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莫悲兮伤别离”。离别是人生普遍而重大的遭遇之一,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作家笔下的重要题材。由于历史、文化、地域等差异,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人,面对离别的心态及离情别意的表达也存在着显著的不同。本文试图从与诗词、小说和外国戏剧的对比中来归纳元杂剧的离别描写的特点。
在我国文学史上,开书写离愁别绪之先风者是《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我送舅氏,悠悠我思,何以赠之?琼瑰玉佩”等等。汉魏六朝时的离别种种,则可以从《别赋》中大致领略:它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为题旨,分别写了公卿、侠士、从军、去国、夫方外和情侣等各式各样的离愁别恨,并指出“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到了唐代,寒士开始有机会进学赶考,他们往返迢迢路途,从而也导致离别诗高潮的到来:“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自宋以降战争不断,亡国失地,文人流离失所,所以描写离愁别恨的诗词得以绵延不息。除诗词外,志怪志人小说、唐传奇、话本中描写离别的场面也不胜枚举。
到了元代,继承并发扬了前代离别文学的优良传统。元杂剧中涉及到的离别场面就有38篇之多,大体可分为夫妻(或情侣)离别、父(母)子(女)骨肉离别和友人饯别三大类。
在元杂剧所有的离别中,描写最多的就是夫妻(或情侣)的分别,大约有23篇,而夫妻(或情侣)离别的原因大部分都是因为男方迫于封建家长或老鸨的威逼利诱,有的也是为了使自己的爱情有个美满的结局,才不得不和自己的爱人分别,去参加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迷青琐倩女离魂》中的王文举被张老夫人逼迫去考科举,才不得不与张倩女分别,倩女也正是因为受不了这种离别之苦,自己的灵魂才离开躯体去追赶王文举。《玉箫女两世姻缘》中书生韦皋也是因为受不了老鸨韩妈妈的冷言冷语,被迫和爱人韩玉箫分离而去考科举。除此之外,像《郑月莲秋夜云窗梦》、《临江驿潇湘秋夜雨》、《董秀英花月东墙记》等十多篇所写的的离别也都是属于这种类型。
还有几篇杂剧中的男女主人公虽然不是因为考科举而造成离别,但也都是因为迫于外界压力而不得不分别。如《裴少俊墙头马上》中的裴少俊和李千金,以及《闺怨佳人拜月亭》中的王瑞兰和蒋世隆都是迫于封建家长威力而分离;而《破幽梦孤雁汉宫秋》中的汉元帝和王昭君、《江州司马青衫泪》中的白居易和裴兴奴以及《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中的唐明皇和杨贵妃,则是迫于不同的政治原因而离别。
除了写夫妻(或情侣)离别之外,元杂剧中涉及父(母)子(女)离别的篇目也较多,大约有9篇左右。当然父母和自己子女分别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的是因为无力养活子女,才不得不把他们送人或用来抵债,如《看钱奴买冤家债主》中周荣祖为生活所迫,把自己的儿子卖给贾仁,《感天动地窦娥冤》中窦天章把女儿送给蔡婆作童养媳抵债等;还有的则是父母为了自己孩子的前途着想,让他们去考科举或建功立业,如《醉思乡王粲登楼》中王粲的母亲让他去上京求官,《救孝子贤母不认尸》中李氏让儿子杨兴祖去参军等。不论哪种情况的骨肉分别,从整体上来说,离别场面都比较简单、朴实,但从离别时父母的几句简单话语中却能折射出“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深刻意蕴,像《王粲登楼》中王母的“豚犬东行百步忧”(“豚犬”是对自己儿子的谦称),《五侯宴》中王氏的“儿也,则被你痛杀我也”等等。
最后还有一小类,就是友人饯别。元杂剧中只有《功臣宴敬德不伏老》和《西游记》几篇中涉及到友人送别场面,而且描写也比较简单,在此就不再详细论述。
在元杂剧如此之多的离别场面中,王实甫的《西厢记·长亭送别》无疑独占鳌头。据《曲话》记载,王实甫在构思《长亭送别》一场戏时,呕心沥血,煞费苦心,竟因长思过度而力竭倒地。
《西厢记·长亭送别》通过对离别场景的夸张和渲染,细腻地刻画了崔莺莺复杂、矛盾的心理活动;同时作者以写诗、写词的艺术功力来写戏写景,使写景更加鲜明生动,抒情更加强烈酣畅,情景更加融畅和谐。难怪元钟嗣成在《录鬼簿》中评价王实甫“作词章,风韵美。士林中,等辈伏低。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而《长亭送别》则无疑是“秀中之秀,魁中之魁”。因此我们也可以把《西厢记·长亭送别》看作元杂剧离别戏中场景描写的代表作。
莺莺和张生的私下结合使老夫人大为恼火,她一面出于“遮羞”,勉强答应把莺莺许配给张生;一面又以“俺家三辈儿不招白衣女婿”为由,逼迫张生进京考试,使他们陷入分离的痛苦之中,于是就有了“长亭送别”这一场景的发生。下面我们就从与诗词、小说和外国戏剧的对比中来简单梳理一下以《西厢记.长亭送别》为代表的元杂剧的离别特点。
离别场景的模式化《西厢记》中莺莺和张生的离别地点是在长亭,长亭指古时设在路旁的亭舍,古语有“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的说法,因此叫“十里长亭”。“十里长亭”常作饯别的处所,如《功臣宴敬德不伏老》、《刘晨阮肇误入桃源》、《张子房圯桥进履》中离别的地点都是在十里长亭,“安排酒果临歧路,暂别贤明慷慨人”。除十里长亭外,《倩女离魂》中张倩女和王文举二人在折柳亭离别,《须贾大夫谇范叔》中齐国大夫邹衍在驿亭中摆设筵宴,给范雎饯行。这点和诗词有一致之处。李白的“谢亭离别处,风景每生愁”(《谢公亭》)、柳永的“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雨霖铃》)是在“亭”处,周邦彦的“古道尘清榆柳瘦,系马邮亭人散后”(《蝶恋花.暮秋饯别》)是在邮亭(驿站),“丈夫不作儿女别,临歧涕泪沾衣巾”是在歧路。此时此地,人们分手道别的方式也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或折柳表意:《倩女离魂》中“长亭折柳赠柔条”,王之涣的“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送别》);或酌酒表意:“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而元杂剧中几乎每到离别时都要饮酒告别。而西方文人笔下的离别场面,地点则随意,道别方式简单,因此也几乎没有形成什么固定的模式及象征物。
离别情节结构的模式化元杂剧情节完整,首尾喜用对比,追求一种喜剧气氛和大团圆的完美结局。离时凄凉,重逢热烈,造成强烈的喜庆效果,《西厢记》就是一个典型代表。在《长亭送别》这场戏中,莺莺眼里见的是“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心里想的是“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张生也是“蹙愁眉死临侵地”、“阁泪汪汪不敢垂”。这和最后“张君瑞庆团圆”时形成强烈对比:“得意也当时题柱,正酬了今生夫妇。自古、相女、配夫,新状元花生满路。”其它经典剧目如《倩女离魂》、《墙头马上》等也大多如此。
元杂剧中之所以大团圆结局如此之多,这是由戏剧本身的特殊性和人民大众的审美理想、审美趣味决定的。一方面,戏剧大多是在宫廷、达官贵族和堂会中演出,因此所演的剧目都必须符合喜庆的气氛,“皆大欢喜”最好;另一方面,在长期的中国古代社会中,文人们既受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诱惑,同时又不得不经受游学赶考、背井离乡之苦,因此为了解除离别造成的压抑感,满足人民大众喜欢“皆大欢喜”的审美期待,儒家的的“中庸”思想便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尽可能的情况下将离别“破镜重圆”。
这点和诗词、小说和外国戏剧都不尽相同。因为诗词没有相对完整的情节,所以也无所谓结局。而小说中除了才子佳人小说、侠义公案等小说中是“破镜重圆、皆大欢喜”的路数,还有一大批优秀的古代小说并不遵循这种情节模式。如同是写崔张爱情,唐传奇元稹的《莺莺传》则是以“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为故事的尾声。在西方,悲剧的成就、地位、影响在戏剧文学中都占有特殊重要的位置,而喜剧则在很长时期内甚至被视为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相对于中国戏曲,西方戏剧文学中的离别故事则有点“有始无终”的味道,给人一种缺憾的美。如古希腊三大悲剧基本上就采用了以离别为情节高潮同时也为故事结局的结构方式,《俄狄浦斯王》以俄狄浦斯发现杀父娶母的真相后自我放逐而告终;《美狄亚》中美狄亚在杀死新娘和亲生儿子后乘龙车离去。
采用分析手法写人物心理 采用分析手法写人物的心理是元杂剧的一个特点,它大多通过时间景地的描绘,使看不见、摸不着的人物心理活动、思想感情生动地表露出来。《西厢记·长亭送别》中[滚绣球]一曲,由情即景,写莺莺与张生“恨相间得迟,怨归去得急”,因此感觉“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从而揭露了主人公复杂的内心世界。《汉宫秋》中汉元帝在王昭君走后伤心地回到宫中,作者有这样一段描写:“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蛰;泣寒蛰,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千行!”作者通过顶针续麻的方式写宫墙、回廊、椒房、月光、寒蛰、纱窗等景物,把汉元帝伤心、留恋、后悔等复杂的思想感情生动地表露出来。
中国古代小说分文言小说和白话小说两种。文言小说篇幅短小,语言简练,在有限的篇幅内描绘复杂的内心世界是比较困难的,即便有,也是以一两句话一带而过;白话小说对心理活动的描写也较少,这主要是受话本的影响。话本是说话人用的底本,它的目的是为了吸引观众,所以它主要是渲染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而较少描写人物的心理。在西方戏剧的离别场面中,主人公多是通过直抒胸臆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活动。在莎士比亚的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当朱丽叶发现罗密欧已经饮毒药自尽时,她有这样一段内心独白:“这是什么?一只杯子,紧紧地握住在我的忠心的爱人的手里?我知道了,一定是毒药结果了他的生命。唉,冤家!你一起喝干了,不留下一滴给我吗?我要吻着你的嘴唇,也许这上面还留着一些毒液,可以让我当作兴奋剂服下而死去。”通过主人公朱丽叶直抒胸臆的内心独白,她的心理活动便直接呈现在观众面前,而不像中国戏剧那样含蓄、委婉包藏。
综上所述,离别场景的模式化、离别情节结构的模式化和采用分析手法写人物的心理是《西厢记·长亭送别》所代表的元杂剧离别的主要特点。不管《西厢记·长亭送别》所代表的元杂剧的离别有何特点,也不管它和其它文体相比有何相同或不同之处,总的来说,优秀的离别文学之所以优秀,是因为它能准确、细腻地传达出人们当时的内心情怀,给人以丰富而强烈的审美感受和情感体验,从而能够使读者产生共鸣。
(陈晓丽,曲师大古代文学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