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汉华
一
鲁迅是人不是神,这句话已经被转述得太多了。我觉得应该从另一方面强调一下:鲁迅不是神,但鲁迅是一个真正的人。
是的,鲁迅不是完人(又有谁是完人呢?),他自己说过,他被古老的鬼魂所纠缠,苦于不能摆脱。他呐喊过,也彷徨过。他的愤激与孤独,他的苦闷与悲哀,自有不容轻薄的庄严,不可逼近的光热,但也确实包含着某些可以理解却无需效法的东西。但是,无论如何,他是20世纪的长子,是一颗时代风雨中升起的思想巨星,是我们这块大地上为数不多的高峰之一。
而我首先要说的点是:他是一个赤子,大地与人民的赤子。
仅此一点,就与形形色色的作家、学者、名流拉开了距离。
二
相国与人民是一个巨大的磁场,鲁迅欲逃无计,以血相荐。
先生没有小聪明,岂但没有,简直是太傻。热烈地拥抱所爱,热烈地拥抱所憎。他是大哲,比那些明哲保身者更洞彻底里,然而他偏不。我这里所说的尚不是指他一再谢绝史沫特莱等人要他到外国去治病的劝告,也不是指他参加杨铨追悼会而把钥匙锁进家里的决绝不归,而是指他在根本的人生选择上,把自己化作一把剑、一团火、一块磐石,自觉置身于历史与现实的十字路口,成心与黑暗、邪恶过不去。他也讲究壕堑、迂回,也在身上裹一片甲,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战。而只要战,危险就在。以他的睿智与“世故”,怎么会不知道只有刀不出鞘、龙藏于云、豹隐于雾才是最安全的道理呢?他是最清楚地知道讲费厄泼赖,做闲适小品,当名流,玩古董,是最保险的。他还知道那里面确有一份足以消遣人生的乐趣。他在年轻时就表示过对“花之朝,月之夕,剥一黄橙,暖半壶酒”的生活向往。然而,他把这一切又统统放弃了,包括名誉与地位,安逸与享受,连同健康与生命——先生只活了55岁!
知其乐而不为,知其苦而偏做,鲁迅成了十足的傻瓜。
然而,人民了解他,历史了解他。——1936年10月19日,一面印有“民族魂”三个大字的旗帜,盖上了先生那瘦小的身躯。
三
然而,我们今天又听到有人在指责鲁迅峻刻而不够宽容了,指责鲁迅偏颇而不懂生活了,甚至指责他耗精力于笔战而没有留下传世之作了。
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感受到,人是确实进化了,日见聪明了,个个精于选择,巧于经营,且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相较之下,越发显得先生愚不可及。
但我又觉得他们小,先生所说的那种藏在皮袍下面的“小”。难道今天就没有邪恶了么?难道今天就不再需要正义与鲁迅的疾恶如仇了么?难道对邪恶也要理解与宽容么?而对横暴邪恶,一味退避龟缩,能叫真正的生活么?我不能不疑心他们本来就自私、怯懦,却要以此来维系自己的良好感觉;或者简直就是一种清醒的麻木,麻木到泯灭了正义与良知。老实说,我感到厌恶,我从这种对鲁迅的轻薄指责中看到了人性的卑劣。人类如果真有堕落的一天,必定是沿着这缺口滑下去的。
对抗拒邪恶的伟大战士是不能轻薄的,对肩着重负的战士尤其不能。我们的命运不允许我们这样做。
四
我庆幸自己这一次的重读(第一次通读鲁迅已是20多年前的事了)。鬼使神差,一字一句。我因此不再困惑,虽然我长久地困惑过。
人类不就是这样一边抗拒着,一边创造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么?
冷风密雨浸过,苦汗咸水泡过,烈火毒焰炼过,斯成就了这样一个不朽的“民族魂”。我们因此而不再是“最可怜的生物之群”,因为我们已有了一个伟大的参照。
小而不能成为大,是无需为之悲哀的。只要对伟大保持一份理解,一份尊敬,也有可能使自己走出平庸的。但因其自身的渺小,转而指责大山不应那么高,不应那么大,就陷入万覆不劫之处了。不会崇敬伟大的人群,是命定没有前途的。
鲁迅还活着,不是作为单纯的文学欣赏,而是在病毒抗体的意义上活着,在人性自救的意义上活着。活得真实,活得有力。我真诚地感谢先生,即使有这样那样的不足,毕竟,先生是一个思想切入时代前沿,孤独无伴,成为散兵游勇,也不撤退的思想家。有此一点,也就够了。它使人们能比较经得起鼓噪也耐得住寂寞了。此刻,我可以自豪地宣布:我因先生而痛苦,也因先生而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