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服大地的人们

2006-05-30 10:48高超群
南风窗 2006年8期
关键词:田地先民大山

高超群

去年秋天,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去川西。蜀道艰难,山势险峻,坐在车里我也常常会心惊肉跳。车在山底蛇行,望着扑面直立的大山,瞬间就能体会到自然的可怕和人类的渺小。拔地而起、几乎直立的大山布满杂乱茂密的树木和赤裸嶙峋的石头。山林没有边际也几乎没有任何声响,仿佛蕴藏着可怕的秘密和吃人的妖怪。身处其间,自然就会理解人们为什么会崇拜自然,会匍匐在那些狰狞的自然神谛的脚下——那是发自内心的对自然的恐惧和崇敬。

然而就是在这山间,时时会闪过一小块经过仔细平整和多年耕耘的田地,田里长着郁郁葱葱的庄稼。田地窄小得可怜,就像人们常说的,几乎农夫头上的草帽都能把它遮盖起来。有时候,田地是在陡峭得几乎难以站立的坡地上,而庄稼却还是稳稳地立在上面。这些田地显然都是经过几代人的开垦和修整,田地的边缘有用石头和草木结实地垒成的田埂,依山的一边也铲得整齐光滑。这小小田地的出现,使大山的面貌为之一变,农夫们的耕种使大山有了人的气息,使它不再那么狰狞、神秘,反倒是充满了生机。

我们的先民初来这里的时候,除了手头的工具和劳作生活的习惯,并没有别样的东西。但是,这里自从有了他们,人伦和文明便被种下。在他们的眼里,土地如同自己的亲人。这里的土地养活了他们,而他们也熟知了土地的习性,知道哪里有着危险,在哪里能够得到丰厚的收成。他们时时改造土地,把它们平整、深翻,围护起来,使它脱离自然的粗野状态,将它驯化成自己的伙伴。《诗经》里讲周室兴起的时候说:“天作高山,大王荒之;彼作矣,文王康之。”(荒是开辟、康是发展的意思。)那时的人们也是这样地劳作,也是这样的心态。他们创造了中国最灿烂的文明。

事实上,他们的生活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可悲和凄惨,他们并没有被环境奴役,没有如同蛮族一样,陷入绝望或者自暴自弃。他们的生活,虽然并不舒适,但安详而快乐;他们并不以安闲、无所事事为快乐幸福,也并不想望别人的奢华;他们需要别人的帮助来改善自己,但并不需要怜悯。因为他们从来也没有把希望寄托于对别人的乞求,他们知道生活还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古人说“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错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君子只看重自己的努力,而不去幻想天的恩赐;小人却放弃自己的努力,而专去幻想天的恩赐。)他们就是君子之道的践行者。

我们的先民是乐天知命的,他们并不屈从于自然的限制,也不是完全消极地无所作为。他们体察和接受自己的命运,顺应天时、努力进取。圣贤有言:“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循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寒暑不能使之疾,妖怪不能使之凶。”他们正是秉持着这样的信念来与“天”相处。

与勇武蛮野的民族相比,他们或许是懦弱胆怯的,或许他们常常败在这些异族的手下。但是就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蜷伏在可怖的自然脚下,最终他们打败征服驯化了这些蛮野的民族,使他们也脱离了对自然的恐惧,对人的轻贱。我们的先民就是凭借这种自强自信、坚韧乐观、勇于进取的精神,凭借着教养自己的文明,走遍并且驯化了这块并不富庶的国土。

时至今日,他们耕作和生活的方式已经不适应时代的需要,他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用现在的话来说,他们成为一个人数众多、规模巨大的弱势群体——贫穷而且遭人歧视,形形色色好心的人们忙着为他们争取资源,救助、教育他们。一种主流的意见认为农民应该有自己的组织,实现自治,理由只是为了农民可以通过这个手段获得更多的利益,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他们生活的困苦程度。但是从根本上说,自治是村民为自己的命运负责,是一种公民道德的体现。这是两种相似但却完全不同的思路,其差别在实践中或许将更为重大。

他们不应当因为职业而遭白眼,也不应当因为贫穷而被耻笑。因为他们从来都不是冥顽不灵的奴隶,他们并不需要皮鞭下的强制来改造奴隶的德性。恰恰相反,正是由于他们的勇敢、坚韧,才有了民族的自由,正是由于他们的勤劳和勇于进取,才有了城市今天的繁荣,国家才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在今天困扰他们的并不仅仅是贫困,歧视和各种束缚、压制或许是更为根本的原因。令人欣慰的是,从实践上看来,他们是质朴而踏实的,丝毫没有好高骛远或者高谈阔论的劣习。他们也不再把自己视为需要看护的孩子,相对于发善心的“叔叔阿姨”的照顾,他们更看重自己手中的“武器”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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