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冬至
我们这代人的人格结构有欠缺
《南风窗》(以下简称《南》):我看你的择业,是讲究对口分配的,你一个记者怎么会是这种专业的?是你自己选择的么?
杨继绳(以下简称杨):说起来是40多年以前了,我中学时代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记者。那时记者在我心中是个神圣、崇高的字眼,马克思、列宁、毛泽东以及我尊敬的一些历史人物都是办过报纸,写过稿子的人。做记者不仅可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更重要的是能为老百姓伸张正义,上初中时有一次语文老师在班上读了我的一篇作文后说,“杨继绳将来能做记者”,下课时有个调皮的同学弓着腰,撅着屁股,在我面前一边蹦着一边喊“记者,咔嚓!记者,咔嚓!”我想,记者在人们心巾怎么会是这种形象呢?要是将来我做了记者,一定要力图改变记者这种肤浅形象。我小时候,村上在一千地土家里抄家,弄出来很多书,我偷偷看了不少,特别羡慕小说里的那些侠客,我想武侠我是做不了,当记者就算是文侠吧。我本是打算报考新闻系的,可1960年高考那年,当时全国仅有的复旦和人大新闻系在湖北一所不招生,另一所只招调干生,学校就让我报考了清华。
《南》:你在清华大学一定也耳濡目染,受了一些人文熏陶吧?
杨:很遗憾,我的青年时代在清华没有感受到什么人文熏陶,就是学了造拖拉机,其他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将来就是做一颗社会主义螺丝钉,还要这么多熏陶干嘛。
记得我一进学校,就参观清华大学反右派展览,进行忠诚教育。接着下乡劳动50多天,一方面接受劳动教育,一方面开展保卫“二面红旗”的辩论。现在回想起来我们那一代在中国顶尖大学受到的教育也就是两条:“实用主义加功利主义”,记得当时蒋南翔(时任清华校长)在大会上说:你们要在这个社会上立足,就是两条,第一,要听话,第二,要能出活儿。现在回想起米,这个话作为父亲告诉孩子的人生经验还是可以的.但是作为一个大学校长,一个教育家教育学生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南》:但毕竟清华大学是一所有文化传统的大学,至少是过去的留美预备班,有开放的视野,理工科学校也讲究要追求真理呀?
杨:这就是那个年代政治可怕的地方,我在学校的时候,图书馆里过去的书基本没有了,只有马克思主义著作。我曾经半开玩笑地说:“文革前的政治经济学讲资本主义可归纳为四个字——“造反有理”,讲社会主义可以归纳为五个字———“社会主义好”,学生掌握了这九个字,教育的日的就达到了。所以我们这些清华大学的学生,在学校里从来没听说过王国维,陈寅恪;很多年以后才知道这是清华历史上的大师。我们学校的主旋律就是又红又专,红是最重要的,记得那时候校友杨振宁,李政道得了诺贝尔奖,学校里党支部就组织大家批判,要我们千万别学这两个人走白专道路。我当时特别积极,还是团支部书记。
我说这个话不是谦虚,确实是实际情况,我们这一代人从进入社会开始,知识结构、人格结构都是有欠缺的。
30年懂得一个道理:
说真话,求真理,做真人。
《南》:那你是怎么走上记者道路的呢?
杨:我那一届恰好中央媒体来清华招毕业生,当时招记者就三个条件:“党员;贫下巾农出身,能写”,我都符合,老师就推荐我去了。
《南》:这下终于实现你的理想了。
杨:哪里呀,这才刚刚发现离理想有多远。那时候我觉得当记者是很神圣的,脑海里都是邵飘萍,范长汀这些榜样,觉得当记者可以指点江山。1968年1月10日我去天津分社报到,刚去就失望了。见到一批记者,他们的工作和我的理想差得很远,把“听话”放在第一位。个别老记者看到我满腔热情就劝我,“我是走错路了,没办法,你年轻,有文化,你别干这行,浪费一辈子。”我呆了3天就受不了了,卷铺盖回北京要求重新分配,但是老师说已经分配完了,你得自己找单位。我没办法找到天津内燃机研究所一个师兄那里,心想这里我总能发挥专业特长厂。结果他反过来劝我:别以为我们这里能搞什么研究,这里整天乱七八糟的,不务正业,你千万别来,要不然耽误一辈子。我最后只好认命了,灰溜溜地回新华社当记者。
《南》:这些年来你是怎么适应这种情况,并且有后来的成就啊?
杨:我大致把我当记者的这30几年以10年为期分为3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1968年到1977年,我在新华社天津分社工作。那时候比较年轻,以见报率为荣,发了稿子就很受鼓舞。那10年就是紧跟形势跑,拼命写,发表了许多跟潮流的稿子。粉碎“四人帮”后,我把这个时期的稿子盘点,发现90%的都应该付之一炬。能留下来的稿子只有两篇,一是1972年与马杰合写的《天津驻军大量占用民房严重影响军民关系》,另一篇是《天津劳动生产力调查》,这两篇不是跟潮流,是根据老百姓的呼声写的。10年的教训使我学会4个字:实事求是,这四个字我虽然早就认识,但真正理解它还是花了10年青春的代价。
第二个阶段是改革开放后的10年。改革带来了中国新闻界的黄金时代,新闻事业出现了生动活泼的局面。这个时期我写的稿子虽然有一些仍算是应景之作,但有一大半确实是自己独立思考的结果。虽然不能完全讲真话,但可以不讲假话。
第三个阶段是90年代,职称评完了,到顶了,没什么后顾之忧,连那些不真不假的应景之作也很少写了。这10年我尽可能讲真话,力争让自己的文字对得起历史,真正实现了一个记者的最大追求:说真话,求真理,做真人。
被无知和恐惧所驱使的年代
《南》:很多人就这样过来了,你为什么会是不一样的一个?
杨:总的说来,这30多年是一个由盲目到自觉,由幼稚到成熟的过程,是不断追求的过程。
这个过程也是很痛苦的,是一个否定自己的过程,特别是否定那些被别人看成是自己成绩的东西。在我说的第一个10年,曾经有一年上过《人民日报》的11个头条。姚文元讲话,我们就跑到工厂里,找几个丁人谈深受鼓舞的体会,回来就整一篇稿子。这叫什么新闻记者呀?这段历史我感觉特别忻隗。当时记者小强凋客观,如果你追求客观就是站错了立场。而新闻也被当工具来利用,我有一个朋友报道了焦裕禄,说焦裕禄床头放着两本书,一本是《毛选》,一本是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修养》,后来刘少奇被打倒了,就改成了放一本书是《毛选》,再后来刘少奇平反了,又成了两本书。那个时候当记者付出的人格代价太沉重了。
《南》:那个时代,我们国家遭受灾难,你在当时做那些歌颂报道,有没有怀疑过?
杨:很少怀疑,或者说觉得有问题也不敢往深入怀疑。说起来你会觉得奇怪,我父亲就是给“3年自然灾害”饿死的,而我当年还歌颂大跃进呢。
直到今天我的悔恨也无法弥补,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而我最惭愧的是当时我内心竟然没有很大的痛苦,我相信当时公开讲的那些理由,说是苏修逼债、自然灾害,所以“少数地方”发生了饥荒。那个时代的人思维方式都被扭曲了,整天热血沸腾的样子,但连父亲都被饿死了居然也没有太多的痛苦,唯有牺牲多壮志么。
《南》:但毕竟人是有思考能力的,为什么会这样?
杨:一种原因是出于无知,那个时候的中国人确实对世界上在发生什么毫不了解,对自己的国家发生了什么也非常懵懂,那个年代的人确实非常单纯。记得我在天津采访工人家庭的时候,他们生活非常苦,一家3口住5平方米的房子,家里就一辆自行车值钱,还得挂在屋里墙上,就过这种生活,他们还觉得自己是主人翁;比美国工人阶级幸福多了。
除了无知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人们根本不敢怀疑,我也是这样。谁独立思考就要被淘汰,很多残酷事实就在眼前发生。有一个比我高一届的同学,因称赞铁托一篇批评“社会主义阵营”的长篇讲话,失去了考大学的机会。他考初中时是全县第一名,我是继他之后的第,名,所以我们很熟悉。他学习成绩优异,读书多而勤于思考,才17岁就因独立思考失去了前程。
新闻记者就是对历史负责的人
《南》:在那种年代一个有良知的记者,难道一点发挥自己能动性的机会都没有么?
杨:在那个时代,很多时候要说真话非常难。首先我前面说了,当记者的往往自己就给真相吓住了,不敢写了,就算记者敢写,组长害怕了也不行,组长上面还有采编主任,分社社长,总社编辑,国内部值班室,一层层地过滤,一层层地“顾全大局”,不跟着政治潮流走的声音要能发出来那是奇迹,多少真相就被这个冷酷的系统“自律”掉了。
当然也不能说一点能动性都没有,比如在1972年,我写的《天津驻军大量占用民房严重影响军民关系》一稿得到了毛主席和周总理的批示,作为中共中央文件转发全国,并责令全军退出所占大量民房,称得上是为民请愿了。当时是轰轰烈烈的,仅北京军区就退出了所占民房39万平方米。当时我曾一度飘飘然,后来细想起来记者的作用是有限的。
《南》:除了适应这种环境,还有没有别的选择?
杨:那种体制下只有三种人,一种是“适应的人”,不仅主动迎合,还可以创造发明,他们混得如鱼得水;第二种是“消沉的人”,我惹不起你,就躲着你,消极怠工;第三种人是敢于抗争,力图改变的人,这样的人在我们的文化中是风毛麟角,但总得有人努力来做,我们的国家才有希望。
《南》你把你自己看成哪一种?
杨:我说了这么多抱怨的话,其实我蛮幸运的。作为新华社记者,多年以来,我是有某种特权的,可以接触其他人无法接触的社会层面。毫不讳言,我曾经自觉不自觉地干过违背良心的事情,当我明白了这些,这种耻辱感就推动着我努力去做第三种人。
《南》:你这样也算一种大彻大悟吧?
杨:是呀,历史给我们这个民族的教训太深刻了。我们新闻记者就是对历史负责的人,今天的新闻就是明天的历史,中国古代史学家强调“史德”。他们在修史时忠于史职,忠于史实,坚持善恶必书,书必直言,为了保持史家的情操,有的人不惜以生命作为代价,这就是社会良心的体现。
我自己走了很多弯路,从最初的热血青年,到感到失落消沉,进而开始怀疑,直到90年代中期开始接触一些国外的书籍,才开拓了视野,真正开始思想层面的痛苦反思。今天的中国和“文革”年代相比有了很多进步,盛行一时的“事实为政治服务”的做法遭到了唾弃,“舆论一律”也被打破了。更应该有一些传媒知识分子拿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史家情怀,比我们这一代人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