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需要证明

冯远征

一个初春下着淅淅小雨的午后，我怀着如雨的心情如约而至，去接受一个庄严的“讲述”——一位共和国第一位女法官的讲述。

当我轻轻的叩开这位老夫人的房门，呈现在眼前的一切让我惊呆了——90岁的她着一件粉红色的上衣，配一件白色的长裙，一袭白发成圈，被束在脑后，面部还扮着淡淡的妆，眉毛是纹过的，唇涂抹了黯红色的膏，给人一种雍容且淡雅之感。

我被老夫人让进了客厅，啊！我又一次被惊呆了——墙壁的正方悬挂着老夫人与她先生的结婚照片，青春时的她美丽端庄，使我想起了电影《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洁白的婚纱映证着属于她与他的洁白无暇的婚姻。她的先生是一位国务院的参议员，当年年轻的他身着晚礼服，好一副绅士的气派。餐桌上摆放着一个大大的蛋糕，四周布满了盛开着的鲜花……

“远征同志，”老夫人开口了。“今天是我们结婚70周年的纪念日，可惜他……”老夫人说不下去了，许久，她抽泣着说：“我们曾在20年前相约今天……”老夫人又说不下去了。

老夫人切开了精美的蛋糕，把第一块蛋糕摆放在先生坐了一生的位置上，然后开始了属于她的“讲述”。

时光被她拉回到70年前。

一位美丽活泼的少女同时被父亲的两位在国外留学的学生暗恋着。这两位学生一位姓刘，一位姓唐。

一天，她同时收到了这两位先生委托花店分别送来的两束玫瑰花，一束是象征着爱情浓烈的红玫瑰；一束是象征着爱情纯洁的白玫瑰。该收下谁的玫瑰？退回谁的玫瑰？第一次面对求爱的她不知所措，她手捧着这两束鲜艳的玫瑰，哭了。“千万别伤害了他们初恋的心呀！”她在想。于是第二天清晨，她独自来到了花店，是送花给她的同一个花店，亲自挑选了一束白玫瑰，一束红玫瑰，请花店分别转送给他与他……

哪知10天后，她又几乎同时收到了这两位先生分别寄来的钻石戒指，两枚几乎相同款式的钻石戒指。该收下谁的戒指？退回谁的戒指？她晓得收受戒指是爱的一种佐证，望着这两枚戒指她又哭了。她找到了母亲，母亲一字一句的说：“你还不到爱的年纪，还不晓得爱，爱是一种责任啊！”“什么是责任？那我该怎么办？”她问。母亲说：“我给你一条最好的建议，那就是把这两枚戒指都退回去。”第二天，她在母亲的陪伴下来到邮局，将那两枚戒指寄了出去。她流泪了，是一种歉意的泪。

此时，两位先生又几乎同时服用了安眠药，又分别被送往了同一个医院，昏迷中的两位先生在喃喃的梦呓着。刘先生说：“要走我走，要走我走！”唐先生说：“该我走了，该我走了！”“以死相许可是对爱的一种真诚啊！”这次她又哭了……哭得很痛。

两位先生终于被爱的力量挽留住了生命。7天后，这位少女几乎同时又收到了这两位先生分别寄来的两封信。一位先生用清秀的笔墨写来了一封散文般的“告别信”，信中称这位少女为“璐璐姑娘”，并嘱咐她要“多多珍重”。另一封信则是一封血书，是咬破中指写就的。他将自己称作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护花人”而她则是他心中的“花儿”。这位少女终于寻到了爱的证明。“我懂得血书比普通信函的不同价值，何止另一份信还是一封告别信！”这位少女在想。

几天后，第一位姓唐的先生离开她去了上海，是不辞而别。而她用心挽住了第二位姓刘的先生。这回该轮到这位少女用爱去证明了。

留下的刘先生长她六岁，且已婚，还有三个儿女。这位少女的父亲曾是与孔祥熙在国外留学时的同班同学，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这位少女执言：“先生3岁定亲，14岁被迫成亲，难道也是他的错？”这位先生的先生词穷了。“你要是嫁她，就别再回这个家！”父亲大声的吼着……

在一个漆黑的夜，她和他“私奔”了。他们去了延安。没有带去一分钱，没有带走一件物，带走的却是用金钱与物质买不来的爱和爱的证明！如今，位于北京东城区希腊胡同的一所大宅院内的客厅地板上依然刻有“璐璐”的字样。那是她伴刘先生出走的那个夜晚刻下的。

为了一心抚育先生留下的三个儿女，这位少女献出了期待作母亲的梦想，她背着她的先生偷偷的做了节育手术。她视三个儿女如亲生儿女，如今三个儿女学有所成，爱有所依，孙儿满堂。她用母爱证明着自己的伟大！

先生一病不起，86岁的她一直守候在他的身旁。临终时，这对“血书恋人”取出了66年前先生写给她的血书，一起哭了。这是一封在宣纸上用殷红的血作墨写就的情书；这是一封用生命中的真情写就的爱情宣言；这是一封映证着爱的历程与爱的结局的无声恋歌！

捧着老夫人递来的“血书”，我的心颤动着——字迹伴着时光的流逝已有些模糊了，毕竟66年过去了，人生能有几个66年！但那血迹透过岁月的风尘，却越发的艳丽，象一片永远不肯隐去的虹……

该别了，刘先生什么也没有说，他以为一切都是多余的，66年来她给他的证明已足够多了。先生像当年初恋时一样，将这位已不再年轻的女人的手紧紧的攥在自己的手中，轻轻的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生怕她被夺走似的。

许久许久，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睁大了眼睛，慢慢的嚅动着嘴唇悄声的对她说：“他、他、他是个好人……当年的那份血书是他背着我以我的名义写给你的……可他自己却一辈子也没有完婚啊……”然后，他像了却了一件心头的大事，慈祥的闭上了眼睛！

66年来，这位少女忠于自己爱的选择，执着于自己爱的证明，割断了与昔日那位唐先生的一切联系，他们之间没有了任何往来。刘先生临终的那番“告别”，又在她那平静的心湖中荡漾起了阵阵绮涟……是歉疚？是悔意？还是难言的伤痛？

66年过去了，那埋藏了半个多世纪的隐秘，竟变成了一种绵绵的牵挂。“他现在可好？”老妇人默语着。

葬礼仪式开始了，那位姓唐的先生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悼念的行列之中。他也老去了许多，头发同她一样早已雪白，无人挽扶，拄着一副木雕拐杖，孤寂而缓慢的前行着，只是腰板不弯，着一身西服，依然有着当年倜傥的身影。

她痴痴的望着他，她的两眼早已泪眼朦朦……

他为当年的同窗献上了一簇洁白的鲜花，这白色的花儿是刘先生生前最喜欢的那种，他恭恭敬敬的面向墓碑鞠了三个躬。随后缓缓的走到了她的面前，紧紧的握着曾在66年前握过的那双近似陌生的小手，轻声的唤着她的乳名说：“璐璐姑娘，请你自己多多珍重！”尔后便转身离去了。望着他蹒跚离去的背影，那拐杖叩地发出的声响如同击打在她的心灵上，又一股泪水从她的眼角涌了出来……

老夫人打断了沉默而伤感的话题，轻轻的将一个精美的信封递给了我。说：“远征同志，这是唐先生近日寄给我的生日礼物。”我赶忙打开信封——这是一封普通的信函，一封源自唐先生的信函，一封将爱埋藏在心头66载的信函，一封人至暮年的迟到的信函！

信中这样写道：：“璐璐姑娘，请原谅我66年前的不辞而别，也请原谅当年我代刘师兄写给你了一份血书……刘师兄是最值得你爱的人，我懂他……我一生未娶，但我毫不懊悔……我们都老了，愿我们永远做兄妹，为你与刘师兄的爱情作证！”

这封迟到的书信，莫不也是一种爱的证明？我想。

如今，树木翠绿的万山公墓静卧着刘先生的棺木，旁边便是事先设计的留给这位女人的墓碑。墓碑上写着：花儿：费璐璐；护花人：刘述仁之墓；见证人：唐××……

天空中依然下着淅淅的小雨，还夹着片片的雪花，这是初春季节很少见的天候，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这雪雨时而停息，时而纷纷扬扬，极象一串串特意组合的“顿号”与“省略号”……

哦！我晓得了：爱，是需要用一生的时光去证明的。当你的爱有了证明，你便会懂得在爱的天空中如何着色，在情的海洋中如何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