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在中国近现代音乐史料的研究与运用(写作)方面,存在着十分混乱无序的现象。无论是专业出版机构出版的报刊、书籍,还是非专业平面传媒发表的长篇、短论,谬误与疏漏几乎屡见不鲜。一些个别非专业报刊(有些甚至是名报、名刊)和一些戴有专家、教授头衔的人(有些甚至是资深望重的学者),在汹涌澎湃的市场经济大潮面前也变得浮躁起来,在理论研究与写作中不肯静下心来拿出时间去访谈当事人(或有关知情者),不肯下苦功夫去查阅浩瀚的历史资料、鉴别与推断准确的史料史实,只凭自己的资历和影响,凭自己早已模糊了的记忆,不负责任地谋篇立说。一些报纸杂志的编辑(特别是一些非专业报刊和出版社的编辑)本来就没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既不肯去认真核实史料,又不肯去拜师求教,加之过分相信那些躺在资历与头衔软床上吃老本的人(本来那些“老本”就早已暗藏争议)。结果,编发出来的东西,谬误与疏漏百出,造成以假乱真、以讹传讹的现象频频发生。
2005年11月5日,上海《新民晚报·夜光杯》发表的《人民音乐家冼星海》一文,可称得上是近年来一个十分典型的例子,在一篇不到1500字的短文里,竟有十八九处错误。《新民晚报》自《新民报》创刊算起,已有近八十年的历史。就是从1958年正式改称《新民晚报》至今,也有近半个世纪。这样一份在国内外影响甚巨、发行量颇大的名报,把这么多错误的东西发表出来,让国内外众多读者误以为是正确的东西来吸收,岂不是在愚弄读者?岂不是在拿我们中华民族先进音乐文化的代表人物冼星海开玩笑?岂不是在拿中国近现代音乐史开玩笑?
下面试就该文做出正误。
原文(一)
作者写道:“1927年,冼星海只身从广东考入上海国立音专,学习小提琴。与已是中共地下党员的作曲系学生沙梅为同寝室的上下铺。”
正误
在这简短的两句话里,所表述的内容全是错的。
一、1927年,上海没有“国立音专”之称。
1927年11月,南京国民政府大学院蔡元培院长与萧友梅先生共同创建“上海国立音乐院”,到1929年下半年,才被南京政府教育部降格为“国立音专”。所以,1927年没有“国立音专”之称。
二、1926年(也有人认为是1925年,但决不是1927年),冼星海“只身从广东考入”的不是“上海国立音专”,而是“北京艺专”音乐科,学习小提琴。
三、1927年,沙梅不是中共地下党员。沙梅的入党时间是民国27年(即1938年)。
四、1927年刚成立的“国立音乐院”也没有“作曲系”之称。当时学生只有23人,设有预科、本科、专修科(后改为师范科)、选科和特别选科。1930年2月,始建声乐系、钢琴系、小提琴系、大提琴系。9月,增设“理论作曲系”。10月,又将各系改称“组”,并有所合并。所以,1927年没有“作曲系”之称。(见1929年11月上海国立音专出版的校刊第一期及《音乐研究》1984年第三期《从上海国立音专内迁问题说起》)
原文(二)
作者写道:“一次,偶遇正在巴黎音乐学院学习小提琴的广东老乡马思聪,在他的引见下,结识了世界印象派的作曲大师保尔·杜卡。”
正误
这句话所表述的内容,有三处错误:
一、星海赴法前,就在广东相识了已在巴黎音乐院学习的马思聪。两人曾约定,如果星海去法国求学,可到巴黎音乐院去找他。星海到巴黎后,先是拿着老友司徒乔给他的地址去找司徒。因司徒离法,才去找马思聪(不是偶遇)。
二、马思聪介绍他认识的不是保尔·杜卡,而是自己的小提琴老师帕尼·奥别多菲尔,向他学习小提琴。
三、音乐史一般称“法国印象派”,并非称“世界印象派”。窃以为,称得上“印象派的作曲大师”的只能是法国印象派创始人德彪西。保尔·杜卡的作品只是“具有印象派风格”而已。(参见上海辞书出版社《外国音乐名曲词典》“杜卡”条)
原文(三)
作者写道:“在抗战爆发前夕,冼星海经常和麦新、孟波到大场陶行知领导的山海工学团去教歌……已是中共地下党员的麦新、盂波给冼星海讲述许多革命道理。”
正误
此段文字有三处错误:
一、“山海工学团”总团部移到上海大场镇孟家木桥后,领导该团的并不是创始人陶行知,而是团长(校长)张劲夫。(见1984年花城出版社出版的《春草集》中《怀念山海工学团》一文,作者为山海老团员、原广东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杨应彬)
二、抗战爆发前夕,麦新并不是中共地下党员(当然,孟波也不是)。麦新的准确入党时间是1938年1月,在浙江江山县,由刘田夫同志介绍入党。当时,他正在以钱亦石为队长的第八集团军“战地服务队”工作,活动于江浙一带国民党军队中,做抗战宣传工作。
现保存在哈尔滨“东北烈士纪念馆”的麦新日记原件中记载:“1937年9月25日完全确立了我的道路,自己成为无产阶级先锋队的一员了。”有人曾根据这段文字认为麦新的入党时间是“1937年9月25日”。但,经当事人孙慎、刘田夫、杨石(即杨应彬)、张恒等人证实,这是他加入“战地服务队”、离开上海的日子。即使麦新是“1937年9月25日”入党,也是抗战爆发之后,并非“抗战爆发前夕”。(见1982年5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麦新传》等许多史料)
三、麦新,1914年生人;孟波,1916年生人。一个比星海小9岁,一个比星海小11岁。抗战爆发前,麦、孟二人既没有多少革命经历,又没有多高学历,是1935年秋刚刚参加刘良模先生主持的“民众歌咏会”的两个青年歌咏爱好者,在1926年即赴北京艺专音乐科学习、1928年又在上海国立音乐院就读并参加发起学潮、1929年赴法留学、经历了令人难以想象的生活磨难、从巴黎音乐院高级作曲班毕业、1935年回国后已参加了两年多抗日救亡运动的冼星海面前,能“讲述”多少连冼星海都不知道的“革命道理”呢?这个细节,纯属编造。周扬同志生前在为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麦新传》撰写的序言中说,“麦新三十年代起,在上海就从事救亡音乐运动,成为冼星海的忠实学生”。无论从思想、经历、学历、贡献等各个方面,麦、孟在冼星海面前只能做学生,这个历史的真实是不会因某个人一时心血来潮所能改变的。
原文(四)
作者写道:“‘八·一三以后,冼星海参加洪琛领导的演剧二队,辗转湖北、湖南、江西,宣传抗日救亡。”
正误
一、戏剧家洪深,不是洪琛。
二、《中国大百科全书·戏剧卷》“救亡演剧队”条目的释文是这样陈述的:“二队队长为洪深、金山,自上海出发,在南京、徐州、开封、洛阳、郑州等地进行宣传演出,到达汉口后分为两队,洪深队在黄石、安陆、随县、襄樊等地活动一个时期后归入政治部所属
抗敌演剧队一、二队……”
正确的历史是,“演剧二队”离开上海,经江苏、河南一直向北行动,最后绕到湖北武汉后,仍活动在湖北省内。用上海话说,与湖南、江西根本就“不搭界”。作者不知为什么非要编制一个新的路线图。
原文(五)
作者写道:“在周恩来副主席的关怀下,以延安鲁艺全体师生的名义邀请冼星海去那里任教。”
正误
1938年秋,武汉失守已成定局,许多机关、团体纷纷撤离。正在为“到哪里去”困惑着的冼星海夫妇,接到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剑:转给他的、由延安鲁艺音乐系主任吕骥带头签名的音乐系全体师生签名的邀请函(后又发去两封电报),请他到鲁艺音乐系去任教,不是以鲁艺全体师生的“名义”。
原文(六)
作者写道:“在不到2年时间里,冼星海写下了《生产大合唱》等4部大型音乐作品和《到敌人后方去》《二月里来》《大行山上》等许多脍炙人口的抗日歌曲。”
文章开头作者也写道:“在他短暂的40年人生中,创作了4部大型音乐作品与500余首歌曲。”
正误
这段文字有四处错误:
一、星海到延安后,究竟写了多少部大型音乐作品,他自己有过介绍。1940年延安出版的《中国青年)(二卷8期)上,发表了星海撰写的《到了新天地》一文。文中写道,到了延安,“生活既安定,也无干涉和拘束,我就开始写大的东西。1935年开了头的《民族交响曲》在安静的窑洞里完成了。还有《军民进行曲》(歌剧)、《生产大合唱》《黄河大合唱》《九一八大合唱》《三八活报》……都能连续写下来。现在还有几个大的作品未完成”。在这未完成的大型作品里,就有1940年3月完成的《牺盟大合唱》。这样算起来,在不到二年的时间里,星海实际完成的大型音乐作品,不是“4部”,而是7部(或6部半)。而他一生中创作的大型音乐作品还要多于这个数。
二、《二月里来》是《生产大合唱》中第二场的曲子,不是单独创作的一首“抗日歌曲”。
三、歌曲《到敌人后方去》,1938年9月创作于武汉。不是在延安创作的。
四、《太行山上》的准确歌名是《在太行山上》。这首歌同样创作于1938年的武汉,不是延安时期的作品。
原文(七)
作者写道:“八个乐章的《黄河大合唱》旋律,冼星海只用了5天的时间就一气呵成。”
正误
不是5天,是6天。
光未然在《<黄河大合唱>的写作故事》一文中这样写道:“星海以6天时间的日夜突击,写出了《黄河大合唱》的全部曲调,又经过一个星期,一面参加生产劳动及其他活动,一面写出了全部伴奏音乐。”(见《风雨文谈》)
艾克恩在《永远震响的号角》一文中说:“历经六天(三月二十六日至三十一日)的突击耕耘,终于使这部抗日战争时期被公认为最优秀、最雄伟的大合唱在革命圣地延安诞生了。”(见1985年8月24日《人民日报》)
原文(八)
作者写道:“1940年5月14日,冼星海与袁牧之……前往苏联莫斯科。”
正误
星海离开延安的准确日期是1940年5月11日,不是14日。
钱韵玲在《星海在武汉、延安》一文中写道:“5月11日,这一天是你的生日,又是你离开延安的一天。这是一个更难忘的日子。”(见1983年11期《群众音乐》,此文有多处转载)
作者大笔一挥,随心所欲地让冼星海提前三天离开了延安。
作为中国音乐家协会的一名老会员,我呼吁,正直的、有勇气的、有责任心的音乐理论家和编辑们,警觉起来,捍卫我们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的纯洁性。不管是谁,不管是名报名刊,也不管他(它)资历有多深,影响有多大,只要发表了错误的东西,就应该在坚持真理、尊重史实、提倡争鸣、匡正谬误的原则下,展开正常的理论批评,不给错误的东西以叫卖的机会。只有这样,才能不断纯洁我们中国近现代音乐史的理论环境,才能使一部真实的、经得起历史考验的、有真正价值的中国近现代音乐史日臻成熟起来。否则,让这种混乱的局面无情地、旷日持久地延续下去,我们音乐学界几十年来刻苦研究、认真考证得来的正确成果,就会被这些谬误与疏漏一点一滴腐蚀掉。我们不应该容忍这种不正常的现象继续下去。
乔书田:原吉林省歌舞剧院创作室主任、国家一级编剧
(责任编辑张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