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预言家的人文关怀

2006-07-26 15:02
银行家 2006年7期
关键词:大明陛下帝国

骆 爽

“当罗马倒塌时,你会听到全世界自由的欢呼声。……我对我们民族的过去有信心,对我们民族的未来也有信心。” ——《宾虚传》

1597年,离大明帝国亡国还有47年,离陕西大饥荒导致高迎祥揭竿而起还有30年。

阴历5月,大明朝廷的一位高官,也是一位作家,时任司法部副部长的吕坤先生,准确地把握了政府贪污腐败、社会民怨沸腾、人民无法生存、大乱即将来临的时代脉搏,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献给皇帝。

?我私下以为,元旦以来,天气昏黄,日光黯淡,占卜者认为是乱世的征兆。现在天下的形势,已经出现混乱的迹象,还没有全面爆发。全国的民众,已经萌发祸乱的心,只是没人倡导而已。

现在天下的苍生贫困局面很清楚。自万历十年以来,没有一年无灾害,催收征税却依旧。我长期在京外做官,看见陛下赤子冻骨无兼衣,饥肠不再食,房屋没有遮蔽,连茅草房子也不完整;流民一天天增多,抛弃的土地也很多;留者输去者之粮,生者承死者之役。国君的门庭遥隔万里,谁能仰望申诉?而今国家的财富资源耗尽也很清楚。多年以来,建造寿宫耗费几百万两,织造耗资几百万,宁夏的变乱耗费几百万,黄河的决堤又耗费几百万,现在国家的大工程、采木费,又各耗费几百万。土地没有扩展,百姓没有增多,没有天降大豆、地冒黄金的好事,怎么能应付这局面?现在国家的防御疏略也很清楚。三大营之兵是用来保卫京师的,马匹和人员一半都是老弱病残,九处边关的部队本来是抵抗外侮的,但都勇于要挟皇帝,怯于对敌作战。……假设有千骑横行,兵不足用,必选民丁。用怨愤的民众与怨愤的民众战斗,与谁联合作战?

人心是国家的命脉。现在的人心,只希望陛下凝聚收拢。

?从人心开始说起,吕坤谈到不同阶层的人民艰难困苦的惨象,关中陇西的人民、江南的人民无不在忍受着敲骨吸髓之痛。

采木的民工、采矿的民工,其苦状和哀怨也不堪言。“入山一千人,出山五百人。”这些人正在拿生命和血汗作着生存挣扎。

太监们也开店掠夺民众,以压卵之威,行竭泽之计,难道还顾忌民众的困苦?

吕坤写道:法律是平衡天下的力量。我在司法部供职多年,每次看到诏狱一下达,主张公平的人大都有违皇帝的意愿,主张严惩的人都合乎皇上的心意。像往常陈恕、王正甄、常照等人的案件,我们官员欺骗上天哄骗百姓,已经自己废止了法律,而陛下还认为判轻了,全部施加处死的极刑。这样的法律又有什么作用呢?

吕坤不仅触及权力的合法性和巩固的基础来源于人心,即民众的拥护,而且在信中写到开拓言路的重要。

虽然我们16世纪末的文人高官没有言论自由的概念,但是吕坤献给皇帝的书信,是那个黑暗时代为数不多的提倡言论宽松的声音,这些声音在以后的清王朝三百年间就一直沉埋在地底。他说:

?自古圣明的君主,难道乐意听诽谤的话语吗?然而务求言赏谏者,知天下存亡,就在于言路的畅通或堵塞上。近来驱逐罢官的人很多。皇宫紧闭,帝位威严,如果不广开言路,使信息流畅,怎么能让圣明的光辉照耀万里?现在陛下所听见的,都是大家所敢说的,大家不敢说的,陛下就听不到。一人孤立万乘之上,举朝无犯颜逆耳之人,快在一时,忧贻他日。陛下诚释曹学程之系,还吴文梓等官,凡建言得罪者,悉分别召用,那么士大夫的心就凝聚起来了。

?帝国朝廷的高官吕坤认为即使从皇帝的统治稳定的角度,也应该开启言论的大门。

这是汉民族的最后一个王朝在16世纪风烛残年的岁月,高官、作家的一丝人文的光芒穿透黑夜。47年后,当满清铁骑如潮水般涌入中原和江南,用最残酷、最野蛮的文字狱阉割被征服民族的文化精神,用“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命令从头上入手阉割被征服民族的文化信仰,文化的传承断裂了,文化的脊骨被彻底打垮了。尽管现在仍颇活跃的遗老遗少们掌控的著作、影视剧将康雍乾时代吹嘘涂抹成盛世(连台湾作家柏杨也认为是第三个大黄金时代),在骆爽看来,那是一个黑得像无底洞的时代。在那样的时代,言论成为恐惧的代名词,著书成了灭门的利器,而告密又成了扭曲一个民族的催化剂。经历了那样恐怖的年代,才会知道什么叫做专制极权,才知道被征服者是如何生出奴性与恐惧的。

在吕坤的书信中,并不为大明帝国朝廷粉饰,他写道:

?全国贡献给朝廷的财物,营办既苦,转运尤艰。及入内库,率至朽烂,万姓脂膏,化为尘土。

自从抄家、没收的法律严重,株连的人很多。被诬告藏私的,诛连到亲戚和朋友。住宅一封而鸡猪大半饿死,人一出则亲戚不敢藏留。加以官吏法严,兵丁严密搜索,年轻的女子,也命令人解开衣服。我曾经目睹,我遮住眼睛,鼻子发酸。这难道尽是些元凶的家、罪行深重的人吗?一字相牵,百口难解。奸人又乘机恐吓,挟取资财,不足不止。半年之内,扰遍京师,陛下您知道吗?希望对抄家、没收财产的举动慎重,释放无辜的囚犯,那么京城的人心就凝聚了。

吕坤的这封信每一段都列举了我们大明帝国的不和谐的社会现象,触目惊心,而每一段的结尾也几乎都是对创建和谐的建设性建议。他心痛的是:“诛求益广,敛万姓之怨于一言,结九重之仇于四海。今禁城之内,不乐有君。天下之民,不乐有生。怨言愁叹,难堪入听。陛下闻之,必有食不能咽,寝不能安者矣。臣老且衰,恐不得复见太平,吁天叩地,斋宿七日,敬献忧危之诚。惟陛下密行臣言,翻然若出圣心警悟者,则人心自悦,天意自回。苟不然者,陛下他日虽悔,将何及耶!”

大明帝国的皇帝终于不能听取这样温和的改革建议,自私的人性不允许他那样做,僵化的体制不允许他那样做,正如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所说的:“是制度一个总失败。”

汉民族的文明在16世纪又迎来了一个山穷水尽。帝国的文化、风俗和体制资源无法孕育出更多的人文关怀,更多的言论自由和权力设计、利益分配。而此时,天灾人祸正在迅速逼近,干旱、蝗灾、饥荒、瘟疫,最后是流民暴动,怨愤的火山找到了一个爆发点。

而在帝国边境上,经历了元、明几百年的挤压,退缩到白山黑水的女真遗族,正焕发出新的生命活力,觊觎着大明帝国这垂老的狮子的死亡。当帝国各地流民蜂起,闯王李自成耗尽了明帝国最后的元气时,这些前女真的后代挥军南下,以区区几十万人征服了几万万人的汉族,以其野蛮的屠城和迫害,摧毁了汉民族反抗的斗志,以其文化汪达尔主义的策略,加深了专制极权下的奴性。

在一个被野蛮征服的时代和国度,只有脑浸水的患者才会阿Q式地认为是汉文化同化了满清,而看不到三百年来中华文化中优秀光辉灿烂的一面,被劫持的事实,看不到在大明出现的一缕黑暗中的人文关怀、言路开放的微光又重新掩埋在更深的黑夜的事实。

我不能推断,从吕坤渴望言路畅通、言路开放的思想火花中,从明末的士大夫的结社讲学中,能否导引出言论自由、思想自由的火光来,能否从他们的身上,引来中国的文艺复兴,走向中国的启蒙时代;我能肯定的是,在清王朝的黑暗统治下,中国的启蒙时代大大推迟,这是一个万恶的时代,留给中国人最大的遗产是奴性和专制的一切恶德、无边的恐惧,专制的没有荣誉感。

当我从清人张廷玉主编的《明史》中读来读去(据说实际执笔的是万斯同等人,从严谨和细节上说,明史是可读性强的,无奈诋毁明代文化的恶毒也隐藏在其中。而满清遗老赵尔巽们编的《清史》不忍卒读,不仅看不到文字狱半点迹象,连咸丰、同治都成了明君),我不仅没有被满清统治者迷惑,反倒读出了我们民族消失的记忆——在那样的黑暗时代,吕坤预言了乱世即将来临,避免乱像的惟一出路就是言路开放,给民众以申诉的渠道,凝聚人心。

责任编辑:范 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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