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是权力的象征。太祖母——爷爷——父亲——我——我儿形成了层层的权力重压,这是历史的传统的杰作,从来如此。一代又一代后人幻想并谋划篡夺前辈人的权力,也许会取得成功,而篡权者自己,也就相应变成下一代人的权力象征。历史的流淌就这样轮转重复,悄无声息,绵亘悠长。
这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家族。古董一样皱巴巴的太祖母跨越了儿辈的空白,独自定格在故逝的前清时代。她用衰老的睫毛拂去历史的尘垢,伫立在家族的断层带向现世的子孙们凝望。这凝望穿透时空,浑浊而固执。这凝望让每一个子孙在那双患有白内障的眼皮底下诚惶诚恐。太祖母似乎是与世隔绝:她不洗澡,不刷牙,听不懂家乡方言之外的任何话;她的小阁楼傲然于世事之外,不允许任何现代人的踏入;她固守了前清的装束和生活方式,与现代人格格不入。她是老祖宗。她看不见,却听觉敏锐,能听到重孙的脚步声,能和重重孙用非人类的语言交流,能发出诡谲的笑声。她的身影飘荡在家族的角角落落,她的气息在每一个家庭成员的毛孔掠过。太祖母的无处不在使得一个家族在现代文明的包围中显得破旧潮腐,即使充斥四周的拆迁的喧嚣也不能使这个古宅纹丝一动。从现代都市来的妻子踏入家门,首先感到的是紧张和恐惧,说像是进了十八层地狱,吸口气都不顺坦。她是老祖宗。她把祖先的的印记写满全身,层层笼罩在子孙的周围,形成一种无形的威压,威压下的子孙活得虔诚而无奈。
父亲早有了反心,他的预谋成熟了:他说太祖母会成精的。作为太祖母下的第二代“掌权人”,父亲要绞杀这个笼罩了他大半辈子的浓重的阴影。于是他集合了十二个老头子,他的兄弟们,在太祖母一百岁的生日宴会上拔掉了她完好无缺的不祥的牙,于是老祖宗一命呜呼。父亲要与祖宗决裂,这种决裂似乎很坚定,却在一开始就充满了妥协和罪恶感,让人觉得不仁不义。他满怀痛心地说:“让老太太遭罪了。”他与十二个兄弟们长跪在老太太面前,他那长满了青苔一样的脸,昭示了他作为根的一支,对祖宗割舍不断的情结。即便是找到了与祖宗决绝的正当理由并得到了兄弟们的认可,父亲也无法抹去心中沉重的负罪感,更无法掩盖自己脱离母体的空虚。父亲和他兄弟们的集体反叛来自于根深蒂固的男权思想,这其实也是祖宗权力的一部分。
父辈们的谋杀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老祖宗终于愤怒而不甘地死去了。她舍去了一切,唯独用我儿的衣服包着的一把我儿的头发。老祖宗不糊涂,她爱她的重重孙,因为她摸到了他的小东西,她知道家族的血液在代代流传。在她的心中,我儿的小东西才是真正的“老祖宗”,因此她对它发出微笑。这微笑是一个预言:祖宗不死,相处流传;祖宗就是祖宗,祖宗永生!
这个预言得到了证实。父亲和我跨入那座空阁楼后,发现太祖母的阴魂无处不在。那并排躺着的五双鞋子:木屐、平底、方口、耐克、小红鞋似乎体现了一个大家族的温馨,却恰恰极大地嘲讽了父亲处心积虑策划谋杀的可笑。五双鞋子记载了一个家族永不停歇的血脉承传,祖宗的基因将永远延续。太祖母用简单的思维和简单的排列颠覆了父亲的决绝,告诉他:一个梦想夺权的小丑,妄图彻底推翻祖宗,简直是不自量力。
与父亲决而不绝的失败相比,我是一个更加尴尬的存在。父亲还能主谋一场决绝的阴谋,我却始终囿于父权之下不能抬头。父亲看我一眼,告知我他的决定,继而对我颐指气使,我都逆来顺受。父亲的存在昭示了我的根之所在,太祖母在父亲身上延续,父亲重合了太祖母的阴影,祖宗的幽灵继续在家族的上空笼罩。这就是祖宗,这就是权力,无处不在。我目睹了父辈们这场决而不绝的闹剧,除了陷入矛盾的泥淖,也许只有远走他乡这一条路。这种逃离只是一种暂时的解脱。
毕飞宇的这篇小说是一个寓言。他为我们揭示了现代人和现代文化的生存、选择困境。在思想转型、动荡、遭受多种文化冲击的“不安分”的时代,我们应该如何面对传统,如何创新,如何走出一条博采众长的新路呢?抉择是艰难而痛苦的,甚至是矛盾重重的。小说中父亲的激进、儿子的保守妥协都反映了现代人的典型心态。
无疑,在毕飞宇看来,现代人在祖宗、在传统的权力面前是无助的。TNT可以摧毁一切陈旧的建筑,却无法根除亘古邈远的祖宗意识。决绝必然伴随着困惑和疏漏,无论如何选择,也都是决而不绝。
(侯燕华,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