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土豆者的塑像

南腔北调

[一]

在瑞典的哥德堡市中心的一个小广场上，矗立着一座青铜塑像；这是哥德堡的一处名胜，俗称吃土豆者的塑像。就像美国人被称为山姆大叔一样，这是一个典型的斯文逊(瑞典人)。他神情淡然，骨骼粗大、腼腆，下巴上有一道很深的沟壑。虽然一身贵族装扮，但却像土豆一样沉静，内向，沉稳。他就是约拿斯·阿尔斯特鲁玛，著名的吃土豆者。

280多年以前，1724年，约拿斯·阿尔斯特鲁玛在哥德堡附近的一个小城市，在他自己家的庄园里，种下了一些土豆；收获以后，他成了整个瑞典第一个吃土豆的人。同时，他大声呼吁，种植和推广土豆这种食物，产量大，营养丰富。约拿斯不仅是第一个吃土豆的人，而且是第一个规范了瑞典语中土豆的叫法的人。以前土豆有许多名称，有叫土薯的，有叫地苹果的，约拿斯借了英语的名字，称之为potatis。

从约拿斯开始，瑞典慢慢出现了土豆，也开始有人吃土豆了。瑞典的土地广袤而肥沃，种一点土豆，自然不成问题。问题是，这些维京海盗的后裔，并没有一下子接受土豆这种食物。维京海盗的菜单上，基本上是大鱼大肉，主要是马肉、山羊肉、猪肉，鲟鱼、鲱鱼；维京海盗经常出海，一出海就是多日，所以他们的妻子们腌制食物的技术非常高超，这样出海的人才能始终有食物可吃。18世纪，瑞典人到中国贸易，船上存的食物，竟然可以吃一年之久。

约拿斯开始吃土豆的时候，瑞典人的食谱中，除了腌肉和腌鱼，还有大量的菜根。瑞典的菜根，很像我国南方人吃的大头菜，坚硬硕大。正是这些咸鱼咸肉和菜根，养育了高大强壮的北欧人；长久以来性情粗犷，甚至有许多国王，打仗的时候都身先士卒，勇猛非凡，直到战死在异国他乡。约拿斯倡导的吃土豆多少和北欧人的性情不合，因而推广缓慢。

好斗的民族，必定嗜酒。维京海盗向来是造酒的能手，他们早就用银质的小杯喝烈酒，用牛角畅饮啤酒。就在约拿斯开始种土豆的那一年，诞生了一个著名的女科学家，名叫爱娃·拉嘎丹。爱娃在1748年，仅仅24岁的时候，发表了一篇论文，描述了用土豆酿造烧酒的办法。这篇文章，最终使得爱娃·拉嘎丹成了瑞典历史上首位皇家科学院的女院士；而嗜酒的瑞典人，终于开始大面积种植土豆了。

[二]

土豆学名马铃薯，最早是印加帝国的印第安人的食物。在安第斯山脉海拔上千米的高地上，印第安人就种植了这种食物，据说其历史有3000年到7000年之久。英语potato这个词，就来自印第安语。最早的西班牙人，对于印第安语多少有点糊涂，所以把印第安语中称呼红薯的patata，当成了土豆，到了英语，就变成了potato。后来西班牙人明白过来了，才引用了印第安语中的papa，西班牙语和印第安语一样；而在美国，potato这个词，至今有点糊涂，准确地说，爱尔兰语potato才是土豆；而在美国南方，很多人说potato，指的还是红薯。殖民主义者之糊涂，可见一斑。

就在当今的秘鲁、智利和厄瓜多尔这些国家，土豆和玉米，是古代印第安人的主食。有趣的是，古代印第安人不仅掌握了土豆的种植技术，而且善于加工和储藏土豆。加工的办法，就是把土豆放在太阳底下暴晒，多天之后，晒成了土豆干。之后，再砸成粉末，煮着吃。这种方法，据说意义远大。一是完全干燥的脱水土豆，可以储藏十年以上，万一遇到灾年，一样有粮食可吃；二是晒干的土豆，便于携带，是谓干粮。有了干粮，兴建巨大工程，或者是行军打仗，十分方便。

印第安人不仅种植和食用土豆，还把土豆当成神物进行崇拜。印第安人通常相信土豆是神赐之物，有利于人类的繁衍，因此他们相信女人吃土豆有利于生育。同时土豆也用来当成伤药。是否把砸碎了的土豆粉末撒在伤口上，倒也没有具体的证据，但是万一某年土豆歉收，就会有几个倒霉的印第安人，在祭神的仪式上被割掉鼻子和嘴唇，脑袋割成像土豆的样子，借以取悦土豆神。那个时候，印第安人的土豆，皮是紫色的。

16世纪，西班牙殖民者来了。但是这些殖民者的兴趣，完全集中在金子和银子上面；所以包括探险家、殖民者、海盗、奴隶等等，最早来到南美的人当中，几乎没有人拿正眼打量一下这貌不惊人的土豆。欧洲人对土豆，可以说是一无所知。1565年，有个垂头丧气的殖民者，没有在南美找到黄金，却带回来几个土豆；西班牙人把它们当成了一种球菌，以为是一种类似蘑菇的东西。最过分的说法，把它叫作“可以吃的石头”。

16世纪末，这种奇怪的植物被当作稀罕物，带到了欧洲各地。在此后长达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土豆根本不是被当成蔬菜或者粮食，而是一种奇怪的草药。西班牙航海者发现，吃土豆可以防止船员得坏血病。大航海时代，船上的食物，以腌制的鱼和肉为主，长期缺乏维生素C，有很多船员都因坏血病而死亡。土豆当中，恰好含有丰富的维生素C，因此对于西班牙海员来说，土豆等于是防治坏血病的良药。于是，土豆被药剂师们所重视，纷纷种植在了各国的医药实验田里。

[三]

英国探险家和历史学家拉雷夫爵士从美洲探险回来，带来了一些土豆，并把它们种植在他在爱尔兰的庄园中；据说勇敢的爱尔兰人很早就开始吃起土豆了。因为去美洲探险而出名的拉雷夫，就用这种稀奇的食物去拍英王的马屁他将整棵的土豆进献给了英王伊丽莎白一世陛下。但是英王陛下的厨师既不知道这种蔬菜，又不懂装懂，结果把土豆给扔掉，给女王陛下和参加宴会的达官贵人做了一锅土豆叶子。

想来女王陛下的御厨烹调手艺还是很高超的，土豆叶子也做得有滋有味，在皇家御宴上，不少人吃了这种土豆叶子。问题是土豆的叶子含有毒性，吃了土豆叶子的达官贵人，不免食物中毒。那年头医疗条件不好，虽然中毒不算严重，那些可怜的贵族们也折磨得死去活来。这样一来，女王的宫廷里自然是严禁土豆，土豆的名声，更是一落千丈。

土豆埋在土里，挖出来以后，表面坑坑洼洼不少，品相难看；叶子和茎有毒，放几天后，土豆身上长出的芽，比叶子更毒，再加上迷信，所以无论是贵族还是老百姓，很难接受。同时，大声疾呼地反对食用土豆的声音也非常强烈。17世纪初，除了水手和个别的猪，欧洲大陆，对于土豆，几乎是骂声一片。

在迷信最强烈的法国，很多人迷信吃土豆会引起麻风病、梅毒、猝死和性狂热。在一个叫作贝山崆的城市里，市政府居然发布法令，严厉禁止土豆：

“鉴于事实上土豆这种有害物之使用，将引起麻风病，兹予以禁止；私自种植，将罚重金。”如此一来，将土豆引起麻风病这种毫无根据的迷信说得铁板钉钉般确定。更有甚者，认为土豆是巫婆和魔鬼造出来骗人的东西。

虽然英国皇家学会在1662年左右

向英国政府提出建议，应该在英国推广种植土豆，但是这一建议毫无影响。一直到?733年，英国种子学家斯坦奋·斯威扎尔总结公众对土豆的看法时，他写道：“这只是一种适合爱尔兰人和小丑吃的食物。”而一直到1744年以前，土豆在德国，还是用来喂猪和给犯人吃的东西。

作为观赏植物，瑞典人最早于1658年在乌普撒拉的植物园里，种下了土豆。这就好比是欧洲现在的植物园里，总是种着几株毛竹一样，只是用于观赏。但是约拿斯·阿尔斯特鲁玛种的土豆，却不是来自乌普萨拉的植物园，而是来自荷兰。

[四]

约拿斯1685年出生在哥德堡附近阿林索斯的一个人口众多的穷人家庭。约拿斯没有读多少年的书，就开始工作，给别人当跑腿的伙计。工作以后，交了一个好朋友，叫作约翰。约翰在首都斯德哥尔摩的一个杂货批发商那里当账房先生，出于朋友义气，也给约拿斯在批发商那里找了个抄写员的工作，于是年轻的约拿斯就到了斯德哥尔摩工作。

账房先生约翰和批发商的女儿偷偷相爱，大获成功；瞒着老板，暗度陈仓，私订终身。这也是一个俗套的故事：想来批发商是肯定不会答应这门婚事的，所以账房先生和批发商的女儿，决定私奔伦敦。约翰和约拿斯一说，约拿斯正好想周游世界，居然也要跟着去英国。这样，三个年轻人偷偷地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在一个星期天，趁着老板正在教堂向上帝忏悔他的为富不仁时，上了前往伦敦的一条大船。批发商势力极大，出动了一条海关船到处寻找，结果船上的一位大副巧妙地帮助他们躲过了检查。

到了伦敦，约翰开了个小公司，自己当了老板；约拿斯却到处打工，多年以后，才稍有积累，自己成立了公司。他的公司，主要是向瑞典出口英格兰羊毛，以供应瑞典刚刚起步的纺织业。年岁渐长，约拿斯开始到处游历，前往法国和荷兰，拼命吸收新生事物，准备报效祖国。于是，约拿斯买了不少设备，同时找了几个专业人才。为了躲避荷兰关税，1723年8月的一个夜晚，约拿斯坐上了一条瑞典船，悄悄地前往瑞典。带了几个专家，一些纺织设备，还有一袋土豆的种子。

约拿斯后来大办企业，成了瑞典的风云人物，甚至成了皇家科学院的院士。他获得的最大名声，就是成了在瑞典第一个种植土豆并且吃土豆的人。所以很多人甚至称他为“土豆之王”，并且在哥德堡的市中心为他建造了塑像。约拿斯最了不起的一点是，当他从荷兰带回一袋土豆的时候，欧洲大陆，包括荷兰在内，远远还没有普及种植和食用土豆。

瑞典最有名的植物学家、建立植物分类学的林奈，是约拿斯的同时代人，两个人是朋友。但是，由于土豆叶子和土豆芽的毒性，所以即使是林奈，在约拿斯引进土豆，并且呼吁食用土豆的时候，也持反对态度。林奈虽然最终改变了他对土豆的态度，但是约拿斯在欧洲大陆的主要国家基本对土豆仍然持怀疑和迷信态度的时候，大力引进土豆，并且大声疾呼地宣传，却显得非常勇敢、智慧而富有预见性。

[五]

在约拿斯开始种植和食用土豆之后大概30年，普鲁士的国王腓特烈二世颁布了在德国种植土豆的法令；为了有效地执行这一法令，腓特烈二世居然派遣了大量的龙骑兵，强迫农民大量种植这种“用来喂猪”的粮食。还有一种说法是，腓特烈二世让龙骑兵们威胁那些可怜的农民说，如果不按法令种植土豆，就要割掉他们的鼻子。

就在这个时候，欧洲大陆爆发了所谓的“七年战争”。普鲁士军队在和法国军队的战斗中，俘虏了一个随军的法国药剂师，名叫巴孟泰尔。巴孟泰尔被普鲁士军队关在战俘营中，聊以生存的食物就是通常普鲁士农民用来喂猪和给战俘吃的土豆。结果巴孟泰尔吃了土豆以后，居然大有心得，回到法国以后，一心一意致力于对土豆食用性的研究。

1773年，巴孟泰尔发表了一篇论文，题为《对土豆的化学研究》，郑重其事地提出“土豆这种营养丰富的蔬菜，存在在必要时候可以作为普通食物之可能性”。巴孟泰尔想来是个灵活的人，据说他随后给国王路易十四的生日晚会献上了一束土豆花。土豆开的花，有白、粉红、紫等各种颜色，鲜艳夺目，可以开五天之久，路易十四的王后居然十分喜欢，把土豆花插在了头发上，参加宫廷晚会。王后所好，自然是影响巨大，当时的法国贵妇，纷纷把土豆花当成了一种时尚的装饰物。

赢得了国王的好感，巴孟泰尔大显身手。1785年，巴孟泰尔在巴黎郊区种了一大片土豆。种植的时候，让路易十四派重兵守卫，弄得十分神秘。重兵守卫下的土豆田，引起了周围农民极大的好奇心，于是当兵士们晚上撤离土豆田的时候，不免去“请”一些土豆来，种在自己的田里。据说这样一来，土豆的种植，竟然很快在法国推广开来了。巴孟泰尔也因此成名，至今法国餐当中，以土豆为主的好几道名菜，仍以巴孟泰尔的名字命名。

土豆这样一种难看、朴实，带有微毒，又富有营养和维他命的食物，进入欧洲以后，历经磨难、诋毁和传奇，终于在18世纪末，成为普遍的食物，历时近两个世纪之久。到19世纪初，最早大规模接受土豆的爱尔兰人，已经完全依靠土豆作为主食。结果，就在中国爆发鸦片战争的那一年，爱尔兰的土豆因为发生了普遍的病害，全面歉收。土豆歉收的后果十分严重，甚至有十分之一的爱尔兰人被活活饿死。这就是著名的爱尔兰土豆大饥馑。土豆大饥馑的后果，是大批爱尔兰人漂洋过海，移民美国，不仅给美国带去了土豆，也给美国人带去了potato就是爱尔兰土豆的错误概念。

[六]

德国哲学家尼采说：“以大米充当主食的国民，最终成了鸦片鬼；而以土豆充当主食的国民，最终成了酒鬼。”前者指的是中国人，后者大概是指瑞典人。尼采的胡说八道甚多，土豆的事情上，也不必与之计较。但是瑞典大面积种植土豆，却的确得益于土豆可以酿造烧酒的技术。早于欧洲大陆，土豆就已经在瑞典普及，得益于约拿斯的介绍，也得益于爱娃·拉嘎丹的发明。

在爱娃·拉嘎丹发表她的那篇著名论文后一年，瑞典商业协会就大力推荐土豆的种植，并且特意指出，土豆可以酿造烧酒。这就好比给老情人抛了一个新媚眼，瑞典农民种植土豆的积极性十分高涨。这样，一直到1860年瑞典正式颁布禁酒令严禁家庭酿酒，有一个世纪的快乐时光，瑞典人可以用土豆大量酿酒。直到今天，瑞典人都明白，土豆可以很方便地酿酒，但是私下里酿了酒，就得坐牢。

尽管是土豆酿酒刺激了土豆的生产，瑞典人食用土豆的习惯却已经养成。当1860年禁酒令颁布之时，所有的人都以为土豆的种植和产量将大为减少。但事实上，土豆却一点也没有减少：瑞典人把他们都吃进了肚子里。到现在，瑞典种植的土豆，每年至少有100万吨，品种有爱德华国王、蓝色刚果等等，花样百出，达150种之多。

爱尔兰的俗语说，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开不得玩笑：一是婚姻，二是土豆。土豆开不得玩笑，是因为土豆已经成了爱尔兰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粮食。在《爱尔兰大饥馑》这本历史学著作中，作者甚至写道：“在大饥馑发生之前，家庭主妇只知道怎样烧土豆，而把烤箱弃之不用；现在，学习烹调除了土豆以外的食物，成了最大的麻烦。”欧洲人对土豆的依赖，可见一斑。正如哥德堡城里那个吃土豆者的塑像，永久地矗立者，讲述着土豆的故事，也感动着平凡的、向往和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