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学
人这一辈子,活得不容易。
2005年3月16日早晨,与日复一日的早晨一样,在我例行了洗脸刷牙,穿衣吃饭,刚要下楼上班的时候,胸内突然袭来大面积的刺痛,使我头冒虚汗,浑身乏力。见状,妻惊恐万分,扶我下楼,打车火速奔向医院……
此时,正是北方的早春,柳枝在春风的摇曳中吐绿,小草在徐徐的春风中泛青,有些女孩子已经迫不及待地穿上了裙子,婀娜在乍暖还寒的早春里。街面上更多的是穿梭的汽车和奔走的人流……虽然胸内仍然在剧烈地刺痛,而脑海里还存有几丝对春的向往。本来我应该在这样的春天里,汇入奔忙的人流和车流中,来到聘用我的单位,打开电脑,把尚未完成的文字材料写完,然后用春天赋予我的惬意和舒展的心情,写一首诗或是一篇散文……我总是陶醉于春天,在春天里自作多情。
心存的那丝对春的向往,顷刻间被极不规则的心电图打消。医生确诊我是心肌梗死,建议立即住院,妻迅速办了住院手续,于是我被医生护士前呼后拥到急救观察室,又给我武装上心电、氧气、点滴、血压仪等等。这种气氛和阵势,弄得我恐惧不安,似乎我的生命危在旦夕了,妻已经是满眼泪水了。
如果我的生命真的危在旦夕,这是我极不情愿接受的。1957年生人,虚岁49,就此死去,虽然轻于鸿毛,但对我的亲人将是撕心裂肺的悲痛。那样,就会酿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对我的老爹老妈太残酷了呀;那样,两个可爱的孩子就要痛失爸爸,而更重要的是我还没完成让他们走向社会成家立业的责任;那样,妻怎能经受丧失至亲至爱的打击……想想,真是悲惨。生命的意义多是牵挂和责任。人活着不光是为自己,这话千真万确,我起码得为我的老爹老妈、孩子老婆活呀!
活到49个年头,还是第一次住院。这第一次住院的病情就危及生命,惊心动魄,实在是让人始料不及。
看来,这院是要住些日子了。
住进观察室的第二天晚上,在药物的作用下,胸内的刺痛逐渐得到缓解。我喜出望外,问医生:“我很快就会出院吧?”医生说:“观察几天后,再做心脏造影,才能确定心血管梗塞到什么程度。”
夜幕降临,浸润凉意的风,在窗外飕飕作响,颇有点凄凄楚楚的味道和氛围,像是在有意配合我那伤痛而憔悴的心,让人生出许多伤感……大约是午夜时分,临床的陪护惊呼起来:“护士,快看我妈怎么啦?!”护士一看又惊呼:“快叫医生抢救!”顿时,各种仪器设备和医护人员把病人团团围住,一阵十万火急地抢救,也没能让那颗衰竭的心脏跳动起来,一个生命就这样脆弱地完结了。在一片哭泣声中,儿女们为妈妈穿上了一套崭新的衣裳。我看到,即使死者穿上新衣服,其面目并不安详平静,似乎凝结了很多牵挂。想她牵挂什么呢?莫不是牵挂要结婚的孩子没钱买楼?牵挂还有孩子没有一份安定的工作?牵挂老伴一个人该怎样活着……我与她同病相怜,我悲,我恐,我痛,我叹。如果我也死去,想必更是死不瞑目,甚至会面目狰狞,于是就强烈地想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祈祷我的心脏给我活命的机会。
外边的风,掠过窗棂如哭如泣。我努力平静自己,把明天的事情往好了想。
本来医院预约了省城的专家,确定3月28日为我做心脏造影手术,却因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阻止了专家的脚步。早晨,我倚窗远眺,呵,好大的雪呀!楼群、树木、道路,所有的一切都覆盖在大雪之下。偶有行驶的汽车,在雪中左摇右晃,扑扑楞楞,就像掉进江河里的溺水者,渴望营救,渴望上岸。妻比往常晚来了一个多小时,进病房就抱怨说:“雪太大了,公共汽车都停了,没办法只能打车,还花了高价,真是乘人之危。”妻是小学教师,从教20多年如一日,从没请假耽误过课程,自我住院,她心惊胆战,别无办法,破天荒请了假,天天陪护我,为我奔波,为我操劳。当知道做心脏造影手术的同时,依据病情可能在心血管内移入支架,需要很多钱时,她怕我着急、怕我因为高额的费用拒绝治疗、怕我心脏再受折磨出现危险,默默地背着我张罗所需的钱。她一向不愿求人,为了我,真是难为她了。此时,看到妻因操劳和忧心而憔悴而强装振作的样子,看到妻的眼角又增多了皱纹,头发又染上银丝,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曾经和妻说过,现在我们的孩子正是上学用钱的时候,只要我们平平安安,不得重病,再过几年我们就会爬过这道坡……是天不作美,还是命中注定,大病无情地降临到我的身上,很不是时候的袭击了我们原本就小心翼翼的日子。
实际上,对我来讲,这场大雪就是一种不祥的预兆,而我还在努力地往“瑞雪兆丰年”的好运上想。
原来,我把心脏造影手术想得很可怕,其实是无创伤手术,在我的大腿内侧动脉上扎入针管,把造影液从动脉中输入到心脏周围,通过仪器照下或录下心血管的病情。
无创伤不可怕的手术,却给我带来了沉痛和恐怖的结果。
我的心脏有三根血管大面积严重梗死,只是由于用药及时,血管尚有头发丝那么窄小的血流通道。我的生命已是岌岌可危。专家建议:做心脏搭桥手术,是最有效的治疗方案。
心脏搭桥手术,就是开胸!就是打开我的胸膛!虽然妻向我极其委婉、轻描淡写地转告了专家的建议,但我当时的理解全都集中在恐怖的开胸上,我还自作聪明地伸出手,在我的胸前做了一个刀劈斧砍的手势,来向妻示意我的领会。尽管我知道手术是科学安全的,可我还是感到震惊和畏惧,我也知道无论怎样,必须要面对这个现实,必须去跨过这道关口,可我的情绪还是比以往消沉了,有时就流露出忧郁的神情。妻劝慰我:“很多人都做了这种手术,连叶利钦、克林顿也作了这样的手术,你都赶上总统了。”她把我当成了孩子哄。
我的病情不胫而走,朋友们陆陆续续来看望我,给我友谊,给我关爱,给我真诚,给我信心,给我憧憬……朋友们把象征祝福、象征生活、象征生命、象征未来的鲜花留下,让我满眼灿烂排除灰暗,让我嗅着芳香思想美好。有时凝视那花儿,破碎的心就滋润暖流,暖流又化作泪水。
不知怎么了,我变得多愁善感、变得越来越脆弱了。
总感觉住院的过程,是一次心灵上孤独寂寞的旅行。我时常不能入眠,寂静的夜笼罩我,我的神经和灵魂仿佛在被无数只手蹂躏着,使我不断地陷入漫无边际的孤独。于是,思绪就成为了苦苦跋涉孤独的舟楫……几近知天命之年的我,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其实,过去的人生旅途,也没掀起过什么尘埃,梦想过上大学,求一个好前程,最好是光宗耀祖。但十年浩劫,荒废学业,破灭了这样的梦想。而在不甘心平庸的人生旅途上,想在仕途上一搏,但命运从不给我这样的机缘;想经商赚钱体现价值,但生性不是那块材料……由此种种,你不平庸也得平庸,你不甘心也得甘心,一晃两晃,几十年就过去了,竟然已年近半百!寂寞人生,还谈什么尘埃落定。这应该算是我人生的无奈和悲哀吧。而有幸的是,在我无奈和悲哀的人生旅途中,也有值得我安慰和珍视的东西,那就是文学和写作。她是我心中永远不灭的火焰,她总能让我活得有梦想、有奔头,还经常赋予我激越的情怀,使我的生活有了许多自我多情、自我陶醉的时候。尽管我很平庸,却因为总做文学的梦,使我的日子能过得有味和充实。不知不做文学的梦,我该是什么样子……临床的病友也在频频翻身,我常看到他也总不能入睡。他比我大五岁,姓张,我叫他张大哥,他来自附近的一个县城,得的是食道癌(他本人还蒙在鼓里)。由于只靠胃管进食,他的身体十分虚弱,家人都急切地盼他恢复体力,尽快手术。张大哥与张大嫂多年前就双双下岗了,这场大病对他们的生活更是迎头一棒,幸亏张大哥在这个城市有一个当干部的妹妹,倾尽全力为他治病,妹妹对哥哥的真情和关爱,令人感动。一天,张大嫂与妻谈起张大哥的妹妹。文革结束,恢复高考时,张大哥的妹妹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但因家庭人口多,饭都供不上嘴,哪还有能力供她上学。那时,张大哥刚成家,见妹妹愁苦得不行,他挺身而出,说:“妹妹,你打起精神来,我和你嫂子就是不吃不喝也供你上大学……”当时,我注意到张大嫂讲起的这段往事,让张大哥泪流不止,是他想起了当年供妹妹上学的艰难呢?还是留恋亲情的温暖呢?
看到张大哥也总不能入睡,想必他也在内心的孤独中煎熬,也在思想着他的人生路程……
寂静的夜仍然笼罩我们。病魔缠身,我们为什么还要胡思乱想呢?
住院部楼前的树木,已经满身染绿了。一簇簇丁香花开得鲜艳夺目,芳香流溢。树中鸟儿啾啭,花间蝶儿飞舞。不管你有什么样的坎坷,也不管你面临什么样的痛苦,更不管你是什么样的心境,春天依然是神采奕奕、满脸灿烂、热热闹闹地来了。
这些日子,我两次感冒发烧,把手术时间一拖再拖,算起来住院一个月了。
今天是4月17日,明天就是我的手术日。
这个日子终于要到了。
面对这个日子,的确需要调整心态。我的办法是看书,其中长篇小说《血色浪漫》的故事年代、事件和人物,都是我经历过的,看得很投入,排除了我许多杂念。看长篇报告文学《4万∶400万的牵挂》,让我更关注的是作家张雅文恰恰就是写完了这篇报告文学后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我特别注意到,张雅文问医生做完手术后还能工作和写作吗?医生说保证她再写三十年。这样的信息,令我鼓舞和振奋。实际上,我也在苦苦想着手术后能否工作。我的所谓的工作,在别人看来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工作,因为早在5年前我就与单位有偿解除了劳动合同(下岗的别称),只是单位尚需要我这样埋在材料(写材料)堆里任劳任怨的人。即便是临时受聘,我却极其珍视这份工作。然而,我这样的病,这样的大手术,人家还能用我吗?人家会为我担心,怕带来问题和麻烦。知道年近六旬的张雅文还能工作和写作,我对自己术后能继续工作也充满了希望和信心。要给受聘单位打电话,说我还能工作,却又思前想后,犹豫不定,总怕人家回绝我。无论怎么犹豫,渴望工作的心还是驱使我打了电话,我真诚地向对方解释手术后还能正常工作,甚至还说了张雅文的事……渴望工作的心愿,弄得我愁眉苦脸,可怜兮兮。妻说:“实在不行就别干了,无非家里的日子再紧点。”这时,有朋友打来电话,他与我心有灵犀,他说:“关于工作的事,手术后我们再想办法,现在关键是平稳心态,迎接手术。”
美好的春天充满生机和希望,我将在这样的季节走上手术台。
医生让我和妻在手术协议书上签字。签字前,医生很认真地向我们讲述了实施手术时意外发生的各种危险,每一条危险,对我们都是一种折磨。签字的时候,妻看我,我看妻,迟迟不能下笔,惶惑中,我像是逃难似的迅速签上了名字。妻慌乱地拿起笔,笔又从手中脱落,她的名字是抖落在纸上的。
回到病房,一个下午我与妻都在对签字的事心有余悸,只是我们心照不宣,抑制自己。我们彼此相视或躲避的眼神,都在各自的心中翻滚着波澜。
忽然感到今天的夜幕来得太快。我催妻回家,她迟迟不走。我表面上无所谓地说:“定好了,一会儿我弟弟来陪我,天都黑了,你快走吧。”其实,我多么想让她再多陪我一会儿。她临走时,又坐在我身旁,抓住我的手看我,眼泪簌簌地落下。我笑着说:“看,你还是没有坚持住。”
弟弟住在附近的一个县城,到我这儿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他出发时给我打过电话,可相隔两个多小时了,也没见人影,打他的手机关机,无法与他联系,让我焦虑不安。又过了一个小时后,他推门而入,见我与其他病人还没睡,嗓门很高地说:“真倒霉,让警察当杀人犯抓了。”我看到他有划痕的脸上还惊魂未定。他说他是与其他三个人打一个车来的,临近市区时,突然被便衣警察的车团团围住,警察高喊别动,迅雷不及掩耳地把他们从车里拖出,又不容分说地把他们按倒在地,扣上手铐,塞进警车,呼啸着警笛奔向市区。到市局一审,警察说情报有误,抓错人了……
同房的病友禁不住笑了起来,笑警察的滑稽,笑弟弟的历险记。
开始我也感到好笑,可后来仿佛意识到什么,心情陡然低落下来。明天就要手术,弟弟因我竟遭遇到如此的惊险,是不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呢……想我平生孝敬父母,勤恳做事,真诚为人,心地善良,不做恶事,能有什么不祥呢?而好人无好报的事情也经常发生……嗨,我简直是神经质了,赶快拿过护士早已给我预备的安眠药吃了……
4月18日,春光明媚。
约七点四十分,护士告诉我准备去手术。此时,我的情绪异常地平静,什么恐惧、忧虑、不祥,一概无影无踪。仰卧在行走的床上,看到许多双眼睛为我送行,忽然感到我好像是一个赴义的英雄,又忽然想到要是有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伴我走向手术台,那该是多么壮丽,多么富有诗意。
进手术室后,我看到了排排耀眼的灯光和各种各样的仪器,听到了医护人员忙碌的嘈杂声,当有医生在我的手腕上打了一针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对我来讲,这肯定是另外一个世界。我的胸膛被打开,滔滔血液循环在我的体外,心脏停止了跳动……如果有灵魂,那么我的灵魂已经飘忽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那个世界没有时间,没有季节,没有颜色,没有孤独,没有忧愁……不知我将在这样一个什么也没有的世界里呆多久,我是否还愿意离开这样一个清静的世界,我能回来吗?
冥冥中,那个什么也没有清静无比的世界,突然有点喧嚣,可能是我的灵魂附体了,给了我孱弱的意识和恍惚的梦境——喧嚣中,有几声茫昧的人语:他的脚动了……找他的家属……二次开胸……感觉灵魂就在我的肉体上呆了那么一会儿,便又飘忽而去,意识与梦境随之消失,一切又重归于那个什么也没有清静无比的世界……
刚睁开眼时,看到的是医生护士的笑脸,每张笑脸都传递着真诚的关爱。然后又看到床头上挂着一堆药瓶,胸上勒着一道宽宽的绷带。当妻来到我的床前时,我抓住她的手久久不放。我又回到了亲人身边,回到了这个温暖的世界。
时间在慢慢地愈合着我的创伤,病魔也在慢慢地退去。可是,这是一个极其难捱的过程,有过痛不欲生的折磨,有过撕心裂肺的痛苦。每当这时,我就想:来吧,折磨和痛苦,所有的罪都冲我一个人来吧!都让我一个人承受吧!只求让我的亲人、我的孩子、我的朋友,永远别遭受痛苦,永远安康幸福。
随着病情的好转,我知道了我的手术很不顺利,而且遭遇惊险。曾经的那个意识和梦境,不是虚幻的,是真实发生的。是麻醉缓解后的一点意识。我的手术时间是从当天8点到18点,又从21点到次日2点,两次加起来长达15个小时。两次,就是二次开胸,原因是我搭过桥的心脏渗血不止,血压居高不下。据说这种情况的概率在百分之十,我恰恰就占上了这个百分比。
妻说那天她和亲戚们一夜没睡。当得知二次开胸,让家属再次签字时,妻两腿瘫软,几乎晕了过去。
确切地说,我九死一生,我逃过一劫,我闯过一次鬼门关。
妻告诉我,在我手术的时候,我的朋友在手术室外守候了很长时间,真是情真意切。这天,我的身体很轻松,便满怀感激地给朋友们发短信,写道:从我住院以来,朋友们牵挂我,关爱我,又在手术室外真情地守候和期待,令我万分感激。朋友的真诚,给我力量和信心,让我闯过了生死线;朋友的真诚,给我温暖和感动,让我更期待生命与生活。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一天。妻搀我走出病房,走进春天。蓝天,白云,绿树,鲜花,鸟鸣,蝶舞,人流,车流,男人,女人……
我情不自禁地叹道:“这个世界真好啊!”
妻也感慨:“好好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