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君问
西行入秦,车过中原。隔着车窗,我看见了历史的影子,迷迷蒙蒙,不很真切,但却真实存在的影子,就像唐东都、宋洛阳,就像黄河泥沙下的龙亭,就像周武王会诸侯于孟津时掀起的尘埃,亦真亦幻,如影随形。历史仿佛就站在我的身边,可每当我忍不住想去拽他的胡须时,却四顾苍茫,只剩下时光的足音从耳边渐行渐远。
匆匆的,时光的脚步从偃师二里头走来,在这里停留。因为那个叫盘庚的人在一片反对声中把家搬到了这里。他的新居后来叫做商丘。殷商之丘,多么久远沧桑的名字啊。在《诗经》还没有形成的时候,在人们刚刚学会酿酒后不久,在甲骨卜辞里,在神话和传说中,这里就已经是中国的国都了。勇敢而坚定的迁徒者,不畏流言,锐意进取,这才复兴了商汤的基业,铸就了中原的辉煌。从此,这一片富饶美丽、博大而神奇的土地就成了多少豪杰逐鹿的猎场;从此,中原二字便拴住了几多雄心壮志,成就了多少宏图伟业。
这已不再是地理上的中原了。当列车隆隆地驶出晨雾,我瞪大了眼睛,在岁月的风尘中寻找历史上的中原。项羽和刘邦争夺的中原,北朝十六国更迭崛起的中原,唐太宗和宋太祖百战经营的中原,还有明末李闯王纵横驰骋的中原。荥阳,那个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小小站牌,那个陇海线上最普通不过的小城,在中国的史书上曾书写过怎样的异彩华章啊。当年这里聚会过十三家七十二营的头领,当年这里有过近二百万的士卒决死争雄,当年从这里突围的闯王直捣凤阳,一把大火就烧断了明朝二百多年的龙脉。当年,当年,当年的中原,多少金戈铁马、红旗漫卷,多少竹帛丹青、帝位王权。而今我正车过中原,追忆似水流年。
那追忆里有巩县,也有新安。车过巩县时,我极目张望,却寻不到杜甫的坟茔。正是头戴笠子日卓午的时候,干净明亮的秋阳下,枯树如烟,远山如影。湛然与高远间哪里是李杜痛饮狂歌的地方,哪里还能看到盛唐的仪仗?盛唐已遥远成了梦,霓裳曲散,胡旋舞停,葡萄酒洒,落英缤纷。洛阳女儿的花钿散落在马嵬坡旁,云鬓高结的宫装只空留在梦乡。其实盛唐就只在从巩县到新安的路上。当年清瘦的杜甫一路走来,泪湿衣衫,在三吏三别的咏叹中,盛唐就结束了。落花时节的中原,凋谢了曾经荣耀的花冠,却滋润茁壮起更为坚实朴素的枝干。
在新安前面不远的渑池,蔺相如曾按剑前行,对秦王说:“五步之内,臣请得以颈血溅大王。”这是何等的勇敢果决、慷慨从容。所以渑池会后相如拜上卿,所以才有了负荆请罪将相和的故事。在这个流溢着国士之风、保存了一国尊严的地方,我回头望,看不见岳元帅的偃城和曹丞相的许昌,看不见登封的观星台和南阳的卧龙岗,能看见的只是苍茫的田野、厚实的黄土和一树树火一样红的柿子。那是雄浑的气魄、宽厚的品格和燃烧着的激情吗?那是中原的历史留下的见证吗?那是我们的中原,我们最初的家园吗?以手抚膺,你能听到自己的血液澎湃起的古中原的歌谣吗?魂牵梦绕、永难割舍的中原啊,我从自己灵魂的最深处走到你的灵魂最深处,走到这个民族的灵魂最深处,我看到了中原,也看到了自己。只有走过中原,我才知道我和你原来血脉相连。
当潼关已近在眼前,中原便留在了身后,也留在了我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