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鹏振
今天的读者,可能不一定喜欢周作人的散文,它的结构那么散漫,叙述那么拉杂,语言那么清淡,似乎吊不起阅读的胃口,连香港司马长风先生对周文的“拉拉杂杂”、“散漫无边”,也颇有微词。但在二三十年代,周作人的散文却极受推崇,胡适说他平淡的话语包含“深刻的意味”,郁达夫说他的漫谈“句句有分量”,钟敬文说他的文体“幽隽淡远”,许钦文说他的小品文“娓娓动人”,废名说他的文章“最能耐读”,朱光潜说他“清淡的小品文”并世无两,可以称得上好评如潮了。这些说法就其小品文而言,不是没有道理的。
周作人早期的散文多“浮躁凌厉”之作,如《碰伤》等,这类散文主要受英国作家斯威夫特的影响(斯威夫特在他的作品中幽默、辛辣地嘲弄着他所处的世界)。不过,随着时局的变化、年岁的增长、心境的移易,受英美随笔、霭理斯学说、日本文化的影响,后来便力主平和冲淡,恬静闲适了。其构思重在平凡小事物身上找出其天趣、物理,采用那种近乎“无结构”的自由体,下笔从容舒徐,语言素白耐嚼,有着平和、冲淡、闲逸的情调,形成幽远、明净、清雅的意境,读来给人一种温厚而又淡泊,绵恬而苦涩的感觉,的确别是一家。读读《故乡的野菜》,我们对这些就会有直接的感受了。
这篇作品与《乌篷船》都是周作人小品文的代表作,它通过对故乡几种野菜的介绍,描绘了浙东乡间的民情风俗,表达了对故乡的怀想和对童年的眷恋。文章的结构几无“匠心”可言,先阐释“故乡”,再介绍“野菜”。
周作人抒情不故作惊人之笔,第一段出语极平淡,淡淡的笔墨掩盖起浓浓的乡情。表面看,作者对浙东故乡似乎真的没什么“特别的情分”。一是表明他的故乡观念是淡漠的(凡住过的地方都可算故乡);二是声言故乡在念想中是轻淡的(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其实,他是“冷中有热”,把很在意的事说得似乎很不在意,把很有情的事写成似乎颇不经心,这一点要联系到下文作者对故乡风物的津津乐道来思考,一联系就会发现作者对故乡的亲近之情和怀念之情。
下面开始写野菜,要写好有两个难题,一是这些野菜必须扣住“故乡”二字,打上“故乡”的烙印;二是介绍的对象都涉及到形、色、香、味,很容易给人重复单调之感。作者是如何处理这两个难题的呢?他把野菜的介绍和浙东民俗、儿时活动结合起来写,从而解决了第一个难题。选择不同的侧重点,并注意摭拾相关材料纵横比较,从而解决了第二个难题。解决这两个难题,需要很宽的知识面:民俗的、百科的、中国的、外国的……作者中外书籍读得很多,故而行文时能左右逢源,随手征引,却毫无半点卖弄炫耀的意思,显得妥帖自然,平易亲切,我们读之无意间增进了知识,并得到精神上的陶冶。
先看对荠菜的介绍。由妻子说西单有荠菜卖,引起对故乡荠菜的追忆。从采集写到传说,采集场景是描写重点。在交代浙东人春天“随时采食”之后,作者写妇女小儿纷纷操剪挎篮,蹲地搜寻,写小儿唱起关于荠菜的歌谣,寥寥几笔,就把采集者出场的形貌、劳作的状态、寻求的神情、采得的喜悦,特别是孩子们在园地上戏耍的乐趣,逼真生动地写了出来,这些描写既富于生活情趣,又极具地域特点。后面写传说,介绍吴地风俗,三月三,男女戴荠菜花,其繁盛连桃李也自愧弗如(点荠菜花的耀目),或置灶径上“以厌虫蚁”,或簪髻上“以祈清目”(点荠菜花的用途)。这几处引用意不在炫博,而在于与浙东民俗相比较,突出浙东的特点:“不很理会这些事情”,采荠菜全为了食用,这就呼应了前面的“春天常吃”、“随时采食”等处,扣住了“故乡”二字。
对黄花麦果的介绍,又是一种方法。没有具体写采集情况,先来一段生态说明,从学名、种属到叶的形色、花的型色,一一用简明的语言道出,具有百科全书或博物志的严谨性和科学性。这段文字使文章别具趣味,但并不能显示出野菜的地域特征,于是,作者又把笔触伸向民俗,接着写黄花麦果糕的制作及茧果的用途。“采”“捣”“去”“和”“作”几个动词,精练地说出糕的制作过程,民俗特征渐显。带有浓厚方言色彩的儿歌的插入,勾画了孩童“吝啬”的心理,从侧面赞美了糕的好吃,又进一步强化了乡土气息。文章又用较多的文字介绍了浙东用茧果作供的独特风俗,从茧果形状写到得名猜想,写到多年不见,顺势又用日本风味的“草饼”与黄花麦果糕加以比较,含蓄地表达了对故乡的爱意和对儿时生活的眷恋。“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这些句子中所包含的怅惘意绪是不难看出的,这种怅惘,正见出故园情深。
上文提到扫墓,下面又从扫墓的话题写到紫云英。在点出它的俗名之后,具体写它的用途,写花的美丽及药用价值。紫云英除了用作肥料,还可食用,给作者儿时留下深刻印象的自然是食用,“采取嫩茎瀹食”,点食用方式,“味颇鲜美”,言其味特色,“似豌豆苗”,突出“嫩”和“鲜美”,虽是白描,情感却深。写黄花麦果的花型花色,是静态说明;写紫云英的形色,则变为动态描述。画面辽阔而美丽,远看,“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近看,“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这些描写把紫云英整体色彩的绚美,花朵形状的可爱,历历如绘地展示在读者面前,不是观察仔细,断然写不出的。即使写这样美丽的景致,作者也没有用华丽的词藻,没有丝毫的夸饰,只是出以“非常好看”、“尤为小孩所喜”这样的淡语。写花又插入白花可以治痢的传说,这无可稽考的知识得之于乡间,“故乡”二字隐含其中。文章又引用《俳句大辞典》里的话,说明紫云英在日本也习见,女性尤爱采摘。但她们采来是食用还是簪戴呢?没有交代。这段征引,目的无非是强调紫云英的可爱,再就是为浙东的民俗提供一个参照,以突出野花之用的故乡特色。文章结尾部分扣住扫墓民俗,用简练明净的笔墨,写常玩紫云英花球的调皮小孩,听到上坟船的鼓吹声或发现篷窗下的紫云英花束(还有杜鹃),就带着好奇和新鲜的冲动去追看“船里的姣姣”,生活情趣非常浓郁,浙东的风土人情可见一斑。
按照一般规律,分写之后还得有个总收抒情什么的,但作者把第三种野菜写完即完,不复多言。
周氏兄弟,文章风格迥然不同,一个如老吏断狱,下笔辛辣,一个如名士清谈,庄谐杂出。《故乡的野菜》在构思、行文、语言上,都明显地体现出周作人小品文的特色。我们以“貌甚闲暇”的姿态读这种“貌甚闲暇”的文章,才有可能读进去,读出他淡语中的深刻、随便里的雍容和白描里的隽永来。
附:
故乡的野菜
□周作人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人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
黄花麦果韧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黃花麦果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作“御形”,与荠菜同为春天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
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称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瀹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罢。”中国古来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
十三年二月
(1924年2月作,选自《雨天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