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德·叶尔马科夫 著 李丹梅 译
叶尔马科夫·德米特里·阿纳托利耶维奇是俄罗斯著名的现代作家,1969年生于沃洛格达。他的小说在《阿尔泰》、《二十一世纪长篇小说杂志》、《莫斯科》、《文学俄罗斯》、《俄罗斯作家》等刊物上频频发表,是俄罗斯作家协会成员,现任空手道教练,住在沃洛格达。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1
琥珀色的浓茶从陶壶嘴流到茶碗里,激起轻盈的泡沫,苦涩的芳香便弥漫开来。
伊戈尔贪婪地吸着香气,啜了一小口茶。他把茶水含在嘴里,感受那淡淡的苦味。
人们有不同的嗜好。伊戈尔对茶感兴趣。他不仅熟知饮茶程序,和茶有关的其他事情也都通晓:饮茶的历史,烹茶的方法,各国饮茶仪式的特点和茶叶的各种等级。
喝茶是神圣的,它可以使人陷入深思。伊戈尔对喝茶有一种神秘的热情。说神秘,并不是因为他把这种感情隐藏起来,而是根本就没人知道。他一个人生活很久了,好像一辈子都是这样……
他慢慢地喝完第一杯。第二杯茶,味道更醇,香气更浓,更加沁人心脾。
这时,早上的恶劣情绪舒缓下来。积蓄差不多用完了,现在却连赚钱的机会都没有。他一边用中国智者的箴言勉励自己“君子忧道,不忧贫”,一边毫无目的地走出家门,期待着意外的收获。
伊戈尔是一名不称职的记者。要在一定的期限内写出别人指定的稿件,他绝对做不到。近年来小县城里成立了不少报社,他偶尔发表几篇社论,勉强度日。
母亲死后(他们一直是两个人住在一┢稹—伊戈尔三岁时父亲就走了,此后,便杳无音信),他把两室的房子换成一室的,得到一些差价,靠这笔钱维持了几年生活。
儿时的朋友戈沃尔科夫常到他家来下象棋。戈沃尔科夫在一家经营锅碗瓢盆的公司里做事,他总是数落伊戈尔,说什么“你太闲了,应该找事做,赚点钱”。还骂他是奥勃洛莫夫冈察洛夫的长篇小说《奥勃洛莫夫》中的主人公,整天躺着幻想,从不动手做事。。“就算我是奥勃洛莫夫,你也比不上施托尔茨奥勃洛莫夫的朋友,为人积极,相对来说比较有作为。,”伊戈尔想了想反驳道,“奥勃洛莫夫有什么不好?躺在沙发上幻想,谁都不妨碍……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即俄国文豪托尔斯泰。好像说过,善良的人不是做好事的人,而是不做坏事的人。”
伊戈尔喜欢喝茶是从大学时代开始的。起初他和别的同学一样,住在学校的宿舍里,不久就搬出去,独自住在一间小屋里,尽情地读书。为了熬夜,他喝浓茶。平时买格鲁吉亚茶,得奖学金时买印度茶。绿茶,红茶,黄茶,那时他还没听说过。
一次,他偶然读到一本讲述喝茶对人体有益的小册子。读完后,他就去图书馆了,因为不好意思专门找关于茶的书,他就挑选了各种类别的,堆成一座小山,其中藏着自己感兴趣的书。很快他就读完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茶的书,并做了大量笔记。正是那时他了解了“茶道”。一本小册子简略地提到这条“道”,似乎是古代中国人达到和谐、理解人生真谛的方法。在那以前伊戈尔甚至没有想过,上亿个外眼角上斜的人都在走这条路!正是他们比所有其他人都明了和谐与人生的意义所在。
书里没有阐述清楚的地方,伊戈尔自己想明白了,他创立了自己的宗教,决定要一直沿茶道走到尽头。
他怀揣最后几卢布走出家门,不知道是否还能买一包茶。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天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
由于预感到会发生重要的事情,他没有吝惜三卢布——坐上公共汽车。十五分钟之后,他来到小时候住的小区,已经几年没来┕了。
这里几乎还是老样子。居民楼,大花园,院里的木柴垛,长满牛蒡的荒地,一如往昔。还有这里的图书馆,他在里面来来回回不知走过多少趟……
他边走边回忆,从前曾沿这条街向学校跑,曾在这片荒地上和小男孩们玩“印第安人”的游戏……突然他看到一个一年级时的同学在车站等车,除了稍微发胖以外,她一点都没变。
有一段时间他们是同桌,那时,伊戈尔喜欢上了她,在她的窗下徘徊。她从窗帘后看他,如果被他发现,就马上躲起来。
伊戈尔向她走去,她也一下子认出他来。通常在这种情况下的谈话都是这样进行┑摹—东一句,西一句,然后再沉默一会儿。
车站旁的小花园里满是白色——苹果树和稠李树都开花了。天上乌云开始涌动,寒风阵阵,雪花飘飘。
“瞧这天气,”伊戈尔打破沉默。
“怎么?完全正常,已经有兆头了。”
“什么兆头?”
“稠李开花,天气就会变冷。”
洁白的雪花落在闪闪发亮的绿草上,绿树叶上,也落在稠李花上。不知为什么,他们不进候车室,就这样站在雪中。
车来了。伊戈尔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胸中,这树叶,这雪,过去,现在,她和他,都印在心里。但这一切并未糅合在一起,尽管它们偶然同时出现。
当然,他们的相遇并非偶然。这也是早有预兆的——如果她还在,就必然会出现。是的,他没错,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他步行穿过市中心。如果有人看他一眼会发现,他在无声地微笑,口中喃喃自语,双臂摆动不停。
伊戈尔面前的人行道上停着一辆大屁股吉普车,温暖柔软的车厢里跳出一条溜光水滑的大屁股公狗,它拖着口水四溢的红舌头大喘粗气,随后又钻出一个大屁股男人,也在呼哧呼哧地喘气。伊戈尔走到他们前面,回头一看:这三位的脸——吉普车,公狗,男┤恕—也一模一样。
男人用圆纽扣一样的鼓眼睛望着伊戈尔,咧开肥厚的嘴唇做出类似微笑的表情。“伊戈里亚哈伊戈尔的卑称。!我正想找你呢,谁知就撞到了。”
伊戈尔认出来他是丘贡科夫。丘贡科夫拍着伊戈尔的肩膀邀他去旁边的饭店。“我找你有话说,很重要。”读书时他们没交过朋友,现在伊戈尔也不愿意和他来往,但还是和他一起走进饭店。
丘贡科夫没有直奔主题,先闲扯一通,你记得那个吗,记得这个吗……
伊戈尔记得,什么都记得。刚才他还去看了小时候住过的院子,那里还堆着木柴┒狻…带乌眼的布鞋,手工缝制的裤子,高领短大衣,自制的“公鸡”帽——这是他冬天时的乞丐装。夏天——还是那条裤子,只不过裤腿裁短一半,上身穿一件怪模怪样的自制短袖套衫。男孩子们常常在外面玩到很晚:跑到河边打架,在公园里跳舞……伊戈尔极少加入,更多的时候,只是个旁观者。
伊戈尔喝咖啡,点头,听丘贡科夫叙旧,等他说为什么找他。
可是丘贡科夫吃完一盘肉,又靠在椅背上抽烟。伊戈尔很担心他把椅子压散架。丘贡科夫一边吧嗒吧嗒地吸着价值不菲的香烟,一边漫不经心地喝咖啡,不再回忆校园轶事。“你知道我是怎么开始自己做生意的吗?”“嗯?”“我去找过罗马·博茨曼……你知道罗马·博茨曼吗?”“听说过。”“我向他借钱,很多。他知道我还不起,还是借了。本来他不想借,”丘贡科夫微微一笑,“我施展全身解数,把去他家的桥都踩平了,一路过关斩将,总算达到了目的。现在我和他是朋友。我能借钱给他,只不过他不借……不用兜圈子了,我想参加市杜马竞选,需要一个记者。我的报纸将公开发行,各类演说词要上广播,上电视……你做我的记者吧。”
伊戈尔想都没想就点头了。
丘贡科夫建议马上去他的办事处。
宽敞的车厢里温暖舒适,后座上趴着喘粗气的公狗,前面的挡风玻璃后两只小巧的仿真拳击手套在线绳上晃来晃去。
路上丘贡科夫介绍他的公司开展的业务:在城里开食品商店,在农村收购蘑菇和浆果。他还有一个拳击俱乐部,专门为多子女家庭和教堂募捐。这一切,当然都应该在报纸上有所表述。
坐落于市中心的市委办公楼里的几个房间便是丘贡科夫的办事处,从今天起,其中的一间将成为伊戈尔的办公室,房间十分阔朗,每面墙上都有一扇窗,桌子宽大洁净,上面还有一台电脑。伊戈尔喜欢这个办公的地方。
他们并肩向丘贡科夫的办公室走去。接待室里正坐在电脑前打字的年轻漂亮的女秘书对丘贡科夫微笑一下,然后匆匆扫了伊戈尔一眼。
“任何人都别放进来。”丘贡科夫对她说。
走进办公室后,丘贡科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用橡皮筋扎着的钱,抽出几张递给伊戈尔。“订金。明天出稿。九点钟上班。”现在他已经用命令的语气说话了。伊戈尔接过钱,并不觉得委屈。
他走出接待室,听到丘贡科夫说,“娜斯嘉,进来。”那个女人急忙站起身,抚平裙子,推开上司办公室的门。
他不后悔答应为丘贡科夫做事,也不后悔收下订金,他相信自己可以胜任这份工作。不过,他对政治不感兴趣,不管是丘贡科夫,还是别的什么人,谁当选代表对他来说都一样,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可眼下他需要钱。
路上,伊戈尔买了些吃的和一包中国红茶。到家后他开始慢条斯理、按部就班地烹茶,这样心里恢复了平静。水开了,翻起的浪花冲刷着茶壶壁,水汽一点点蒸发,消散。伊戈尔把木勺探入结实的磨砂茶壶,搅动事先放好的茶叶,丝丝香气弥漫开来。第一次斟的茶水占茶杯容积的三分之一,盖上轻巧的亚麻纸巾,七分钟以后再续开水,再等五分┲印…“礼之用,和为贵……”
……伊戈尔仿佛漫步在红色黏土铺就的小路上,路两旁长着不知名的高大乔木,戴尖顶圆边帽外眼角上斜的人给他引路。他沿着茶道走。这条道看不到尽头……
2
她整理好头发走进办公室。
“锁门。”丘贡科夫说。
她锁好门,恭顺地走到他身旁……
……他拉上裤子拉链,转过身,开始┏檠獭*
“晚上别走,我们去兜风。”
“好。”她轻声说。
“兜风”的意思就是下班后和他去一个地方,看得出来,那所房子是专门为那种事准备的。在那里,他甚至不洗澡就把她按倒在沙发上……
娜斯嘉曾经像男孩子一样要强。十七岁在故乡读完中学后,她向往独立生活——就报考了城里的大学,考上后,因摆脱了闭塞的乡村生活而倍感幸福。学习、剧院、舞会、晚会成为生活的全部,家、故乡她一点都不思念。
到了三年级,女生纷纷嫁人——昔日的朋友们一个接一个都找到了合适的或者不很合适的丈夫。娜斯嘉的男朋友谢尔盖很不┐怼—交际广,性格随和,虽然没读完大学,但已经自立了——退役后在工厂上班,工资不低,有自己的房子,尽管是一室的。他长得不英俊,可也不丑,喝酒,但不多。他让她嫁给他,她就同意了。不是听从朋友的劝告,是她自己选择的。她爱他吗?现在仔细想想吧。不是因为他求婚才嫁的,也不是看上了他的房子……
起初他们小日子过得不错。就算偶尔赌气吵架,也只不过是打情骂俏而已。
结婚一年后,也许是为了自我肯定,证明自己还和从前一样独立自由,她背叛了丈夫,那个男人是丈夫的一个朋友(谢尔盖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出轨了,随后就忘记了,一点都不记得。事后,那个朋友也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要证明的已经得到证明,娜斯嘉决定和谢尔盖做长久夫妻。他们生下一个男孩取名科利亚。
夫妻间有一点小矛盾,简单说就是谢尔盖开始酗酒。两年后生尼娜时,他甚至连产房都没去。
一天晚上,娜斯嘉在卧室里安慰哭泣的女儿时,科利亚一个人留在厨房里,扒翻了滚开的汤锅。醉鬼丈夫睡得叫都叫不醒,她惊慌失措地把烫伤的儿子抱在怀里,扑向电话叫救护车。
那段日子,娜斯嘉的奶水断了。女儿适应不了人工食品,整日呕吐不停。得知这种情况,娜斯嘉的母亲从乡下赶来,把外孙女带走了。走前她坚定地劝女儿和那个酒鬼离婚。也许,是这件意外让娜斯嘉推迟了离婚的日子,尽管他们早已经形同陌路,有时几个星期都不说一句话。但是,儿子的意外也没能让谢尔盖停止酗酒。
他说:“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舒服才喝酒吗?我恨不能早点咽气,让你自由,可又害怕上吊。你根本不爱我。”
她无言以对,便沉默不语。不能把他从他的房子里赶出去,自己又无处可去,更不愿回娘家。何况,她对他还有一丝希望……
一大早娜斯嘉就守在医院里,她讨好医生、护士和清洁工,只为能够不被赶出住院部,离科利亚的病房近些。如果能让他摆脱病痛,她愿意献出一切——生命,灵魂。
科利亚的病情好转后,她得到许可去护理他。
“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一天讨人喜欢的年轻医生对她说。在此之前,她从未发现他如此年轻,如此可爱。
医生微笑着,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意味深长地说:“您需要休息,我请您去饭店吧。”
她感觉得到医生的做作和虚伪。但是一想到女儿在母亲那里,儿子在康复中,丈夫和以前一样,还是个酒鬼,她就同意了,并报之以同样虚伪的微笑。
晚上,他开车到她家附近的公共汽车站接她。在饭店里,他表现得既慷慨又潇洒。晚饭后,被葡萄酒、音乐和慢悠悠的舞步熏得飘飘然的娜斯嘉去他那里过夜了。
早上医生把她送回家。
“你跑哪去了?”头发蓬乱却毫无醉态的谢尔盖一见到她就怒冲冲地问。
“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和我说话!”
“科利亚的病情不太好。”谢尔盖的脸因长期酗酒而浮肿,扭曲,仿佛正承受着刺骨的疼痛。
娜斯嘉愣了一下,弄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后就冲出家门——仍然是回家时的那身打扮:高跟鞋,浅色丝巾,漆皮手袋,漂亮的披肩发。
谢尔盖急忙跟在后面,边走边用抱歉的口气说:“我一下班就去医院,给科利亚买了水果,本以为你在,可他们告诉我,病情恶化了。一个高个女医生严肃地说会尽一切力量抢救。”
听到这些,娜斯嘉深感自责,她低下了头。
“我走了,娜斯嘉,去上班。”
“当然了,谢廖札谢尔盖的昵称。,去吧。我会守在这里的。”现在,他是她最亲近的人。
在走廊里,她不小心和昨夜的情人医生撞个满怀,却没认出来是谁。医生则昂着头侧身走过,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娜斯嘉信步走到离医院不远的教堂前。此时,教堂里空旷寂静。在入口处,她用丝巾包住头,画了个十字。尽管,从童年时起就再也没来过教堂,她动作熟练,好像每天都来似的。娜斯嘉买了一根蜡烛,插在怀抱婴儿低头望着她的圣母面前。小时候,娜斯嘉和祖母一起去教堂,在圣母面前祈祷。祖母去逝后,母亲和父亲不去教堂,她也就再没去过,但是,那条纤细的带十字架的银项链却总戴在脖子上。
科利亚出院后,娜斯嘉做的第一件事是来这座教堂祈祷,然后才把尼娜从她外婆那接回来。此后,她一有时间就去那座教堂,插蜡烛,祈祷。她害怕忏悔和领圣餐,那意味着要对神父说出一切。
娜斯嘉倒霉的那段日子——在知道科利亚被烫伤之前,谢尔盖像平时一样,喝酒,好几天不进家门,回来就在门口过一夜,早上一声不吭地离开。
她应该回父母那吗?还能去哪里呢?可是,回那个偏僻的小镇吗?回那个学校里充满孩子们嘈杂的声音,农夫醉得不醒人世,自己又找不到合适工作的地方吗?……她思来想去。一件小事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去接尼娜。走在铺着木板的街道上,却穿了一身最好的衣服——她知道是愚蠢的虚荣心在作怪。
“娜斯秋哈娜斯嘉的卑称。,你简直是个女王!你用啥擦的皮鞋?”一个从前的同学穿着肮脏的棉袄,醉醺醺地和她打招呼。以前这个小伙子曾送她回过家,现在却笑嘻嘻地讨好她:“给点钱买瓶酒喝吧,啊?”
不行,她和孩子们将来的日子只能在城里度过。
休完产假后,娜斯嘉没回学校继续读书,因此大学没有毕业。科利亚已经上幼儿园了,尼娜上托儿所,为了贴补家用,她只好到附近的学校去擦地板——丈夫几乎从来没带钱回过家。后来,她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启事,招聘端庄的女士从事文字编辑工作,要求会使用电脑。在大学的业余班里,娜斯嘉多少学过这方面的知识。她拨通报上的电话号码,就成了丘贡科夫的秘书。
娜斯嘉喜欢这里的工作,而且薪水也十分丰厚。尽管人们议论纷纷,说丘贡科夫身犯数罪,她却不相信——他是知名人士,做的是正经生意。他乐于助人,接待室里总是等候着来自社会各阶层的人,从流离失所的乞丐到本市最有影响的人物。话又说回来,不管他做过什么都和娜斯嘉无关,她只要完成自己的工作——打印文件,接电话,给上司沏茶——拿到工资就心满意足了。
丘贡科夫总是亲自给员工发工资。娜斯嘉在那里工作的前半年,向来是第一个拿到工资的,从无耽搁。可是,有一次发工资的日子到了,丘贡科夫和往常一样从她桌旁走过,却毫无表示。娜斯嘉不好意思开口问,下班就回家了。第二天,丘贡科夫给所有雇员都发了工资,却惟独没给她。娜斯嘉继续保持沉默。第三天,丘贡科夫进办公室时,扔给她一句话:“娜斯嘉,进来。”
她跟了进去。
“你怎么,不要钱,免费打工吗?”他不无讽刺地笑了一声。
“您不知道,我没得……”
“我知道,知道……马上就给你……”他站起身,走到门旁,用钥匙把门锁上,然后把娜斯嘉推倒在柔软的皮沙发上。
娜斯嘉虽然没喊叫,但竭尽全力抵抗。可她越用力,丘贡科夫就越兴奋狂野。她害怕了,屈服了。
娜斯嘉走了,没拿工资,第二天她没去上班。不久,丘贡科夫的司机——一个身材瘦高,双颊内陷,目光犀利,面无表情的人找上门来,他把钱塞到娜斯嘉手里说:“别犯傻,想和我们脱离关系,没那么容易。来吧,各取所需……”
醉鬼谢尔盖在厨房里打呼噜。如果他能过来,把这个下流胚扔出去的话……但是他在睡觉……在司机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她把钱收下了。
娜斯嘉去了一次教堂,买了些吃的,给尼娜买了一双鞋,给科利亚买了一件衬衫。第二天,她去上班了。
现在是娜斯嘉为丘贡科夫工作的第二年,她已经习惯了。如果没有丈夫的话,丘贡科夫是个不坏的选择。这样,她说服了自己。尽管去教堂的次数越来越少,她对圣母还是很虔诚:插蜡烛,祈祷,嘴唇翕动。
3
他们之间何时产生的火花?不是在初次见面她漫不经心看他的时候,那时他也只知道她是个漂亮女人而已。漂亮女人少见┞穑俊…不是那时。是他们在走廊里相撞,他帮助她把散落的文件拾起的时候吗?……还是那时,他看到她不安地看一眼趴在车厢里的公狗,坐进丘贡科夫的车,风儿拂动她柔软的头发,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她就垂下头,风衣下摆上有几个黑水点……
伊戈尔为丘贡科夫做事已有月余,诸事顺利。他的工作是为丘贡科夫的报纸编造各种新闻、读者来信和编辑回信,此外,再找一些黄色笑话刊登在最后一版上。丘贡科夫很满意。
……伊戈尔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喝完第二杯茶。这一次,他什么“道”都没走,没有林间隐秘的小路,没有外眼角上斜的引路┤恕…
伊戈尔迅速穿好衣服,去上班。
娜斯嘉没发现自己反常。这个人,这个伊戈尔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窝里窝囊,瘦骨嶙峋,还长着一只老气横秋的奥勃洛莫夫式的鼻子。可是为什么每当小雨淅沥,他站在走廊里凭窗眺望时,她那么想走过去,依偎在他怀里,向他倾诉……如果一定要说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必是他的天使般的气质……
他还有另一种气质——让人惊恐。有一次,她去伊戈尔的办公室送文件,看见他手执茶杯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面无表情,仿佛在沼泽地里徘徊,回过神后,面色沉重而疲倦。此时的他,比丘贡科夫可怕,比丘贡科夫的司机可怕,甚至比丘贡科夫的狗还可┡隆…
记得他帮她收拾散落在地的文件时,他的脸红了,像个小孩子……
这几天以来,娜斯嘉脑子里想的全是伊戈尔。
今天,相遇时他们都微笑着,好像他们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伊戈尔说:“来喝杯茶吧。”他对自己的勇气感到惊讶。
她点了一下头,看到他脸红,就抿起嘴角笑了。
午饭时,娜斯嘉到伊戈尔办公室去了。尽管他的举止有些慌张,但还算得体。他用香洌的茶水款待她,教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用舌头感受味道,还滔滔不绝地和她说什么“茶道”,她倾听着这些“胡言乱语”,不知为什么,不愿离开……
她已经准备回家了,丘贡科夫从她身边走过时说:“娜斯嘉,去兜风。”为了竞选,他很久没叫她了。娜斯嘉不想等他,匆匆整理好东西,就跑出办公室。
她再也不去他那里、再也不和他兜风了,哪怕被解雇也不去。从那时起,丘贡科夫开始讨厌她了。她也讨厌自己。娜斯嘉攥紧双拳,沿着楼梯向下跑,高跟鞋嗒嗒作响。
伊戈尔从窗口看见她,就抛开未写完的文章追出去。娜斯嘉在公路上跑,没注意到红灯,伊戈尔一把抓住她的手——黑色的伏尔加在他们身旁半米处驰过。
他们并肩在河边散步,在岸上徘徊。
正值七月,白杨花盈盈飞舞。风儿轻拂,灌木篱笆墙脚边的石子缝里,便堆起白色的泡沫。孩子们的声音顺着河水传来。两岸,河水每一个转弯处,都坐落着年代久远的教堂,尖顶直冲云霄,仿佛要刺穿天上的乌云。阳光灿烂,水面波光粼粼,但是,乌云慢慢飘来,淹没了白云。娜斯嘉一言不发,紧张地望着对岸。这时,伊戈尔才第一次仔细打量她,对她有了新的认识。稠李花香充满他的胸┨拧…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娜斯嘉不解地望着他,但并不发问。大雨如注,从天而降,砸在地上啪啪作响。尽管他们躲在树下,还是淋得透湿。
雨很快就停了,万物清新起来。铁栏杆、树叶、草茎都闪闪发亮。河对岸,教堂顶的金色十字架上空架起一弯七彩虹桥。这不是奇迹吗!
伊戈尔住在附近,他像剧本中的老套情节描写的那样,请娜斯嘉去自己家里烘干衣物。娜斯嘉和他并肩走着,时不时地拽一下紧贴在腿上的湿风衣,偶尔会碰到伊戈尔的手。
他们顺路去了一家商店,那有投币电话。碰巧那天娜斯嘉的母亲来看望女儿和外孙,丈夫去上夜班了。娜斯嘉打电话时想出一个借口:女朋友有急事找她,晚上不回去,又说汤在冰箱里……
伊戈尔买了茶叶和其他东西。娜斯嘉看到柜台上的苹果很新鲜,而且比别处便宜,就排队给孩子们买了几斤……
伊戈尔的一室住宅和丘贡科夫叫她去的那所一模一样。娜斯嘉的心有点痛,甚至想要离开,但是她控制住自己,在椅子上坐下。这把椅子的扶手东倒西歪,椅套早已磨损不堪。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嘀嗒的响声,圆面包一样的钟摆左右摇摆。伊戈尔在厨房里边哼歌边烹茶。书架上、地板上、桌子上到处是书,到处都灰尘密布。娜斯嘉平静了下来。
伊戈尔端进来两只大高脚杯,一瓶干葡萄酒,一大块奶酪,面包……
再一次,她很想依偎在他怀里。
伊戈尔看到她面颊上的泪水,就走过去,用手抚摸她柔软如羽毛的头发。
她说了很长时间,很详细,像在忏悔,他没有打断。伊戈尔对这个女人无限怜惜,只要能让她过得好,他什么都愿付出。可他明白,什么都帮不上。当然,她想要的,他已经给了,但这对她会有帮助吗?
4
娜斯嘉平静下来。伊戈尔对她没有更多的要求,只是发生了……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发生的事。
她感谢他,感谢这一晚,但不打算再来。
……丘贡科夫一声不吭地听完娜斯嘉的话,他扔下话筒。
他正在考虑换一个秘书。娜斯嘉,外表温顺,工作出色,给他帮了不少忙。他有预感,在温顺的外表掩盖之下,娜斯嘉随时准备尥蹶子,耍鬼把戏。这就已经在耍了。见鬼,什么事都让她参与,这不好,知道得太多。此外,他还觉得窝囊,居然是她把他炒了——主动辞职。
伊戈尔也不干了。他继续想。真见鬼,这个骗子,答应过为我工作。不过总算帮我选上了议员。他是个傻瓜——伊戈尔……虽然是傻瓜,订金可没少拿。还把娜斯嘉拐跑了,从我丘贡科夫这里,伊戈尔。
这位市杜马议员瓦西里·瓦西里耶夫·丘贡科夫大喊一声:“奥丽佳!”
一个姑娘翩翩飞进办公室,短裙,上衣里面两只圆球样的乳房向外鼓起,短发,娃娃脸上带着一成不变的微笑,好像粘上去的一样。
“过来。”
她顺从地弯下腰。丘贡科夫屈起一条腿,猛地将膝盖撞向她那富有弹性的胸部。她尖叫一声,跌倒在地。
“滚出去!”
她连滚带爬地向门跑去。丘贡科夫把放在桌上的印着自己头像的竞选传单揉成一团,向她掷去。
丘贡科夫打电话叫来最信任的人——司机布利诺夫。他们锁上门,拔掉电话线,谈了很久。
丘贡科夫在郊外的贫民区里长大,从童年起就历尽坎坷。十四岁时做过拳击手,虽然在体育界没有取得重大成就,但磨练出了“重拳出击的”性格。十八岁参军上火线,复员时正逢国内允许私人经营企业。朋友中已经有人开起了外国车,可他甚至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正是那时,他去罗马·博茨曼那里贷款,从此一借不还。
他还是常常不高兴,因为人们虽然表面上尊敬他,却害怕和他交往……
此时,伊戈尔疯了。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在儿时玩耍过的街上游荡。一双熟稔的圆眼睛在凝视他,时而从墙上,时而从台灯里,时而从他写的文章下面。
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娜斯嘉。
伊戈尔不知道她的住址。知道又怎样?她有丈夫,有孩子……但知道她的电话号码,伊戈尔决定给她打电话。没人接听,于是他在街上游逛,每遇到一个电话亭就打一次┑缁啊*
电话响了很长时间都没人接,后来一个男人接了,伊戈尔不说话,再后来听到娜斯嘉的喊声:“喂……”
“娜斯嘉,娜斯嘉……”他的声音哽住了,“没有你我活不了……”
“伊戈尔,我们都是成年人。”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星期天去教堂吧。”然后定下时间。
5
谢尔盖的生命中似乎一切完美——工作,住房,心爱的妻子,孩子……但是她冷漠的眼神,她的谎言……于是他喝酒。她离开丘贡科夫的公司以后,谢尔盖发现她变了,变得安静了。当她提出全家一起出去散步时,他对自己说:“再也不喝酒了。”晚上她叫┧……
“为人,就要战胜天性,尊崇礼仪。”伊戈尔在烹茶……
他光脚穿草鞋走在红色黏土铺成的小路上,两旁长满不知名的乔木,树冠在路上空合拢,树根在路下面交错,构成一条绿色走廊,他踩着碎步向前走,时间停止了,古时戴尖顶圆边帽外眼角上斜的人不时向他招手。伊戈尔累了。耳畔响起孔子的声音:“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汝画。”伊戈尔觉得这条漫漫长道已近尽头,他感知得到真理、自由和幸福。瞧,只剩下一小段路……他步履踉跄,跌倒,爬起,继续追随引路人。孔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虽欲从之,末由也已。”他栽倒在地。一条黑狗跑来,向他尖叫一声,跳到一旁的灌木丛里藏起来。伊戈尔一个人,黑暗更浓了。他感到寒冷,恶心,他觉得窒息,他大口喘气,他想呕吐。他清楚地听到,有人从后面跑├础…
门铃声把伊戈尔从梦魇中拯救出来。戈沃尔科夫来了,有说有笑,可伊戈尔什么都没听见。
他们对弈,伊戈尔,当然,一败涂地。
戈沃尔科夫告辞了。伊戈尔走进厨房。炒锅在炉子上,手柄朝向他。他摸一下锅手柄,松了一口气……什么都没发生,一切如常。桶里的垃圾太多了,他脱下拖鞋,换上低腰皮鞋出去倒垃圾。
垃圾箱在院子拐角行人不路过的地方。伊戈尔厌恶地皱起眉头走过去,倒了桶里的垃圾。不知为什么,恰好在这一刻想起她,她现在回到家里,换衣服,去教堂,他们将在那里见面……几张生满蛆虫的香肠衣落在地上,在微风拂动下旋转着,向他爬来。他没有躲避,反而把手伸进衣袋,拿出打火机,用火烧那些蠕动的虫子。肠衣“噗”地冒起火焰,火势蔓延到另几张肠衣上,又燃着从垃圾箱里垂下来的乱纸。瞬间,伴随着噼啪声和尖细的吱吱声,整个垃圾箱都燃烧起来,火势熊熊,火星四溅,浓烟滚滚。伊戈尔站在那里注视着火焰,感到自己的灵魂也在燃烧,其中的一部分化为灰烬,和着黑烟消散……
突然,伊戈尔想到娜斯嘉会有危险。他扔下垃圾桶,撒腿跑上大街,去教堂……
娜斯嘉来到教堂,忏悔。神父——不算老,有点胖,稍微有些络腮胡须,他眼含微笑地说:“我等您很久了……”
谢尔盖牵着尼娜的手,科利亚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父亲对他喊话,用手指警告他,小男孩蹦到人行横道上,试着用一条腿跳。他们身着盛装,来接妈妈去公园坐旋转木马。
布利诺夫的灰色小车镶着茶色玻璃,车牌号被污泥盖住了。从他的位置能清楚看到教堂的出口。他边抽烟边反复琢磨,娜斯嘉会在哪个地方过马路……
丘贡科夫手拿矿泉水,穿着条纹睡袍坐在别墅阳台的椅子上,等布利诺夫的电话。他的公狗在旁边伸着舌头喘气……
娜斯嘉走出教堂。尽管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她还是看到了丈夫和孩子们,也看到了伊戈尔,本来……不管怎么说,应该请他原┝隆…
伊戈尔向教堂跑来,他看到娜斯嘉站在路边人行横道边上。
她兴高采烈地挥手,匆匆穿过马路,走向丈夫和孩子们……
布利诺夫驾车冲来……
伊戈尔纵身扑过去,把娜斯嘉从车轮前推开……
车,飞驰而去。为数不多的几个目击者甚至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伊戈尔趴在地上,双臂前伸,左腿弯曲,似乎在爬……最后一瞬他在想什么——上帝知道。
(李丹梅:上海外国语大学俄语系研究生,邮政编码200083)