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举
时间的潮水起而又落,我们把这一段庸常而又具有惟一性的涌动命名为2005年。
回首这一年的中国诗坛,我们仍没有听到人们久盼的恢宏主调,这让一些人失望,也让一些人释然。也许,这种东西本来就不应经常出现,或不应出现,毕竟,文学或者诗并不是集体大合唱,不应该听命一只看不见的手的统一指挥。这是一种个性化极强的创造活动,就算是每个人心中都装着同样的愿望,一万个人也会有一万种抒发和表达。如果在某一个春天,我们看到亿万朵花都开出了同一个形状、同一个颜色,那么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我们进入了一场可怕的梦魇或者说一种魔境。
事实上,我们的生活也好,文学也好,诗歌也好,已经不再需要什么万众一心,轰轰烈烈,大张旗鼓,咋咋呼呼了,而是需要不拘一格,偃旗息鼓,平心静气地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情。通过对2005年《岁月》杂志的阅读,我仿佛看到了一条追求绚丽、追求丰富的道路正隐约显现,同时,它的内敛、平实、温厚、宽阔的编辑原则也向我们预示了,一个回归宁静,回归自然,回归个性,回归差异的时代正在到来。
很显然,由于地域及规模等条件的制约,在众多的报刊、杂志或称载体中,《岁月》从来没有成为全国最受瞩目、最权威的刊物,但当你对它有了仔细阅读和体会之后,你却不能不承认,从《岁月》发出的声音是真实的,从《岁月》透射出的信息是可信的。而它存在的更深刻的意义是,它已经通过它匠心独运的编辑和色彩纷呈的作品,从欣赏和创作两个维度提醒了我们,更多的时候,我们有必要掉转船头,驶离那些风起云涌的大江大河,去向那些可以触摸到大地体温和心跳的边远支流——那些更加敏感的“神经末稍”。在那里,我们会欣喜地看到,有花在阳光灿烂的岸边如星闪动;有人在平缓的岁月之河上一网网捕捞起诗性的光芒。
现在让我们将目光锁定《岁月》2005年1月的“经典诗歌”。我们眼前便出现了张敏华、韩宗宝、苍城子、慧玮、王屿、黑枣等一些似曾相识但却依然陌生的面孔。在中国诗坛,他们算不上一流的诗人,但在这里我们却看到了一流的诗。
仅从部分诗歌看,张敏华是一个时空感极好的诗人。他的组诗《生活的隐喻》,特别是组诗中的首篇《一段废弃的铁路》是一首具有支撑力量的好诗。虽然这部“狭长的铁梯”注定“无法越过隐伏的天空”,但却仍让我们听到了自空洞的岁月深处隐约传来的“火车经过时的喘息”,仍靠这么短短十几行语义斑斓的句子,一下子拉伸了这一期《岁月》杂志的时空背景。
而《潍河滩》的作者韩宗宝,则通过对青草这一贫贱事物的理解,透露了他浓厚的生命意识,“潍河滩上这些隐忍的青草/无论你用多钝的镰/收割/它们都不吭一声/即使它们的血染绿了镰刀/它们也始终不喊一声疼//潍河滩的青草/它们站着时/是牛羊们的绿色粮食/躺下后/它们心里就会装满/很轻很轻的/淡蓝色的炊烟”。这样的诗,并不是谁都能够写得出来的。这样的诗,只有那些与青草的生命有着共同属性的人,只有那些从祖先开始就一代代把苦难与悲悯写进族谱、写进生命密码中的人才能写得出来。当他写到“我一写到雪/父亲的头发就全白了”时,我突然感到心头一热,以下的字全部变得模糊了。不管以后他写了什么或不再写什么,我想我都能记住这个名字,理由是他曾以他的诗深深地打动过我。
至于苍城子在诗里要把月亮“摁到床上”,去触摸“月亮的喘息”的粗莽;慧玮感慨于自己这块“黄土疙瘩”在城市被踩成了泥巴的内心苦难;王屿看到了“欲望和饥饿,冲动与忍受”在某时某地得到了“血缘相认”的机敏小悟;以及黑枣在“秋风送来七里香的呓语时”,独自徘徊于“夜色中的文圃大道”所展示的生活姿势……则让我确认了《岁月》杂志为我们演奏的这首交响乐的繁复、恢宏、瑰丽与丰富。
那年,不知在什么刊物上看到了一首诗,叫做《一支蜡烛和六个英文字母》,其中有这样一节:“瞧你/竟笑得如此灿烂/使远在来世的光环近在今晚/我幸福地闭上眼睛/看见了我自己”。自此,每见到属名柳的诗总是要格外关注一下,看久了,他的纯熟的技巧和深邃的思想便成为一种自然,不觉有什么稀奇,也不是太在意,这时最在意的却是,他有没有把诗写破。好在许多年以来,他虽然发表的诗并不是太多,但终究没有让大家失望,拿出来的都是好的。所以在《岁月》2005年第2期上看到柳 的名字时,便如老朋友见面一样感到有一点亲切。读了他的《内心风景》之后,感觉他依旧是往昔那一副把世间万物调动于股掌之间的不恭,一会儿让太阳“像蝙蝠一样换个角落/重新把自己倒挂起来”,一会儿“在一次心跳与另一次心跳之间/把甜,一下子/推向高潮”,但也依旧是那样一眼就把什么都看到骨头的老辣和锐利,如北方二月里一只尖尖的冰凌,可以用来融化成水以解口渴,也可以用作形而上或形而下的刀子,杀人于非命且不留痕迹。
这一期,与柳相呼应的是李梅的《时光里的尘埃和爱》,一刚一柔,一阴一阳,正好形成一种互补互助的互动之势,像一场即兴组合的二人转一样,既有“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好看,又有“雏凤清于老凤声”的好听。李梅的诗写得非常的感性,也非常艳丽,是那种女性特有的媚。当她已经在《花朵》中写出了这样的诗句“蝴蝶/是花朵存在的另一种形式/它把一座座花园飘在空中/明净的美/将光芒一步步带上天堂”;又在《日子》里写出了这样的诗句:“如果我把长发优雅成/灯影下的一波水纹/你能否穿过光阴将它轻轻拢起/连同汪洋的心跳?”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认为她是一个优秀的诗人呢?一期刊物如果能有这样两个诗人的两组诗扛鼎,也就够了,还需要更多吗?
然而,时光却总是要击穿一切固态的阻隔,把我们带入新的起点。北方的4月并不是鲜花盛开的季节,但却有诗人在小草刚刚抽出嫩叶的季节里,歌唱盛开的葵花和燃烧的青草了。这是诗人或者说文学的特权,同时也是诗人或人类的无奈,面对着时光、岁月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消解、摧毁和淹没,我们不得不采取一种抵抗的策略,所以我们努力着,要通过文学,通过诗,刻写下或留住我们那些悄然逝去的生命。
《青草在燃烧》的作者大刀,很显然是一个泅渡高手,他在与时光抗衡时采取了和其他诗人不同的策略。他只是以一个受害者或控诉者的身份顺流漂泊在时光的河流之上,不刻意表露自己的企图,也不浪费自己的力量,只留下一张嘴和一双眼睛,随缘发现并轻松诉说。在他去小镇的路上,因为看见了向日葵就想到了小镇上向日葵一样纷纷朝向太阳的热水器,由热水器又想到了热水器下洗澡的女人,又想到了白白胖胖的葵花籽,炒葵花籽的铁锅和榨油机。一路联想和漫游下来,不知他想说什么,但却也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在近年的诗歌创作上,这应该是一种类型:把诗意加载到语言中去,而让主题和意念隐藏到看不见的暗处,无规则、无明确方向地流动。这种无意中的有心,散漫中的深刻,另一个好处就是较少有阅读上的障碍,容易被更加广泛地接受。有时这种写法掌握不好会有复述生活之嫌,但如果把握得当,自然也有它余不可及的长处。本来,生活本身或生命本身就是一本读不完的书,是一首写不尽的诗,面对生命和生活,你只需要放下自己,像风一样,像水一样,向一个无法回避的低处流淌,向一个无法背离的方位行进,一切便得以完成,得以成就。这本身就是哲理,就是真谛,就是诗。
看到《生活寓意》时,我就想,写诗的庞壮国多年前一定是不但风趣幽默而且意气风发的,但是现在,毕竟是有些见老了,都50多岁的人啦!人一老,必然会有一些东西从生命里流失,同时也会有一些东西在他的身上发挥到极至。老了的庞壮国似乎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天天与诗玩命地较劲了,除了每天由着自己的性子打打牌、钓钓鱼,写诗便成了另一种享乐。他可以笑嘻嘻地对老婆大发《灰尘论》:“有灰不擦乃君子/除尘务净是小人”;也可以对一些伸着脖子听他布道的“小力本”们正色道:“白痴的治疗很简单/读读我的幸福论/并且再也不去回想”;当然,更可以大声对深山深秋的叶子们抒情:“叶子啊我想叫你们一声哥们/我想同你们飘飞/就像我写着诗你们也写/爱谁看谁看/谁都不看或看也不管”。这叫什么呢?这叫天然、自由、透彻、无畏、无惑、无忌、无妄。如一棵树一样,体察着自然的脉动,传达着自然的真意,再往前迈进一步,或许就真的进入了一种境界。
然而,在这个春天的回忆里,我完全有理由躲在某一个静悄悄的夜晚黯然伤神。因为那时正有人在深夜的沈阳站发出令人无法回避的哀叹,因为那时我正以一个离乡游子的身份和心境品读着王勇男的《车过出生地》。他说的是沈阳,而我想的却是小城乾安。他说:“我吸着一腔出生地的空气/沿着冰凉的铁轨,又一次/又一次走进别人出生地的夜里”,我便感觉自己身下的床开始摇晃,那种一去多年的漂泊感,那种冷彻生命的孤苦感,再一次来临。应该说,这首诗表达的是一种很纯粹的小我小情,那么为什么它会感人,仅仅是因为与某些读者有共同的人生际遇吗?我认为,最重要的就是因为它的真,有真才有善,才有美,“真、善、美”这三个字永远都是超越于一切技术和美学的大原则。
同样写得真挚动人的还有司舜的散文诗:“爱人,在我们绿叶和青石搭起的居处,我要说出温暖和幸福。当鲜花在你的脸庞盛开,我要说出你内心的黄金。爱人啊,我的唇齿之间悬着一条永不干涸的河流。”诗写得并不新奇,但却让人心动,凭心而论,这也应该算做成功的一种。相比之下,在同期露面的耿林莽、林柏松、皇泯等虽然都是散文诗坛的老将,但他们在这一期所发的作品并没有超越他们的名气,这多少有些令人遗憾。
如果我们关注《岁月》杂志,那么我们就必须关注其诗歌的现代性。它的很多作品让我们切实感觉到,所谓的现代性绝不仅仅是现代生活的一切在文化上的映象,更重要的是,它涉及了人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文本叙事方式、叙事内容的全面改变,以及传统意义体系的瓦解,它的本质就是对传统的叛逆和破坏。是所谓不破不立,旧有的框范不打破,新的出路就不会出现。
现代性的闪光在《岁月》的诗歌中,多如嫩江水上不息的涟漪,而卢卫平在《向下生长的枝条》中所营造的翻来如一只张大的嘴,覆去如一个坟墓的空碗的意象。三米深在《莫须有生活》中向我们描述的那个穿透一切时空而不变不灭的“妹妹”以及冯碧落《荷花九片》所发出的横贯岁月的颤颤琴间音,却从诗歌实例中为现代人在新一轮的逃避和追寻中提供了另一种更加“隐秘的途径”。
诗人张洪波的百变之身从来都是难以捉摸的。当我们还没有从他的《最后的公牛》的壮烈的情绪中回过身来,他却在《岁月》上抛出了一组八首的《兄弟物种》,让我们记起他原来还是一个优秀的儿童诗人。他的《刺猬从大地上走过》和《树叶般的蝴蝶》可以说,是近十年来我看到的汉语世界里最好的儿童诗。这样的定论也许偏颇,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我从这两首诗中获取的信息太多了,受到的启发太大了,因之而生发的感触太深了。
当他写下“刺猬从大地上走过/用它那小小的指甲/留下细微的/谁也读不懂的文字/他浑身长满了尖尖的针/不知道/他这一生/有多少伤口要缝合”时,我看到了一个诗人对兄弟物种的爱、悲悯和敬重。像敬重和理解上帝一样敬重和理解他的造物,这中间已经带有较浓的宗教情绪了。时下,已经有很多人愿意把“敬畏”和“谦卑”挂在嘴上,这是好事,毕竟人们已经有了从浮躁、虚妄状态下回归的意愿,但真正进入灵魂并映现到生命与生活,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这个方面,洪波首先进入了状态,我已经在他的诗里看到了他灵魂的身姿,他已经放下一切现世的虚华,真正地弯下腰来,对属于兄弟物种的小动物说话,对着一向被小视、被低估、被强制的儿童说话。我想他一定在弱小中看到了强大,在无意义中看到了意义,在卑微中看到了尊贵,在对兄弟物种投以关怀、对儿童们轻声诉说的过程中发现了爱与生命的真意。
张洪波那些写给儿童的诗,几乎同时具有了供成人们阅读的深度和力道,完全没有必要当作儿童诗来读。这就让我们想到,当我们面对一个诗人的时候,要不要有没有必要先给他加上一个什么什么诗人的限定?总觉得真正的诗人是难以定位的,因为诗会随着诗人的思想、生命成长而成长,那是活的、始终在变化着的。诗人是一种不以某些概念为转移的诗性的存在,不管写什么,儿童诗也好,成人诗也好,石油诗也好,森林诗也好,一切不过是个形式,是器皿。我心即诗,只要是诗性的本质像海水一样溢满胸怀,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也就不难想象了:有什么东西经过海水的浸泡会不带海的气息呢?
但不论怎么说,当事情落到细节的时候我们还是要有所依傍的。我要说的是,有时我们还要相信诗人的眼睛,还要相信因为一个人视角不同给我们带来的感觉和认识上的差异。赵守亚的诗《遥远的西藏》、黄涛的《对风诉说》和余兆荣的《草原鹰》给我们最大的启示就是,当我们一旦把目光抬起来,把它投向那些雄伟、壮丽的事物,我们的心灵便会很轻易地在物质世界里找到依托和出路。有时,我们完全可以因为我们所注目、所热爱的事物的伟大而变得伟大一些。
我相信世界上任何一种事物都是有生命、有语言、有思想的,即便是一块石头。只是我们没有看到,没有发现,只要我们以心灵去叩问、去感知、去领悟,石头也会言说,草木也会传情。
一年,在时间的光碟上,充其量不过雪花儿一闪,“有”也可,但“无”却不可。在上帝那里,时间如花也花不完的金钱,但作为赏赐落到我们手上的时光却屈指可数,面对这张空转不停的光碟我心中充满了恐惧。所以每当把一期新的《岁月》放在手中的时候,心里总是有无限的感慨。光阴就在这一次次的投入和惶恐中荏苒着,一晃,十二本杂志便一一地翻过了;一晃,我们的生命便被悄悄地削去一节。怅惘啊!接下来该做点什么呢?我们的宿命是别无选择的,我们只能进入下一个磁道继续进行我们毫不情愿的旋转,但不知在下一个季节轮回里,我们能在那张碟子上留下点什么。或许,新一年的《岁月》会告诉我们一些什么,会向我们证明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