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栋
傅聪,一个在中华大地上涌动了近半个世纪的名字,他曾使多少人“以怀明志”,又曾使多少人“望尘莫及”。“要知修行读《家书》,常使斯人泪满襟”,它表达了多少仁人志士一生的梦想和追求。
当时踏着秋寒的暮霭来到我们中间,使我们每一个追梦之人非常近距离地感受他,聆听他的教诲,享受他的艺术人生。
一、用生命解读音乐,用音乐慰藉苍生
在音乐界乃至整个文化艺术界,半个世纪以来,傅聪是接受各种访谈和采访最多的思想家和钢琴家,光有文字记载就不下百万字,《傅雷家书》在中国可称之为老百姓家中书柜案头的一本“国书”,它影响了中国几代知识分子,它的人文精神一直在激励着今天的人们为之励志和进取。
一个民族优秀的资质,是以先人和今人经历的痛苦和战胜痛苦的能力所界定的,要理解这一切,需要一生感情的付出和播种,而傅聪堪称付出和播种感情的睿智之人。几十年来,他感情深处背负着博大深邃的东方文化,灵魂深处又时时承受着西方基督文明的冲撞,内心还要熬煎着尘埃及世俗带给他的种种痛苦。面对一个70岁老人敏捷的肢体和他精髓的讲解,听着他琴键上流水般的声音,常使我在他神采飞扬的讲座中思绪万千,一个以三点一线(琴房、音乐厅、飞机场)占据了一生大部分时间的人,一个在东西方艺术文明的长河中不停飘泊的人,一个一生坎坷的人,是什么力量在支配着他如此“忘我”,从他以下追及一生的钢琴艺术生涯中,我们不难看出傅聪“忧国、忧民、忧艺术”的赤子情怀。
傅聪是一个言语较少多为“静思”的人,只有在音乐的对话及交流讲座中,我们才可以看到一个真正而又单纯的傅聪;才可以看到一个滔滔不绝、激情四射、文化渊博的艺术大师的真正面貌。大师一生我行我素,是一个驾驭自我能力很强的人,唯独面对音乐,才可看到他一颗虔诚的心灵,他常说:“我是一个音乐的奴隶。”亨德尔、贝多芬、莫扎特、肖邦、德彪西等等,他们的音乐,带给我们多的是美的感受和心灵间的涤荡与共鸣,而对傅聪来说,从某种意义则是一种无可名状的“痛苦”,因为他解读了他们一辈子。天地间一些未知的东西,在知与不知间是一种追求和幸福,一旦痴迷到“造化”的境界,则是痛苦,因为他读懂了别人无法读懂的境界。正如李民铎对傅聪的评价,他是一个“解天书的圣人”。
傅聪是把中国的文化艺术和哲学与西方音乐艺术融汇并结合得非常完美的人,他的文学造诣和音乐功底同样的深厚,是一个有着极高学养的文人式的钢琴家,他的艺术造诣不仅体现在钢琴上,而且在室内乐及各种音乐风格体裁上都是音乐中人所不敢想象和无法比拟的。我们仅从以下几位音乐家的影子中就可以捕捉到他博大的美学思想。
肖邦——傅聪用心血追及了一生。可以说在东西方他是最有发言权的人之一,肖邦的玛祖卡也好,还是《二十四首前奏曲》以及《练习曲》《叙事曲》等等,傅聪都挖掘到了极致,他不仅仅是以“师古人”的美学思想在效仿肖邦,而更是以“师造化”的遐思给肖邦的音乐赋予新的“空”......“灵”......他用“熟读后主词”和黄宾虹绘画中的“故国之情”的意境去解读肖邦。欧阳修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被傅聪认为这是对肖邦最好的写意。
莫扎特也是傅聪最喜欢的音乐家之一,他常把莫扎特比喻成贾宝玉和孙悟空。他认为在莫扎特的音乐里面有一种大慈大悲,有一颗博大的仁爱之心,赤子之心,非常的细微,所以,从这一点,他很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同时,莫扎特又是音乐天赋和才华超群的人,他的音乐千变万化,如果给他一个主题,他可以想怎么编就怎么编,而且立刻就能编得非常好,这一点真像孙悟空。而且,莫扎特的幽默、俏皮、童真很像中国人,中国人的“天人合一”跟莫扎特有着很多相似之处,而且能入能出。像歌剧《后宫诱逃》中的悲剧美和中国戏剧中的人文美学思想很近似。莫扎特的音乐充满了人世间无限的想象和诗意,与中国文化有一种内在的联系,所以,从某种意义上,傅聪认为:中国人应该比任何民族更懂得莫扎特。
贝多芬的音乐那丰满的乐思和音响在我们的理念中总是有一种悲壮与命运的抗争。在傅聪的音乐思想中,同是一种抗争,意义则不同,他认为从这一点倒很像中国的杜甫,他是在和一种人间的世俗与习惯在抗争,悲愤之中充满了理想与激情的抗争,抗争到了顶点就有一种“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意境与辉煌,可以说贝多芬多首钢琴奏鸣曲中可以解读到许多他的影子。
对于舒伯特,傅聪认为他更像中国的陶渊明,在他的音乐里面体现出了一代中国知识分子一生的理想和返朴归真的追求与愿望。德彪西的音乐则更有一种“浩浩风波起”和“白鸟悠悠下”的东方美学境界。
傅聪在音乐上的严谨和超脱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他是一位既忠实于原作而又不拘泥于原作的人,在他眼里没有绝对的“forte”和“piano”,更没有绝对的“con brio”和“lamentabile”。在讲座中他用丰富的乐思和肢体语言,一会儿热泪放眼笑谈每一句乐思,一会儿又依谱循声细抠每一小节,“轻”与“重”,“快”与“慢”都细化到不能再细,音乐中的闪光点和每一句乐思常常折射出他无穷无尽的美学思想,激情飞扬之处,他天真得忘乎所以,行云沉静之际,又见他泪眼闭目遐思,显现出他内心深处无限的“忧愁”,“伤感”和“孤独”,也只有在此时此刻,我们才可以看到真正的傅聪,才可以看到他飘逸的音乐灵魂,他用这颗飘逸的心慰藉自己,慰藉着每一个善良之心。
二、虚怀若谷勤追日,不怜夕阳转头空
26年前,傅聪返回上海的那天,我们很难知道他当时的心情,“平反昭雪”,是当时经历了浩劫的那个年代利用率最频繁的四个字,傅聪失去了父母,国人失去了一对善良和为之敬仰的楷模。每每谈起《傅雷家书》,傅聪总是避而不谈,后来他都尽量不去碰它,因为一看,他整天都无法工作,太伤感了,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个世界很悲凉。1982年,从他被同时聘为上海音乐学院和中央音院的客座教授那天起,他以一颗赤子之心奔波于大洋两岸,不停地演出,不停地讲学,用音乐这个不朽的灵魂寄托他的哀思和理想,讲述着音乐中一个又一个传奇而富有真情的故事。
傅聪一生建树颇多,是举世公认的钢琴家,但他一生谦逊恭让,虚怀若谷,从不自满,父亲的一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成了他一生的铭鉴。一个70岁的老人每天还要坚持练琴8小时,最多的时候达到14小时,他的所为使我们深深地感到惊恐乃至汗颜,可以说他对每一个从事钢琴艺术的人来说,是一种震撼,这在世界上恐怕都是绝无仅有的。一个音他可以在琴键上领悟半天,他不由使我想起佛典中“世尊拈花”的故事来,他总是想寻找和领悟那最好最美的感觉,超越自我,超脱灵魂,这种“心斋”已达到了“忘我”的境地。傅聪对音乐的理念,既有“行而不流”的儒家文化的修养,又有“水流心不静,云在意俱迟”这种虚空、心静的佛学境界;同时,他又在时时追求一种原天地之美和不在人为,重天然的“道”家理念,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蕴在他思想中非常博大、深远。
他对钢琴的痴迷和练琴使双手伤痕累累,常常戴着手套,有时还要靠打封闭或缠绷带来维持弹琴,他对物质生活别无所求,常常穿着非常简便的唐装,可对音乐的虔诚之心容不得任何蔑视。在北京、西安等地就因为记者的随意拍照和剧场的不安静因素,傅聪中断了演出,他认为,这不仅仅是破坏了音乐,而更严重的是侵犯了远道而来听他音乐的听众之心。他视听众为上帝,在上海音乐学院贺绿汀音乐厅,有一次傅聪就坐在我前一排,我就亲眼目睹了他由于听众的来回走动,作为听众的他拂袖而去的事情。傅聪一生淡泊名利,有很多政治文化界的名人和国际音乐大师都是他的朋友,他也常参加一些国际文化交流和国际大赛的评委工作,可是这些对他来说都是过眼烟云。他常以“师古人,师今人,师造化”来铭训自己,常把自己定在一个很高的标准苦苦修行,从未怜惜过自己,也从不考虑身后之事,科技和物质文明所带来的成果,他从不猎涉,也不去享受,好像一切对他都是多余的,他有时甚至觉得技术革命所带来的CD等音像制品在某种程度上是对音乐的一种破坏。假如人可以再活500年,我敢断言,这500年对傅聪来讲,除了音乐还是音乐。
三、心底无私天地间,一身傲骨犹悲情
今天,我们每一个人从《傅雷家书》中感受最多的是那句“先为人,次为艺术家,再为音乐家,终为钢琴家”的思想和教育理念,在这样一个温良而有修养的人文家庭里,傅雷告诉人们的首先是立人之本,做一个有修养的人,做一个富有爱心和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尤其是要做一个慎终追远,明辨是非的人。家之遗风,影响了傅聪的一生,给了傅聪极大的生存空间。就人文修养,傅聪常说:“你弹肖邦可以用唐诗的意境去抒发情感,而明天也可以用古希腊的建筑或雕塑去解读,不同的修养,不同的文化境界,才能有品位,有追求。”言语间,充分显示了艺术的“空筐”结构。傅聪正是有了博大的人文底蕴,才使他自如地畅谈音乐,使他能平静地面对许多不公甚至让他痛心的东西。特别是自己的国家不美好的事情最使他为之痛心,也表现出了他忧国、忧民、忧艺术的拳拳赤子之心。
傅聪是一个有名的敢抒己见,敢正视听,敢于批判的个性中人,不管怎么尖锐,怎么得罪人,怎么不中听,他都是实实在在地和盘端出,这种精神和傲骨在当前音乐界乃至整个艺术界中,是难能可贵的,尤其是对一些大师级的甚至一些顶尖级的人物或演奏家,他也是不遗余力地批评指正,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像拉赫玛尼诺夫,当今演奏大师波格雷利奇等等。对一些国际性的音乐比赛和权威性的国际钢琴比赛,在他是评委的情况下,也是直言坦诚,不计后果。他恨不能把自己所有的感悟和真情用音乐的方式毫不保留地托付给他人,让人脱离世俗的偏见和虚伪,多一点真情实感。按老庄之学,叫做任性而行,也叫直道而行。感情真者,性格也必然直率,大师力图以解读音乐的心灵,改变其人为虚伪的属性,使之成为合乎情性、顺乎自然的一种纯真的人性。
音乐可以兴,可以怨,听亨德尔、海顿、莫扎特的音乐,可以唤起人们朴素而纯真的天性,给人以心灵的平衡;贝多芬带给我们的是悲愤和理想,有时伤感,但仍可以看到光明,可以重塑我们驱散阴暗的勇气;听肖邦、门德尔松、德彪西,可以使我们回归人间多情,忧郁的本性。而听傅聪弹琴,听他讲学,总觉得是慰藉和浇灌着干涸的心灵,一次又一次唤起我们无数次的激情。一个以音乐为生命的人,以“师今人”的现实主义理念,为我们又垂范着一个“师古人、师造化”的理想之美。
阅尽人间春色秋风,踏遍世上荆棘坎坷。世间美好的山川景色,傅聪的足迹是屈指可数的,而他起伏跌宕的人生阅历,真可谓荆棘坎坷,当我的笔尖在纸上无数次地落上落下的时候,在我的眼前总是飘动着一双布满伤痕的双手,在黑白琴键上抬起落下,当我每每看到他老人家为我题写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稳重而又沧桑的八个字的时候,总是思绪万千,眼泪在眼眶不停地旋转,你一生苦诣还嫌易浅,但天地之大,人生短暂,又何能穷尽?傅聪,我所敬仰和崇敬的人,多么希望您不要再飘泊,回来吧!回到生你养你的土地,因为这里有爱你和尊敬你的人。
后记
2004年下半年,我作为高级访问学者的身份,赴上海音乐学院学习,恰逢傅聪来上音讲学,有幸的是我不仅能近在咫尺听他弹琴讲学,同时还承担了他讲学中一些事务性工作整两个多月。
曾记得一本《傅雷家书》使我实现了弹钢琴的梦,又使我懂得了许多做人的尊严。两个月过去了,总是有一种冲动时时撞击着我,我要把全部的感情和情怀写出来,虽然是一篇断言残简,但是我不得不以肢解的感受仰视我一生最尊敬的人——傅聪。
同时,我要非常感谢我的老师,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教授、钢琴演奏家周铿,他身居国外多少年,是他架起了一座座东西方钢琴艺术的桥梁,举办了许多国际间的钢琴艺术交流活动,为推动中国钢琴事业的发展做出了贡献。在此,向他表示深深的感谢和敬意。
张栋 西北民族大学音乐舞蹈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