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彧
在繁华喧杂的步行街,独独有丝竹裂帛之音,穿透弥漫了栀子花香的阳光和密集人群的缝隙,起伏颤抖过来。循那锐利挠心的声音过去,花台的铮亮座椅上,就看到那三个呈品字就坐、正在摇摆着闭目演奏的男人了。待走近,看清他们并非因为陶醉而闭目,三个盲人,本来就无法睁开眼睛。
他们的手里握着同样的乐器,一米见高,形似板胡,却又都是三弦。乐器的圆底,松香盖了厚厚一层,马尾弓在松香上拖拉出深槽,白色松香粉末,糊住圆面,看不出到底什么品质的材料来。左手握住的,也不似二胡之类的琴柱,窄窄的半月面板,油亮亮的,退了本来的颜色。从乐器的成色看出,它们伴着主人闯荡天下,不会仅三两个春秋。以前没见过,问靠我最近的师傅,说是醉胡,河南地方乐器。是酒醉的醉吗?或许他没有学过认字,一时说不出来,转头面向另外两位,前排被我后来称作“首席乐师”那位沉思一阵,说,陶醉的醉。醉胡,令人陶醉的胡琴。
年龄最长的这位乐师,独自坐在一边,交谈之后,知是师傅。首席乐师坐右首,排在三人之前,是师弟,师弟背后紧靠着徒弟。徒弟伸一只脚压住师弟的小凳,跟师弟相互呼应。师傅头发稀松,从眼皮的张合看出,右眼眶是完全空着的,左眼尚有残剩的眼球,撑住眼皮,却也看不见东西。有领T恤衫扣子松落,陈旧地套住厚实的肩胸。师傅在三人中最结实,一只无盖的塑料桶放在他的面前,稍一伸脚就能碰到。桶里已经装了较多的纸币,多是一元,五角,也有十元票面的点缀其中。醉胡一直不停地响着,过路的人就围成圈子,纷纷扬扬往桶里撒落纸币。感觉差不多了,师傅停下来,翘起嘴角笑笑,跟围观的人聊几句,因为是方言,说的话观众听得并不明白。说话之间,也没注意师傅从哪儿翻出的黑色布袋,弯腰伸手,从桶里抓出纸币,大把塞进袋子。
大街上那些身体健全、年轻力壮的各色人等,以一截粉笔在地上划拉出“我饿了”几个字乞讨之类,看得多了,厌恶至极。但是对一切依靠劳动取得收获的人,我却是非常地尊重,不管他们是怎样的人和以怎样的理由,至少他们在付出劳动。
趁师傅收钱之时,我递过一张十元的送到他手里。盲人的手似乎眼睛一样雪亮,一捏就知道大小。师傅高兴地说了几句谢谢和祝福之类的话,转头对师弟用河南方言说了一句,就见徒弟点上一根烟,给师弟含在嘴里,三人又开始拉扯起来。
演奏的曲子因为连贯,并不完全分辨得出是哪一首,有些陌生又似乎熟悉。陌生的调子过后,终于听出来接着是“大河向东流”,徒弟在后面吼了一嗓“八戒来了”,于是“你挑着担我牵着马”。原来就是一些串烧的曲子。只是演奏技巧上,并不显得高深,大多是一弓单音,所以手臂需很快地左右拉动,本来很浪漫柔和的曲子,也被他们表达得激越起来。仔细地看,却又发现他们三人之间是有主次的,师弟确实是首席,主调子由他奏出,徒弟在后面,时而停弓用手拨弦,弹出和声,偶尔喊出一句,师傅则配合师弟,拉出低音的调子,整个演奏过程,声音就显出丰富和层次来。
如果不看眼睛,徒弟是可以用帅气来形容的,静静地坐在两位师傅后面,蓝布外套有些发白,浅浅的胡须,微张了嘴,表情温顺。
师弟最瘦小,坐在矮凳子上,两腿干瘪交错伸出来,蒙了灰尘的布鞋里套着一双长短不齐的黑色袜子,圆领短袖汗衫油浸浸的宽松地罩住锁骨,脖子显得更细更长了。与师傅的谦恭和徒弟的憨厚比起来,师弟的表情俨然就是三人乐队天然的顶梁柱,一个大师级的演奏者。只见他头微仰起,表情自信,把徒弟点了火递来的香烟含在嘴里,一动不动直直斜指天空,音乐起处,却不吸一口,烟雾丝丝缭绕,身子随着两手的不停抖动,前后左右夸张地摇晃,整个人完全沉浸在自己所创造的音乐境界里。看那样子,感觉就好像他不是在下午灰尘和人流涌动的步行街上献艺,而是在堂皇高雅的音乐大厅舞台上,把胸中的高山流水,向台下带了崇敬目光静静欣赏的观众,行云流水一般铺洒下来。
“嘣”的一声,曲子终了。没有掌声。围着的路过的男女老幼,纷纷把手伸进包里,带孩子的把零钱交给孩子,叫孩子过去,轻轻摊开小手;害羞的少女放钱进桶,赶紧低头跑开……背了十数把栀子花的中年大嫂,把手里的一把栀子花,恭敬地放在师弟旁边的地上,清新之气霎时香满三把醉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