧,也渐渐被淡忘了,真是“世如春梦了无痕”。但是,每当撩开历史纱幕的一角,重窥往事,心灵总会受到强烈的冲击,那里好像有一架高悬在我们身后的巨镜,在为我们当下的行为提供警示。
蓝英年先生就为我们描绘了令人啼笑皆非、而又发人深省的一幕:话剧《彼得大帝》的彩排。此剧是号称“红色伯爵”的苏联著名作家阿·托尔斯泰创作,由著名艺术家布列森涅夫执导。当时正值斯大林实行文化垄断的初期,布列森涅夫尽管意在借助此剧,挽回他任经理的莫斯科第二艺术剧院的颓势,但因担心政治上不过关而忐忑不安,因为彼得大帝毕竟是专制君主。在彩排的晚上,斯大林和全体政治局委员莅临剧院,红色教授学院一批教授充当评论员到场,也早已做好了挑三剔四的准备。布氏一再叮嘱饰演彼得大帝的男一号注意观察斯大林的表情,掌握表现彼得一世英雄气概的分寸,以免落下美化君主制的把柄。其实席间众人,尤其是那些意识形态专家,几乎不是在看戏,而是一门心思地盯着斯大林,察颜观色,想猜中领袖的心意以便站稳立场。而斯大林偏偏木然端坐,面无表情,令人莫测高深,而且在离剧终15分钟时,突然退席。布列森涅夫惶恐不安地去送斯大林,顺便摸摸底。彩排后,教授们似乎从斯大林的神态中读出了倾向性的信息,毅然决定了自己的态度,连续11人上台发言,严词抨击该剧目的反动性,要求查禁剧本以及小说。调门一个比一个高,最后的发言者竟要追究编剧、导演和主管部门的政治责任。此时,布列森涅夫打断第11位发言人,要求简短表态。他说:“我很高兴10位发过言的人和第11位正在发言的人一致严厉谴责这个剧本,因为我相信下面的发言人将持完全相反的观点。起码我知道有一个人持这种观点。一小时前,斯大林同我谈话时对彩排发表了如下看法:‘剧本写得真好。遗憾的是彼得大帝的英雄气概表现得不够。”话音刚落,第12位发言人冲上台,义愤填膺地喊到:“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我对前11位发言人的愤慨!”此时第11位发言人早已不知所之,抱头鼠窜了。
苏俄建国初期,联共(布)中央还是有党内民主的,列宁本身就是一个有民主作风的人。他并不个人专断,从不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党内也没有人认为只有列宁是唯一发表正确意见的人,因此在诸如布列斯特和约、外贸垄断制、成立苏联等重大问题上,虽都有不同意见,但总是最后通过辩论,达成一致。甚至在《列宁选集》中,都能看到当时俄共(布)中央开会的浓厚民主气氛。例如,1920年12月31日在苏维埃第八次代表大会、俄共(布)党员代表、全俄工会中央理事会党员委员及莫斯科省工会理事会党员委员联席会议上,列宁作报告,谈到“我们的国家不是工人国家,而是工农国家”,布哈林就在下面喊:“什么国家?工农国家?”显然是怀疑列宁的论断。列宁当即说:“布哈林同志在后面喊:‘什么国家?工农国家?可是我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谁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回忆一下刚刚闭幕的苏维埃代表大会,在那里可以找到答案。”显然,这在那时是很正常的事。
话剧《彼得大帝》的彩排是1934 年,上距列宁这次报告不过14年光景,而苏联社会的政治民主却已荡然无存。从近年解密的苏共档案得知,1930年12月9 日,斯大林在红色教授学院就哲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战线的形势发表了一次纲领性的秘密谈话,要求在意识形态战线上,“把积攒起来的粪便全部翻腾和挖掘出来”,“向所有的方向,向没有进攻过的地方展开进攻”。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就是要确立斯大林的社会主义模式——高速工业化、全盘国有化、全盘集体化,为此必须以中央集权的政治体制和文化思想垄断作为政治思想保证,其结果就是集中到一点上,那就是确立斯大林的绝对权威。当时的联共(布)中央宣传鼓动部部长阿·依·斯捷茨基说:“从现在起,要在各个领域包括哲学领域在内确立一个权威,这个权威就是我们的领袖斯大林。”凡是与这个权威相抵触的,不管他是谁,甚至恩格斯,都要受到批判。斯大林自己就说:“如果我们在这项工作中,例如在什么地方触动了恩格斯,这不是件坏事。”拿恩格斯祭旗,谁人还敢不服。群言淆乱,则折诸圣;众说纷纭,定于一尊。从此“舆论一律”被视为天经地义,人们习惯了这种模式,想都不敢想、甚至从来做梦都没有想过还有列宁式的社会主义民主生活。(当然,列宁的民主制并不健全,罗莎·卢森堡对此就颇有微词,我们也不能以此苛求于前人。)
我们也许可以以斯大林的良好愿望来为他的做法辩解,但是,“我们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动机和效果的统一论者”,如果看看历史:联共(布)十七大1 796名代表有1 108人遭清洗,比例高达62%;据一项后来公布的数字,1936年在苏联因迫害死亡的人数是1 118人,而在1937年就猛增到353 074人,一年内增大了315倍——这样的“社会主义”难道是合理的吗?当时的《真理报》有一篇文章这样写到:“如果你在斗争中遇到了困难,一下子对自己的力量产生了怀疑——你就想一想他,想一想斯大林,你立刻就会获得必要的信心。如果你在不该疲劳的时候,感到了疲劳——你就想一想他,想一想斯大林,你就可以顺利地完成工作。如果你想找到一个正确的决定——你就想一想他,想一想斯大林,你就会找到这一决定。……斯大林说什么,就意味着人民在想什么……”
在那样的时代做文化人,时刻面对着学术良心和身家性命的两难抉择。像上述《彼得大帝》彩排故事中,诸位“红色教授”发言人就毫无犹豫地弃良心如敝屣。这不免使人想起指鹿为马的中国典故。据《史记·秦始皇本纪》,秦二世时,丞相赵高权倾朝野,为检验自己的权势,献鹿于二世却公然说所献为马,二世指证于群臣,而“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这里说了两种态度,一种是“默”,一种是“阿顺”。说起来,能在政治高压之下以沉默相抗,亦不失其为勇者。这使我想起改革开放后,一些“先锋分子”对钱钟书发难,责备他品格不如陈寅恪,不能效仿张志新,不敢挺身直谏,有贪生怕死之嫌。钱钟书文革中洁身自好,危行言孙,从无违心自渎、构陷求荣之举,而能于危境中自励,笔耕不辍,终成传世之作,置之南雷、船山、亭林诸先贤,也可谓未遑稍让。刘衍文曾说,此辈“先锋分子”是“责人者却责之以死”,“其意不过效焚阿耳忒弥斯神庙以求名者故智耳,名心火炽,天资刻薄,其心可诛如此”。阿耳忒弥斯神庙是世界七大奇迹之一,以弗所市民希罗斯特拉特想名垂千古,于公元前356年纵火烧了这一万世杰构。战争中取胜之道首在保存自己,不作无谓牺牲并非怯懦。鲁迅一生主张“堑壕战”,他征引《三国演义》中许褚脱掉上衣上阵被乱箭穿身的故事,特别点出金圣叹的批注:“谁叫你赤膊!”
说到“阿顺”公们,也是各种各样,就其荦荦大者说,无非利欲薰心和贪生怕死两类。陈寅恪有诗曰《阅报戏作二绝》,形容此类“阿顺”公可谓入木三分:
弦箭文章苦未休,权门奔走喘吴牛。
自由共道文人笔,最是文人不自由。
石头记中刘姥姥,水浒传里王婆婆。
他日为君作佳传,未知真与谁同科。
此类文痞是无耻之尤,可以置之不论。值得研究的是另一类人,他们有知识、有信仰,自奉并非不端,平生众望所归,甚至堪称一代师表。但是,恰恰是这些“宗师”级的人物,在横暴袭来时,却屈身附逆,以致甘为弦箭之文,其言其行,常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1933年春,一代大哲海德格尔突然投身纳粹运动,对他的出人意表之举,连他的知交、存在主义的另一位大师雅斯贝尔斯都吓了一大跳。无论海氏自己和同情者如何辩解,他对纳粹的倾心和他为虎作伥的劣迹,却把他永远钉在了耻辱柱上。说“元首本人而且只有元首本人才是今天的与未来的德国现实及法规”的是他,说“你就看看希特勒的那双手,多么了不起的手”的也是他。有人说,海德格尔走到这一步,是出于他的哲学信念,因为和苏格拉底一样,厌恶平民政治,不信任民主制度,而醉心于往昔那种优秀人物主政的专制政体。当然,这也许的确是海德格尔投身纳粹的思想基础,但是难道因此就可以与自己的恩师犹太人胡塞尔恩断义绝吗?他不但不去参加他的葬礼,甚至在自己的《存在与时间》第五版中抽掉胡塞尔的献词。海德格尔是那么欣赏荷尔德林的下述诗句:
只要善良,纯真尚与人心同在,
人将幸福地
用神性度量自身。
而屠杀千百万人的纳粹的“善良、纯真”又在哪里呢?直到以87岁高龄辞世,在二战以后的漫长岁月里,除了为自己百般开脱之外,海德格尔从未对纳粹的滔天罪行作过哪怕片言只字的谴责,这恐怕不单单是一个哲学信念的问题罢。
中国的“文革”曾使许多人迷失本性,阿人主以求荣者一则以惧,一则以媚,无可推脱。但是也确有人出于对伟大领袖的由衷敬佩,这种服膺在中国是历史使然,可说是良有以也。记得郭沫若在文革初起时,公开发表谈话,说自己的著作都是废物糟粕,应当统统付之一炬。后来他又著书《李白与杜甫》,扬李抑杜,投领袖之所好。诸如此类,至今为人垢病。但观乎鼎堂先生一生,抗战中舍家纾难,毅然归国;面对蒋介石的淫威,著《人民公敌蒋介石》,直撄其锋,且为反独裁演讲在重庆校场口喋血,可说确也曾大义凛然。就我看,郭氏解放后对领袖的趋奉,很难简单地说成是畏惧权势。这使我想起当我还是个少先队员的时候,读过郭沫若的一首写给孩子的诗:“老郭不算老,诗多好的少,老少齐努力,学习毛主席。”我相信,当时郭沫若确是真诚的。与海德格尔不同的是,中国学人的真诚还在于,经历了那段“失我”之后,却多有深层的反思,对自己进行灵魂的拷问,从而得以“返我”。巴金在《随想录》中的忏悔是尽人皆知的了。冯友兰对文革中遵命批孔的“失足”,也躬自反省,并在《三松堂自序》中向社会公开承认错误,认为自己违背了“修辞立其诚”的古训:“不是立其诚,而是立其伪。”高龄95岁而重以《中国哲学史》第七册昭告世界,宣布回归自我,表示“只写我自己……对于中国哲学和文化的理解和体会,不再依傍别人”,喊出“海阔天空任我飞”的自我解放宣言,真像《论语》中子贡那句名言:“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同为哲人,在立诚这一点上,芝生先生可比他的国外同行海德格尔高出多多了。
当然,更值得称道的是马寅初。当他的人口论遭到全面围剿时,连周恩来都出于对马老的关心,私下劝他做个检讨敷衍过关算了。但耄耋之年的马寅初不为所动,在致《光明日报》编辑部的“应战书”中,大义凛然地说:“我接受《光明日报》开辟一个战场的挑战书,这个挑战是很合理的,我当敬谨接受。我虽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枪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真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
林则徐说“观操守在利害时”,就是今天所说的“心底无私天地宽”。这是人格的最高升华,在长期思想垄断的高压下,近半个世纪,在我国学界,臻此境界者几希。1987年,冯友兰九秩大寿,曾亲邀梁漱溟参加,梁复函不属上款,直言“足下曾谄媚江青,故我不愿来参加寿宴”。姑不论梁对冯的行状有多少误解,但他在精神上的自雄却溢于言表。冯在回信中请以忠恕之道相待。据宗璞回忆,后来两人终于晤面,而冯竟以“子见南子”故事自况,就与江青的关系自誓说:“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我若是错了的话,上天厌弃我吧!看来,无论如何,精神上的失足还是无法补偿的,思想境界上的高下之分,终究会在输心者的心灵上留下终生的创伤,也在文化史上留下永久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